正文 第二章 悲苦逃亡路
第二章 琼瑶一家逃亡到贵州
一
１９４４年4月起，日本军队先后发动了“河南战役”、“长衡战役”、“桂柳战役”，战云夹杂着硝烟与血雨腥风，与一批批恐慌、饥饿、无奈、走投无路的中国难民，一起涌进了一向宁静的贵州省黔南、黔东南各县县城。
这天清晨，号称“世界汞都”的丹寨城下着毛毛细雨，侍卫营连长刘卫清骑马进入了街边的一条小巷中，小巷内满是难民，刘卫清边策马边喊：“闪开！快闪开！”
难民们大多数还在睡梦中，长时间的逃难早己身心疲惫，对这样的呼叫也习以为常了，一个个坐在地上，连理也不理他。刘卫清只得跳下马背，牵马慢行。石头铺砌的小巷中，婴孩的哭泣声、老人的咳嗽声、人们的哀叹声和清脆的马蹄声混为一团，凄风苦雨中，七八个难民蜷缩着，睡在别人家低矮的屋檐下。婴儿在睡熟的妇女怀中哭泣，男人不耐烦地坐了起来：
“你就……喂她一口吧！”
妇女不耐烦地爬起叫道：“两天没吃饭了，还有奶吗？还有奶吗？！”
婴儿的哭泣更为急促了，男人看到刘卫清伫足望着他们，不禁朝他喊了起来：“这全是你们造的孽呀！”
门边的青砖墙下有几个难民，撑着雨伞在一边烧火取暖，一个难民也朝他骂了起来：“中国军队是吃干饭的！只有巴掌大个地方的日本人，中国军队咋就打不过他们呢？咋就打不过他们啊！让我们从武汉逃到了湖南，又从湖南逃到广西，而今……又从广西逃到了贵州！这兵荒马乱的逃难，要哪一天才结束啊！”
刘卫清是个热血男儿，他无依无靠，没有家小，更没有一点牵挂。但是，这样的责备常常使他异常心痛，身为中国军人，他从1937年就随军阀吴增，投入了烽火硝烟的抗日战场。除了在安徽安庆机场与日本人血战过一次外，因为是贴身侍卫的缘故，之后就没有碰到与日本人厮杀的机会了！
也因为是军团长的贴身侍卫的缘故，他与侍卫营长宋盼贵是结拜兄弟，知道军团长吴增最近组建了一支全新美式装备的别动营。两人商量好了，要请求军团长吴增将这支全新美式装备的别动营交给他们。他们清楚：在贵州的地盘上，要打日本人，只有这样的一次机会了！今天一大早，军团长吴增要去黎明关视察防务，他一大早赶来叫宋盼贵，就是不想失去这样的机会。
刘卫清牵马转入小巷口，在转弯处看见了王老先生，知道王老先生在等他的长官，就略略地朝他点了点头，朝着宋盼贵家门前走去了。宋盼贵的家门前也不例外，有七八个难民窝在他家的屋檐下，他不得不叫道：
“让开！让开！”
还在梦中的难民们好一阵才让出了一条道来，刘卫清才上前拍响了朝门！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院内传了出来：“谁？”
刘卫清道：“营长，我，刘卫清，老板要提前出发了！”
大门不一会就拉开了，营长宋盼贵牵马出现在门前，刘卫清看见这些难民还死塞塞地睡在门前，就不客气地叫了起来：
“快让开！快！”
宋盼贵道：“老弟，你大叫大嚷干啥？不知道别人是逃难，怪难的吗？”
刘卫清从心里念了起来：“大哥，我没有骂他们的意思，大街塞满了人，连这样的小巷也……”
宋盼贵安慰地拍了拍刘卫清的肩头，还歉意地对门边的难民们点着头，牵马出了家门。
王老先生这时走了上来：“刘营长，老朽……”
宋盼贵急忙扶住王老先生：“王老先生，早啊！”
王老先生哭泣着向宋盼贵：“宋营长，老朽在此等候多时。求你禀告军团长，国军不能再后退一步了！难民聚于大街小巷，再退一步，就置汞都、全城百姓于日寇铁蹄之下啊！宋营长……”
宋盼贵眼中顿时盈满一股辛酸的泪水，把王老先生的手紧紧握住，好久没有说话：“老师，我的父母兄弟……也在荔波啊！”
这时，宋盼贵六岁的儿子宋卫华拉开了朝门，跑到大家的面前，他显得十分的害怕，抓住爹爹腰间的武装带，叫道：“爹爹！爹爹！你今晚要回来吗？”
宋盼贵的妻子罗素梅跟了出来，弯腰抱起儿子：“卫华，你爹爹……有紧急军务！”
谁知宋卫华在母亲的手臂中叫道：“爹爹，你……千万……千万要回家来啊！卫华不能没有爹爹啊！”
宋盼贵惊愕地：“你……为什么这样说？”
宋卫华说：“因为爹爹每一次离开家，妈妈就哭。”
宋盼贵热泪盈眶，一下无法回答，倒是王老先生过来说：“小华，你爹是去保家卫国啊！”
罗素梅抱走了儿子，宋卫华扭过头来哭叫着：“爹爹，你答应我回来呀，爹爹！”
宋盼贵朝儿子挥手说：“好儿子，爹答应你，一定回来！”
不多一会，人们看见军团长吴增，率领着他的侍卫宋盼贵、刘卫清、参谋张云轩、城防司令石汉英一行人，策马驶出了丹寨县城。从1944年5月起，大量的难民就从各个方向涌进了宁静的贵州，每天上万的难民将公路、山路堵塞。一些肩挑手提的难民，只得用绳索拴着自已的小孩，将绳头拴在自己的腰上，有时几乎是拖着疲惫不堪的儿童一起行进。路边的篾席中，盖着逃难中死去的老人和儿童，情景十分的悲惨！
刘卫清一马当先在前开道，一边催马一边叫喊着：“闪开！快闪开！”
突然，从逃难的人群中钻出了一个长得十分可爱的大约六岁的小男孩，他站在山道上，求救地朝刘卫清哭叫着：“爹！妈！姐姐！小弟……”
没有任何亲人的刘卫清发火了，朝着这个无助的儿童大叫道：“闪开！快闪开！”
这时，宋盼贵策马赶到，见是一个小男孩挡住了去路。这小孩和他的小华一般高，也一般大，听他的呼喊，一定是与他的亲人丢失了，心一紧，便拍了拍一边的刘卫清。
小孩向宋盼贵哭求道：“叔叔，我的爸爸、妈妈、姐姐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们了，叔叔，叔叔……”
军团长吴增这时赶了上来，不耐烦用马鞭柄敲着手掌，宋盼贵明白长官不高兴了，只得低下头对小孩说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立刻说道：“我叫麒麟，姐姐叫凤凰，弟弟叫巧三，叔叔！”
宋盼贵只得安抚他说：“麒麟，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麒麟：“他们是教书的！”
宋盼贵：“麒麟，记住，你别乱跑，就在这里等候，叔叔在前面会为你叫喊妈妈、姐姐的！”
二
这时，在清水江边的细雨中，麒麟的父亲陈致平，母亲袁行恕在难民群中四处呼唤着他们的儿子：“麒麟，麒麟……我的儿啊，你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呀！”
四处葱郁的大山中，只有难民们的同情声与责备声：“你们这些当爹当妈的，咋不用绳子，拴着他一起逃难呢？”
麒麟的学名叫陈珏，他的孪生姐姐凤凰（学名陈喆），这时也着急了，她紧紧地拽住她最小的弟弟巧三（学名陈兆胜），也参与了对孪生弟弟的呼喊：“麒麟，麒麟，你在哪里啊！”
这时，两个装扮成苗族难民的日军先遣队员走了上来，这两人头上都裹着蓝色头巾，脸膛黧黑，身穿着常见的苗家衣衫，脚上穿着麻线草鞋，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那走在前头的，是日军少尉盐田二井，左额上有块明显的紫瘢，身后背着的背篓上面，装有够十人吃饭用的铁鼎罐，手里还提着一包苗家衣物；走在后边的士兵竹野，也是与他一样的装扮，背上的竹篓中背着大米和衣物，扛着一张大竹篾，竹篾中裹着常见而褴褛的苗家被子和床单。乍一看上去，这两个广西农民，都是乡村被日军占领后，随着难民潮涌入贵州的！
袁行恕拉住盐田二井，问他：“请问，你们看见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了吗？看见了吗？”
盐田二井摇了摇头，张口就是苗家话：“大姐，我没看见……没……”
陈致平也挡着士兵竹野：“请问……”
士兵竹野将陈致平推开，他的粗野引起了难民注意，盐田二井急忙上前赔礼道歉说：“大哥，他是哑巴，我们没看见小男孩……没看见。”
盐田二井这时看了一眼凤凰，她那不断颤动、扎向外的两根小辫，使他想起了日本的妹妹芳子，他的苗族母亲在芳子小的时候，总为她扎这样的小辨。
难民们也都木讷地摇着头从麒麟父亲身边走过。在这兵荒马乱的状况下，日本人沿途抓挑夫、肆意强奸妇女，加上土匪沿途抢劫，逃难中丢失丈夫、失去妻子、儿女、亲人的苦痛……难民们早已经麻木，也习以为常了。
袁行恕这时又饿又累。这个湖南一所中学的美术教师，与同一所中学任历史教员的丈夫陈致平，在短短的逃难生涯中，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
前几天他们一家在山路上遇见了土匪，土匪们在袁行恕和陈致平身上和皮箱中，劫走了他们所有的银钱。从那一天起，这家人除了采摘一些野果吃外，快四天没有吃上一餐像样的饭菜了。
战争的伤害、苦乱的岁月，对于在贵州大山中逃难的这一家人来说，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便想走，也走不下去了！
正是出于极端饥饿的原因，麒麟忍不住跟着几个难民和孩子，钻进路边的林中，去寻找野果吃。当他钻出树林的时候，想要寻找他的爹妈、姐姐和弟弟时，已经找不到他们了！
懂事了的凤凰这时紧拉着三岁的弟弟巧三，等候在路边，看见痛苦的父母亲瘫软地坐在江边上，紧紧地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袁行恕边哭边怪怨丈夫：“你不是……一直牵着他的吗？怎么……”
陈致平说：“行恕，先头你晕过去了。我……”
袁行恕依旧哭泣着：“丢了我，也比丢了孩子强啊！”
偏偏这时，巧三来到父母的身边，推着妈妈哭叫着：“妈妈，我冷，我饿啊，妈妈……”
陈致平只得说：“凤凰，你是姐姐，皮箱的手巾中，还有一小块干饼，你带弟弟去……去拿给弟弟吃吧。”
凤凰听话地牵着巧三，走到江边的大树下，从柳条箱中找到了一块手巾，手巾中包着一样物品！巧三瞪大眼睛看着姐姐打开手巾，手帕中展现出一块小手般大的烤饼，巧三不由喜悦地叫道：“啊，干饼，几天前买的干饼，妈妈没有吃……”
凤凰将这一小块干饼递给了巧三，忍不住在一边吞咽着口水，哪知巧三却说：“姐姐，我们分……分着吃。”
这时，坐在大江边的袁行恕对陈致平说道：“致平啊，土匪抢走了我们所有的财物，我们一家人……完了，全都完了！”
陈致平抱着自己心爱的妻子：“行恕，怪我，怪我太不长心眼，没有将身上的大洋和金条……”
袁行恕说：“这不怪你，藏在我身上的也没有了。当初，把一些钱和金条，分散藏在凤凰、巧三身上就好了！”
陈致平捶着头说：“怪我，全都怪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们啊！”
袁行恕不禁流着泪说：“致平，该是清醒的时候了！麒麟我们也不要找他了。就是找到了，也是死路一条啊！假如有个好心人能收养他……”
陈致平越发伤心：“行恕，我知道失去了麒麟，你活不下去，我也……活不下去呀！我们设法到县城去，或许，我们一家还有办法。”
袁行恕却说：“我们全家人不吃不喝，都四天了啊！还有几十里山路，这路越走越长，我真的……再也走不下去了……”袁行恕紧紧地抓住了陈致平，“昨晚我们商量的事，就在……就在这里结束……结束了吧！”
陈致平望着路边大树下的凤凰和巧三，不忍心地流下了泪水，痛苦地说道：“可是，凤凰和巧三，她们太小……太小了！”
大概是失去长子的原因，也大概是完全绝望了的缘故，该死的战争，动乱的年月，土匪的猖獗，已经使袁行恕觉得要想生存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既然生活已经向他们一家关上了大门，既然命运已经将他们驱逐到了这般的绝境中，继续苦撑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这时候的袁行恕身心早就疲惫了，眼皮是那么的沉重，身子是那么的衰弱，这时的她，死就是她最大的愿望和解脱，她就想这时就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觉，睡上一觉。她央求着陈致平：
“就让好心人……收养……收养凤凰和巧三吧，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了，活下去了……”
妻子的哀求，终于使陈致平冷静了下来，崎岖的山林，前方举目无亲，眼下娇儿娇女饥饿难耐，他们一旦走上绝路，凤凰和巧三肯定会被好心人家收留，或许会有生的希望。他决断地对袁行恕点了头：
“你我发过大誓，死活都在一起。昨晚我不同意和你一起上路，现在，我……同意了！”
于是，这对相依为命的恩爱夫妻，最后看了一眼凤凰和巧三，害怕惊吓了他们，就手牵手地向清水江中走去。当这对夫妻携手走进江中时，在江边看着他们的盐田二井，便知道一个中国家庭又要在战乱中痛苦地分离了！
三
军团长吴增的马队，从难民身边的山道上一路疾驶，这样的凄凉情景，在这几个月的时间中越发常见了。在溃退回贵州的路上，耳边就不时听到难民的骂声：“没用的东西们，日本人在广西边上，你们往后跑干啥呀！废物，一群废物！”
“全是吃白饭的！”
“除了逃，你们还有啥本事？”
过去，这样的辱骂声出在江苏、安徽、湖北、湖南、广西，军团长吴增认为比他精锐的兵团多的是，五十步笑百步，听多了，听烦了，从不料理辱骂中国军队的难民！
马背上的张云轩、宋盼贵，自日本侵华战争以来，尽管看惯了难民，早已经历过耻辱和失败，早已体验过中国军人将一批批的难民丢给日本军人，任由他们被抢劫、被糟蹋。但是今天，这里是贵州，他们是百分之百的贵州人！他们和许许多多的中国军人一样，一旦日本军人侵入了自己的家乡，会伤害家乡的亲人，自己的兄弟姐妹可能会被这些外来的畜生杀戮及糟蹋……他们的热血便会燃烧，便会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会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来捍卫家乡和自己的亲人！
今天，他们听到难民的辱骂就像刀割一般地难受，骑在马背上的他们如芒在背，真想钻入地下去逃避羞耻！他们之中谁也不会想到，从来没有答理过难民辱骂的军团长吴增，居然一下勒住了狂奔的马匹，举着马鞭，用四川话叫道：
“哪个龟儿说国军是废物？哪个龟儿说的，给老子站出来！”
难民这时谁敢应答？吴增又道：“蒋委员长命令我到荔波境内布防，是逃吗？！老子防还没布，日本人还没到黎明关，仗离肠子还远，你们骂啥？轮得上你们动摇民心、军心？谁说的混帐话，有胆子就给老子站出来！说啊！谁散布流言，造谣惑众，老子当他叛国汉奸罪论处，格杀勿论！”
吴增骂完便抽马离去，难民们敢怒不敢言。这时，张云轩与宋盼贵对视笑了一下，都暗喜当家的又要在天堑黎明关，与狗日的日本畜牲大干一场了！
这时，袁行恕挽着陈致平的手臂，陈致平紧捏着妻子的手，异常平静地步入江水中，就像被水神邀请去水中做客一样。凤凰和巧三恰巧这时回过头来，却见父母携手向江心走去，巧三说：
“姐姐，爹爹和妈，干么子去呀？”
凤凰好生纳闷，她想，妈妈平常最怕的就是水，每一次到江边去玩她都会反对。可是今天，她咋挽着爹爹的手臂，到江水中去玩耍呢？
巧三叫了起来：“爹！妈！你们要干么子呀，干么子去啊！”
凤凰一下子全身颤抖了起来，横竖都感到不对劲，于是拉着弟弟向江边跑去。江边上几个停下来喝水的难民，开始还不以为然，但看着这对夫妻下到江水中，全都明白了，就呼喊了起来：
“回来！你们回来，你们不能丢下两个孩子不管啊！回来！快回来呀，你们的孩子这样小，你们不能这样狠心啊！”
凤凰开始哭了，拉着巧三跑到江边上，呼叫着：“爹！妈！你们回来啊，回来啊！”
巧三也似乎全明白了，他哭叫了起来：“爹！妈！回来呀！回来！我不叫饿了，我乖，我听话，你们回来，回来啊！”
正是凤凰和巧三撕裂肺腑的叫喊，在江水中的袁行恕突然清醒了过来，这时江水已经到了她的胸部，她害怕地停住了！再看陈致平时，他一脸的麻木与茫然，泪水从他的脸上喷涌而下，那唯有一死的决心已经完全写在他的脸庞上了！
袁行恕这时想：不，要活，我们不能丢下孩子不管！她往回拉了陈致平一把，偏生这时，踩在鹅卵石上的袁行恕滑了一下，一点不习惯江水浮力与冲力的她，脚突然离开了地，整个人漂浮了起来。支撑着她的陈致平也摇晃着，一下也失去了平衡，与袁行恕一起滑倒。多少有些水性的他，努力地将袁行恕托起，不多一会，自己先沉入了江水中。这时他想，完了，他们的家完了，他们的子女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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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１９４４年4月起，日本军队先后发动了“河南战役”、“长衡战役”、“桂柳战役”，战云夹杂着硝烟与血雨腥风，与一批批恐慌、饥饿、无奈、走投无路的中国难民，一起涌进了一向宁静的贵州省黔南、黔东南各县县城。
这天清晨，号称“世界汞都”的丹寨城下着毛毛细雨，侍卫营连长刘卫清骑马进入了街边的一条小巷中，小巷内满是难民，刘卫清边策马边喊：“闪开！快闪开！”
难民们大多数还在睡梦中，长时间的逃难早己身心疲惫，对这样的呼叫也习以为常了，一个个坐在地上，连理也不理他。刘卫清只得跳下马背，牵马慢行。石头铺砌的小巷中，婴孩的哭泣声、老人的咳嗽声、人们的哀叹声和清脆的马蹄声混为一团，凄风苦雨中，七八个难民蜷缩着，睡在别人家低矮的屋檐下。婴儿在睡熟的妇女怀中哭泣，男人不耐烦地坐了起来：
“你就……喂她一口吧！”
妇女不耐烦地爬起叫道：“两天没吃饭了，还有奶吗？还有奶吗？！”
婴儿的哭泣更为急促了，男人看到刘卫清伫足望着他们，不禁朝他喊了起来：“这全是你们造的孽呀！”
门边的青砖墙下有几个难民，撑着雨伞在一边烧火取暖，一个难民也朝他骂了起来：“中国军队是吃干饭的！只有巴掌大个地方的日本人，中国军队咋就打不过他们呢？咋就打不过他们啊！让我们从武汉逃到了湖南，又从湖南逃到广西，而今……又从广西逃到了贵州！这兵荒马乱的逃难，要哪一天才结束啊！”
刘卫清是个热血男儿，他无依无靠，没有家小，更没有一点牵挂。但是，这样的责备常常使他异常心痛，身为中国军人，他从1937年就随军阀吴增，投入了烽火硝烟的抗日战场。除了在安徽安庆机场与日本人血战过一次外，因为是贴身侍卫的缘故，之后就没有碰到与日本人厮杀的机会了！
也因为是军团长的贴身侍卫的缘故，他与侍卫营长宋盼贵是结拜兄弟，知道军团长吴增最近组建了一支全新美式装备的别动营。两人商量好了，要请求军团长吴增将这支全新美式装备的别动营交给他们。他们清楚：在贵州的地盘上，要打日本人，只有这样的一次机会了！今天一大早，军团长吴增要去黎明关视察防务，他一大早赶来叫宋盼贵，就是不想失去这样的机会。
刘卫清牵马转入小巷口，在转弯处看见了王老先生，知道王老先生在等他的长官，就略略地朝他点了点头，朝着宋盼贵家门前走去了。宋盼贵的家门前也不例外，有七八个难民窝在他家的屋檐下，他不得不叫道：
“让开！让开！”
还在梦中的难民们好一阵才让出了一条道来，刘卫清才上前拍响了朝门！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院内传了出来：“谁？”
刘卫清道：“营长，我，刘卫清，老板要提前出发了！”
大门不一会就拉开了，营长宋盼贵牵马出现在门前，刘卫清看见这些难民还死塞塞地睡在门前，就不客气地叫了起来：
“快让开！快！”
宋盼贵道：“老弟，你大叫大嚷干啥？不知道别人是逃难，怪难的吗？”
刘卫清从心里念了起来：“大哥，我没有骂他们的意思，大街塞满了人，连这样的小巷也……”
宋盼贵安慰地拍了拍刘卫清的肩头，还歉意地对门边的难民们点着头，牵马出了家门。
王老先生这时走了上来：“刘营长，老朽……”
宋盼贵急忙扶住王老先生：“王老先生，早啊！”
王老先生哭泣着向宋盼贵：“宋营长，老朽在此等候多时。求你禀告军团长，国军不能再后退一步了！难民聚于大街小巷，再退一步，就置汞都、全城百姓于日寇铁蹄之下啊！宋营长……”
宋盼贵眼中顿时盈满一股辛酸的泪水，把王老先生的手紧紧握住，好久没有说话：“老师，我的父母兄弟……也在荔波啊！”
这时，宋盼贵六岁的儿子宋卫华拉开了朝门，跑到大家的面前，他显得十分的害怕，抓住爹爹腰间的武装带，叫道：“爹爹！爹爹！你今晚要回来吗？”
宋盼贵的妻子罗素梅跟了出来，弯腰抱起儿子：“卫华，你爹爹……有紧急军务！”
谁知宋卫华在母亲的手臂中叫道：“爹爹，你……千万……千万要回家来啊！卫华不能没有爹爹啊！”
宋盼贵惊愕地：“你……为什么这样说？”
宋卫华说：“因为爹爹每一次离开家，妈妈就哭。”
宋盼贵热泪盈眶，一下无法回答，倒是王老先生过来说：“小华，你爹是去保家卫国啊！”
罗素梅抱走了儿子，宋卫华扭过头来哭叫着：“爹爹，你答应我回来呀，爹爹！”
宋盼贵朝儿子挥手说：“好儿子，爹答应你，一定回来！”
不多一会，人们看见军团长吴增，率领着他的侍卫宋盼贵、刘卫清、参谋张云轩、城防司令石汉英一行人，策马驶出了丹寨县城。从1944年5月起，大量的难民就从各个方向涌进了宁静的贵州，每天上万的难民将公路、山路堵塞。一些肩挑手提的难民，只得用绳索拴着自已的小孩，将绳头拴在自己的腰上，有时几乎是拖着疲惫不堪的儿童一起行进。路边的篾席中，盖着逃难中死去的老人和儿童，情景十分的悲惨！
刘卫清一马当先在前开道，一边催马一边叫喊着：“闪开！快闪开！”
突然，从逃难的人群中钻出了一个长得十分可爱的大约六岁的小男孩，他站在山道上，求救地朝刘卫清哭叫着：“爹！妈！姐姐！小弟……”
没有任何亲人的刘卫清发火了，朝着这个无助的儿童大叫道：“闪开！快闪开！”
这时，宋盼贵策马赶到，见是一个小男孩挡住了去路。这小孩和他的小华一般高，也一般大，听他的呼喊，一定是与他的亲人丢失了，心一紧，便拍了拍一边的刘卫清。
小孩向宋盼贵哭求道：“叔叔，我的爸爸、妈妈、姐姐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们了，叔叔，叔叔……”
军团长吴增这时赶了上来，不耐烦用马鞭柄敲着手掌，宋盼贵明白长官不高兴了，只得低下头对小孩说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立刻说道：“我叫麒麟，姐姐叫凤凰，弟弟叫巧三，叔叔！”
宋盼贵只得安抚他说：“麒麟，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麒麟：“他们是教书的！”
宋盼贵：“麒麟，记住，你别乱跑，就在这里等候，叔叔在前面会为你叫喊妈妈、姐姐的！”
二
这时，在清水江边的细雨中，麒麟的父亲陈致平，母亲袁行恕在难民群中四处呼唤着他们的儿子：“麒麟，麒麟……我的儿啊，你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呀！”
四处葱郁的大山中，只有难民们的同情声与责备声：“你们这些当爹当妈的，咋不用绳子，拴着他一起逃难呢？”
麒麟的学名叫陈珏，他的孪生姐姐凤凰（学名陈喆），这时也着急了，她紧紧地拽住她最小的弟弟巧三（学名陈兆胜），也参与了对孪生弟弟的呼喊：“麒麟，麒麟，你在哪里啊！”
这时，两个装扮成苗族难民的日军先遣队员走了上来，这两人头上都裹着蓝色头巾，脸膛黧黑，身穿着常见的苗家衣衫，脚上穿着麻线草鞋，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那走在前头的，是日军少尉盐田二井，左额上有块明显的紫瘢，身后背着的背篓上面，装有够十人吃饭用的铁鼎罐，手里还提着一包苗家衣物；走在后边的士兵竹野，也是与他一样的装扮，背上的竹篓中背着大米和衣物，扛着一张大竹篾，竹篾中裹着常见而褴褛的苗家被子和床单。乍一看上去，这两个广西农民，都是乡村被日军占领后，随着难民潮涌入贵州的！
袁行恕拉住盐田二井，问他：“请问，你们看见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了吗？看见了吗？”
盐田二井摇了摇头，张口就是苗家话：“大姐，我没看见……没……”
陈致平也挡着士兵竹野：“请问……”
士兵竹野将陈致平推开，他的粗野引起了难民注意，盐田二井急忙上前赔礼道歉说：“大哥，他是哑巴，我们没看见小男孩……没看见。”
盐田二井这时看了一眼凤凰，她那不断颤动、扎向外的两根小辫，使他想起了日本的妹妹芳子，他的苗族母亲在芳子小的时候，总为她扎这样的小辨。
难民们也都木讷地摇着头从麒麟父亲身边走过。在这兵荒马乱的状况下，日本人沿途抓挑夫、肆意强奸妇女，加上土匪沿途抢劫，逃难中丢失丈夫、失去妻子、儿女、亲人的苦痛……难民们早已经麻木，也习以为常了。
袁行恕这时又饿又累。这个湖南一所中学的美术教师，与同一所中学任历史教员的丈夫陈致平，在短短的逃难生涯中，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
前几天他们一家在山路上遇见了土匪，土匪们在袁行恕和陈致平身上和皮箱中，劫走了他们所有的银钱。从那一天起，这家人除了采摘一些野果吃外，快四天没有吃上一餐像样的饭菜了。
战争的伤害、苦乱的岁月，对于在贵州大山中逃难的这一家人来说，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便想走，也走不下去了！
正是出于极端饥饿的原因，麒麟忍不住跟着几个难民和孩子，钻进路边的林中，去寻找野果吃。当他钻出树林的时候，想要寻找他的爹妈、姐姐和弟弟时，已经找不到他们了！
懂事了的凤凰这时紧拉着三岁的弟弟巧三，等候在路边，看见痛苦的父母亲瘫软地坐在江边上，紧紧地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袁行恕边哭边怪怨丈夫：“你不是……一直牵着他的吗？怎么……”
陈致平说：“行恕，先头你晕过去了。我……”
袁行恕依旧哭泣着：“丢了我，也比丢了孩子强啊！”
偏偏这时，巧三来到父母的身边，推着妈妈哭叫着：“妈妈，我冷，我饿啊，妈妈……”
陈致平只得说：“凤凰，你是姐姐，皮箱的手巾中，还有一小块干饼，你带弟弟去……去拿给弟弟吃吧。”
凤凰听话地牵着巧三，走到江边的大树下，从柳条箱中找到了一块手巾，手巾中包着一样物品！巧三瞪大眼睛看着姐姐打开手巾，手帕中展现出一块小手般大的烤饼，巧三不由喜悦地叫道：“啊，干饼，几天前买的干饼，妈妈没有吃……”
凤凰将这一小块干饼递给了巧三，忍不住在一边吞咽着口水，哪知巧三却说：“姐姐，我们分……分着吃。”
这时，坐在大江边的袁行恕对陈致平说道：“致平啊，土匪抢走了我们所有的财物，我们一家人……完了，全都完了！”
陈致平抱着自己心爱的妻子：“行恕，怪我，怪我太不长心眼，没有将身上的大洋和金条……”
袁行恕说：“这不怪你，藏在我身上的也没有了。当初，把一些钱和金条，分散藏在凤凰、巧三身上就好了！”
陈致平捶着头说：“怪我，全都怪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们啊！”
袁行恕不禁流着泪说：“致平，该是清醒的时候了！麒麟我们也不要找他了。就是找到了，也是死路一条啊！假如有个好心人能收养他……”
陈致平越发伤心：“行恕，我知道失去了麒麟，你活不下去，我也……活不下去呀！我们设法到县城去，或许，我们一家还有办法。”
袁行恕却说：“我们全家人不吃不喝，都四天了啊！还有几十里山路，这路越走越长，我真的……再也走不下去了……”袁行恕紧紧地抓住了陈致平，“昨晚我们商量的事，就在……就在这里结束……结束了吧！”
陈致平望着路边大树下的凤凰和巧三，不忍心地流下了泪水，痛苦地说道：“可是，凤凰和巧三，她们太小……太小了！”
大概是失去长子的原因，也大概是完全绝望了的缘故，该死的战争，动乱的年月，土匪的猖獗，已经使袁行恕觉得要想生存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既然生活已经向他们一家关上了大门，既然命运已经将他们驱逐到了这般的绝境中，继续苦撑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这时候的袁行恕身心早就疲惫了，眼皮是那么的沉重，身子是那么的衰弱，这时的她，死就是她最大的愿望和解脱，她就想这时就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觉，睡上一觉。她央求着陈致平：
“就让好心人……收养……收养凤凰和巧三吧，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了，活下去了……”
妻子的哀求，终于使陈致平冷静了下来，崎岖的山林，前方举目无亲，眼下娇儿娇女饥饿难耐，他们一旦走上绝路，凤凰和巧三肯定会被好心人家收留，或许会有生的希望。他决断地对袁行恕点了头：
“你我发过大誓，死活都在一起。昨晚我不同意和你一起上路，现在，我……同意了！”
于是，这对相依为命的恩爱夫妻，最后看了一眼凤凰和巧三，害怕惊吓了他们，就手牵手地向清水江中走去。当这对夫妻携手走进江中时，在江边看着他们的盐田二井，便知道一个中国家庭又要在战乱中痛苦地分离了！
三
军团长吴增的马队，从难民身边的山道上一路疾驶，这样的凄凉情景，在这几个月的时间中越发常见了。在溃退回贵州的路上，耳边就不时听到难民的骂声：“没用的东西们，日本人在广西边上，你们往后跑干啥呀！废物，一群废物！”
“全是吃白饭的！”
“除了逃，你们还有啥本事？”
过去，这样的辱骂声出在江苏、安徽、湖北、湖南、广西，军团长吴增认为比他精锐的兵团多的是，五十步笑百步，听多了，听烦了，从不料理辱骂中国军队的难民！
马背上的张云轩、宋盼贵，自日本侵华战争以来，尽管看惯了难民，早已经历过耻辱和失败，早已体验过中国军人将一批批的难民丢给日本军人，任由他们被抢劫、被糟蹋。但是今天，这里是贵州，他们是百分之百的贵州人！他们和许许多多的中国军人一样，一旦日本军人侵入了自己的家乡，会伤害家乡的亲人，自己的兄弟姐妹可能会被这些外来的畜生杀戮及糟蹋……他们的热血便会燃烧，便会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会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来捍卫家乡和自己的亲人！
今天，他们听到难民的辱骂就像刀割一般地难受，骑在马背上的他们如芒在背，真想钻入地下去逃避羞耻！他们之中谁也不会想到，从来没有答理过难民辱骂的军团长吴增，居然一下勒住了狂奔的马匹，举着马鞭，用四川话叫道：
“哪个龟儿说国军是废物？哪个龟儿说的，给老子站出来！”
难民这时谁敢应答？吴增又道：“蒋委员长命令我到荔波境内布防，是逃吗？！老子防还没布，日本人还没到黎明关，仗离肠子还远，你们骂啥？轮得上你们动摇民心、军心？谁说的混帐话，有胆子就给老子站出来！说啊！谁散布流言，造谣惑众，老子当他叛国汉奸罪论处，格杀勿论！”
吴增骂完便抽马离去，难民们敢怒不敢言。这时，张云轩与宋盼贵对视笑了一下，都暗喜当家的又要在天堑黎明关，与狗日的日本畜牲大干一场了！
这时，袁行恕挽着陈致平的手臂，陈致平紧捏着妻子的手，异常平静地步入江水中，就像被水神邀请去水中做客一样。凤凰和巧三恰巧这时回过头来，却见父母携手向江心走去，巧三说：
“姐姐，爹爹和妈，干么子去呀？”
凤凰好生纳闷，她想，妈妈平常最怕的就是水，每一次到江边去玩她都会反对。可是今天，她咋挽着爹爹的手臂，到江水中去玩耍呢？
巧三叫了起来：“爹！妈！你们要干么子呀，干么子去啊！”
凤凰一下子全身颤抖了起来，横竖都感到不对劲，于是拉着弟弟向江边跑去。江边上几个停下来喝水的难民，开始还不以为然，但看着这对夫妻下到江水中，全都明白了，就呼喊了起来：
“回来！你们回来，你们不能丢下两个孩子不管啊！回来！快回来呀，你们的孩子这样小，你们不能这样狠心啊！”
凤凰开始哭了，拉着巧三跑到江边上，呼叫着：“爹！妈！你们回来啊，回来啊！”
巧三也似乎全明白了，他哭叫了起来：“爹！妈！回来呀！回来！我不叫饿了，我乖，我听话，你们回来，回来啊！”
正是凤凰和巧三撕裂肺腑的叫喊，在江水中的袁行恕突然清醒了过来，这时江水已经到了她的胸部，她害怕地停住了！再看陈致平时，他一脸的麻木与茫然，泪水从他的脸上喷涌而下，那唯有一死的决心已经完全写在他的脸庞上了！
袁行恕这时想：不，要活，我们不能丢下孩子不管！她往回拉了陈致平一把，偏生这时，踩在鹅卵石上的袁行恕滑了一下，一点不习惯江水浮力与冲力的她，脚突然离开了地，整个人漂浮了起来。支撑着她的陈致平也摇晃着，一下也失去了平衡，与袁行恕一起滑倒。多少有些水性的他，努力地将袁行恕托起，不多一会，自己先沉入了江水中。这时他想，完了，他们的家完了，他们的子女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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