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热闹的婚礼
过完年后，梅女就开始给自己盘算着做出嫁的衣服，尽管婆家送来的彩礼不少，但梅女只给自己做了一身红碎花洋布的棉袄、棉裤。除了娶亲那天家里要留一些必要的应酬开支外，梅女把省下来的钱物全都给爹抓了药，同时也给爹做了一身新衣服。打记事起，爹就没穿过新衣服，自己就要出嫁了，到时候村里人和亲戚朋友都要来，总不能让爹在那天连身新衣服也穿不上。
时间快得像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转眼就到了梅女要出阁的日子。农历三月里清冷的晨风与前来的贺喜的人们，在这一天早早地来到了梅女的院子里。明德老汉在村里人缘好，乡亲们起了个大早来到他家里帮忙。劈柴的、挑水的、帮厨的不用人催，全都在院子里各自忙活着。
梅女一大早起来，就在窑里忙着梳妆打扮，做女人的一生中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耐心细致地打扮自己，也只这个时候才最风光迷人。女人如同鲜花，当最风光的日子过去了，接下来便是凋谢。在以后的日子里如同牛马一样默默无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操劳着。几十年后能留下来的，唯有山坡上的一抔坟土。黄土地上的女人，那个不是这样的命，从黄土中来再到黄土中去，一生的日子与黄土紧紧地维系在一起密不可分。梅女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两只手放在脑后轻轻地梳着头发。一九五零年三月里初上的阳光像在水里泡过一样，冰冷而有朦胧地照着梅女的红碎花洋布袄；照着梅女乌黑发亮的长发和粉白的脖子。几十年后当梅女年老昏花的时候，依然能清晰地记得今天的日子。无论哪个做妮子的，富贵也好贫贱也罢，她永远也忘不了出嫁时的日子。出嫁是女人生命中的分水岭，当迈出这个门，从此就再也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一纸婚约如同一把刀子，轻而易举地就把一个女人从一个家族中分离中去，归类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家族中去。
鞭炮声在村子外面辟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梅女听到炮声后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曾千百次地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过自己，到时候决不流泪。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可在这个时候她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鞭炮声的来到，宣告着她少女时代的终结，宣告着她一段新的人生岁月即将开始。她就要离开这个与她朝夕相处的爹了，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就要离开这个她深深眷恋地家了，尽管这个家曾是这样地清贫。在这块土地上曾经有过她天真烂漫的童年，有过她幸福而有短暂的爱情，有过她对母亲和弟弟的亲切回忆。现在她就要离开他们了，从此以后她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陌生的人开始一生中都陌生的生活，可普天之下那一个妮子不是这样走过来的，不是这样走过她们人生的岁月，走向她们生命的终结。这黄土地上的妮子啊，她们的生命就像黄土一样朴实而有微不足道。
梅女扑通一声给明德老汉跪下来磕了个头，泣不成声地说：
“爹，我走了……”
“爹，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咱皂荚沟。舍不得咱这院子……”梅女眼里噙着泪，抓着明德老汉的胳膊说：“爹，我给我姨说了，我走了后她来给你做几天饭，过上几天了我再回来，把你也接过去住……”
“爹，我……”梅女用手绢擦了擦眼泪说：“爹，家里的面和油盐我都准备好了。我不在，你给自己当个事，该吃饭时就吃饭……记着晚上不要抽那么多的烟，你咳嗽……。”
梅女说话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又些扭曲，听得明德老汉心里有些难受。
“爹，你的衣服我给你都洗好了，就放在窑后头的柜子里……”
“爹，……”
“去吧妮子，不要惦记家里……”明德老汉抬起胳膊挥了挥手说“过去了，听你公公和婆婆的话，干活时手脚麻利点……”
顶着红盖头穿着红碎花棉袄棉裤的梅女，在四婶的搀扶下坐上了牛家来娶亲的花车。说是花车其实也就是在牛车上面摆张椅子罩块红布，眼下已不时兴用轿子了，家家户户都改用花车来娶亲。花车绕村子转了一圈后，迫不及待地走在了通往迷失沟的山路上。到了吃中午饭时分，花车在离迷失沟不远的拐拐崖上停了下来。要进迷失沟，首先得过拐拐崖。拐拐崖是位于半山腰里，从悬崖峭壁上穿过去的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有一里多长极其凶险。胆子再大的人，到了拐拐崖上也得提着心吊着胆，要是不留神从崖上掉下去，就是有十条命也没了。往年里，拐拐崖窄得刚好容一个人通过。日本人走了后，迷失沟人为了来去方便才把路面拓宽了些，刚好容一挂牛车通过。拐拐崖犹如一个桥头堡屹立在迷失沟村子前面，守护着整个村子。过了拐拐崖，整个迷失沟村子就一览无余了。从周围几个村子来的人在进迷失沟前，都习惯在拐拐崖上打个尖，歇上一会儿，然后再一鼓作气通过这个崖。迷失沟村子的人外出赶集回来，也都习惯在这儿歇上一脚然后再回村去，一路走来都是上山的路，到了这儿人也就累乏了。
娶亲的花车过了拐拐崖后，随车来的几个后生使出吃奶的劲地敲起了手里的锣鼓、钹，看这架势梅女知道车子快要进村了。顶着红盖头的梅女，在锣鼓钹的聒噪声中，在锁呐那如歌如泣的嘶哑声中，这才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地要嫁了，要嫁到她从没去过的迷失沟，要嫁给一个从末谋过面的男人。从此她要和他在一个炕上睡觉，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她要给他生儿育女，在一达里过一辈子光景。想到这里，梅女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车子吱吱呀呀地走到了村口，村口里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村里人。他们像树上的麻雀样吱喳喳地挤在一起叫着喊着，他们听说牛富海为他的傻儿子娶回来一个俊婆娘，全都从村里跑出来观看。
“回来哩，回来哩！新婆娘回来哩！”
几个脸上挂着绿鼻涕的碎娃娃，抢先窜到了花车前，他们仰着头好奇地看着坐在车上的梅女。花车嘎吱一声慢慢地停了下来，梅女顶着红盖头在几个本门嫂嫂的搀扶下，走进了牛二娃家的院门。
“新郎、新娘就——位。”
村里主持婚礼的司仪看到梅女进了院门后，可着长长的大嗓门吆喝了一声。梅女在几个嫂嫂的搀扶下站在院子当中，等着她的新郎官二娃和她拜堂成亲。
“二娃呢？二娃呢？二娃跑哪达去了？”
“刚才还看见过他，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嘻，二娃正在院门口跟几个碎娃娃挣抢着放鞭炮哩！”
梅女的耳边响起了几个老女人苍老的说话声，和几个男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稍后一个男人趔趔趄趄地站到了梅女身边，梅女听到主持婚礼的司仪开始喊叫起来：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拜完了天地揭去盖头后，梅女来到院子里开始给村里人敬喜酒。当梅女从窑里走出来时，乱纷纷的院子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时间像窜进了死胡同样在这一刻悄然停止。迷失沟的男人们全都睁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梅女，他们无法想像天底下有如此水嫩的妮子，他们只恨爹娘少给了他们一只眼睛。他们的口水从嘴里流出来都浑然不知，在这一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传说中的仙女。女人们则嘀嘀咕咕地开始私下里悄悄地议论：
“这妮子长得真是俊啊！”
“这妮子长得水灵的，用手在脸上一碰就能流出水来。”
“皂荚沟还有这么俊的妮子啊！二娃真是艳福不浅哪……”
“瞧这妮子的屁股长得多圆，将来准能生养一大群娃娃……”
“这妮子的奶子大，娃娃们不怕没奶水……”
梅女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悄悄地扭过头来去看站在她身边的牛二娃。这个既将成为她男人的人，此刻脸上正带着一种病态的笑容在向人群频频地傻笑。二娃那混混沌沌的头脑此刻还没弄明白，在同一时间里，被这么多的人长久地注视，到底意味着什么。牛二娃长这么大，还没有享受过这种被人长久注视的殊荣，此刻他正得意向天空和天空下的人群频频地傻笑着。得意的傻笑，使牛二娃的绿鼻涕和口水同时从嘴角流了出来。梅女厌恶地看着这个既将成为她男人的人心想，这就是四婶说的那个又老实心眼又实在的好娃娃，这是一个活脱脱的傻瓜！就在梅女胡思乱想的时候，司仪长长地喊了一句：
“新郎、新娘向来宾敬——酒——”
梅女回过神来眼里噙着泪强笑着，端过把司仪木盘上的酒一饮而尽。就在她仰着脖子往嘴里倒酒的那一刻，听到了来自人群里的窃窃私语：
“哎！老天爷，你真是造孽呀。”
“你们说，这么俊的妮子咋能嫁给二娃这个憨憨。”
“好好的一朵花，插在了一堆臭牛屎上。老天爷瞎眼了……”
老天爷真得是瞎眼了，把梅女这朵鲜花插在了牛二娃这堆臭牛屎上。直到几年以后，这堆臭牛屎在人世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连根牛毛也没剩下的时候，梅女这朵快要凋谢的鲜花，才又重新插回了她该插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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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一大早起来，就在窑里忙着梳妆打扮，做女人的一生中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耐心细致地打扮自己，也只这个时候才最风光迷人。女人如同鲜花，当最风光的日子过去了，接下来便是凋谢。在以后的日子里如同牛马一样默默无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操劳着。几十年后能留下来的，唯有山坡上的一抔坟土。黄土地上的女人，那个不是这样的命，从黄土中来再到黄土中去，一生的日子与黄土紧紧地维系在一起密不可分。梅女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两只手放在脑后轻轻地梳着头发。一九五零年三月里初上的阳光像在水里泡过一样，冰冷而有朦胧地照着梅女的红碎花洋布袄；照着梅女乌黑发亮的长发和粉白的脖子。几十年后当梅女年老昏花的时候，依然能清晰地记得今天的日子。无论哪个做妮子的，富贵也好贫贱也罢，她永远也忘不了出嫁时的日子。出嫁是女人生命中的分水岭，当迈出这个门，从此就再也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一纸婚约如同一把刀子，轻而易举地就把一个女人从一个家族中分离中去，归类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家族中去。
鞭炮声在村子外面辟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梅女听到炮声后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曾千百次地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过自己，到时候决不流泪。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可在这个时候她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鞭炮声的来到，宣告着她少女时代的终结，宣告着她一段新的人生岁月即将开始。她就要离开这个与她朝夕相处的爹了，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就要离开这个她深深眷恋地家了，尽管这个家曾是这样地清贫。在这块土地上曾经有过她天真烂漫的童年，有过她幸福而有短暂的爱情，有过她对母亲和弟弟的亲切回忆。现在她就要离开他们了，从此以后她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陌生的人开始一生中都陌生的生活，可普天之下那一个妮子不是这样走过来的，不是这样走过她们人生的岁月，走向她们生命的终结。这黄土地上的妮子啊，她们的生命就像黄土一样朴实而有微不足道。
梅女扑通一声给明德老汉跪下来磕了个头，泣不成声地说：
“爹，我走了……”
“爹，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咱皂荚沟。舍不得咱这院子……”梅女眼里噙着泪，抓着明德老汉的胳膊说：“爹，我给我姨说了，我走了后她来给你做几天饭，过上几天了我再回来，把你也接过去住……”
“爹，我……”梅女用手绢擦了擦眼泪说：“爹，家里的面和油盐我都准备好了。我不在，你给自己当个事，该吃饭时就吃饭……记着晚上不要抽那么多的烟，你咳嗽……。”
梅女说话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又些扭曲，听得明德老汉心里有些难受。
“爹，你的衣服我给你都洗好了，就放在窑后头的柜子里……”
“爹，……”
“去吧妮子，不要惦记家里……”明德老汉抬起胳膊挥了挥手说“过去了，听你公公和婆婆的话，干活时手脚麻利点……”
顶着红盖头穿着红碎花棉袄棉裤的梅女，在四婶的搀扶下坐上了牛家来娶亲的花车。说是花车其实也就是在牛车上面摆张椅子罩块红布，眼下已不时兴用轿子了，家家户户都改用花车来娶亲。花车绕村子转了一圈后，迫不及待地走在了通往迷失沟的山路上。到了吃中午饭时分，花车在离迷失沟不远的拐拐崖上停了下来。要进迷失沟，首先得过拐拐崖。拐拐崖是位于半山腰里，从悬崖峭壁上穿过去的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有一里多长极其凶险。胆子再大的人，到了拐拐崖上也得提着心吊着胆，要是不留神从崖上掉下去，就是有十条命也没了。往年里，拐拐崖窄得刚好容一个人通过。日本人走了后，迷失沟人为了来去方便才把路面拓宽了些，刚好容一挂牛车通过。拐拐崖犹如一个桥头堡屹立在迷失沟村子前面，守护着整个村子。过了拐拐崖，整个迷失沟村子就一览无余了。从周围几个村子来的人在进迷失沟前，都习惯在拐拐崖上打个尖，歇上一会儿，然后再一鼓作气通过这个崖。迷失沟村子的人外出赶集回来，也都习惯在这儿歇上一脚然后再回村去，一路走来都是上山的路，到了这儿人也就累乏了。
娶亲的花车过了拐拐崖后，随车来的几个后生使出吃奶的劲地敲起了手里的锣鼓、钹，看这架势梅女知道车子快要进村了。顶着红盖头的梅女，在锣鼓钹的聒噪声中，在锁呐那如歌如泣的嘶哑声中，这才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地要嫁了，要嫁到她从没去过的迷失沟，要嫁给一个从末谋过面的男人。从此她要和他在一个炕上睡觉，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她要给他生儿育女，在一达里过一辈子光景。想到这里，梅女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车子吱吱呀呀地走到了村口，村口里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村里人。他们像树上的麻雀样吱喳喳地挤在一起叫着喊着，他们听说牛富海为他的傻儿子娶回来一个俊婆娘，全都从村里跑出来观看。
“回来哩，回来哩！新婆娘回来哩！”
几个脸上挂着绿鼻涕的碎娃娃，抢先窜到了花车前，他们仰着头好奇地看着坐在车上的梅女。花车嘎吱一声慢慢地停了下来，梅女顶着红盖头在几个本门嫂嫂的搀扶下，走进了牛二娃家的院门。
“新郎、新娘就——位。”
村里主持婚礼的司仪看到梅女进了院门后，可着长长的大嗓门吆喝了一声。梅女在几个嫂嫂的搀扶下站在院子当中，等着她的新郎官二娃和她拜堂成亲。
“二娃呢？二娃呢？二娃跑哪达去了？”
“刚才还看见过他，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嘻，二娃正在院门口跟几个碎娃娃挣抢着放鞭炮哩！”
梅女的耳边响起了几个老女人苍老的说话声，和几个男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稍后一个男人趔趔趄趄地站到了梅女身边，梅女听到主持婚礼的司仪开始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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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拜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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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妮子长得真是俊啊！”
“这妮子长得水灵的，用手在脸上一碰就能流出水来。”
“皂荚沟还有这么俊的妮子啊！二娃真是艳福不浅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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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妮子的奶子大，娃娃们不怕没奶水……”
梅女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悄悄地扭过头来去看站在她身边的牛二娃。这个既将成为她男人的人，此刻脸上正带着一种病态的笑容在向人群频频地傻笑。二娃那混混沌沌的头脑此刻还没弄明白，在同一时间里，被这么多的人长久地注视，到底意味着什么。牛二娃长这么大，还没有享受过这种被人长久注视的殊荣，此刻他正得意向天空和天空下的人群频频地傻笑着。得意的傻笑，使牛二娃的绿鼻涕和口水同时从嘴角流了出来。梅女厌恶地看着这个既将成为她男人的人心想，这就是四婶说的那个又老实心眼又实在的好娃娃，这是一个活脱脱的傻瓜！就在梅女胡思乱想的时候，司仪长长地喊了一句：
“新郎、新娘向来宾敬——酒——”
梅女回过神来眼里噙着泪强笑着，端过把司仪木盘上的酒一饮而尽。就在她仰着脖子往嘴里倒酒的那一刻，听到了来自人群里的窃窃私语：
“哎！老天爷，你真是造孽呀。”
“你们说，这么俊的妮子咋能嫁给二娃这个憨憨。”
“好好的一朵花，插在了一堆臭牛屎上。老天爷瞎眼了……”
老天爷真得是瞎眼了，把梅女这朵鲜花插在了牛二娃这堆臭牛屎上。直到几年以后，这堆臭牛屎在人世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连根牛毛也没剩下的时候，梅女这朵快要凋谢的鲜花，才又重新插回了她该插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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