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一
南北公路间的自然庄都变成了一片泽国。
村民的麦草垛在水中左右飘摇，飘忽的柳树枝轻轻拂着水面；几家村民的屋顶静静的趴在水中央像一个个龟盖。浮在水中的鸭子像小鸟一样在树丫中自由穿梭来往，房顶不仅成了它们良好的荒滩，也成了他们休憩的乐园。
南公路北面的水位已经和绵羊河里的水位持平。公路上许多地方堆起土袋子，阻隔洪水向南流入一道圩子内。公路南面的圩子四周被水团团围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
县水利局派来的两位工程师，站在翻水站的房门口束手无策——圩外的水位高、向下的压力大；两台刚安装好的进口新型大功率翻水泵直冒黑烟，就是翻不过去圩子里面的雨水，他们只好停下机器。
“呵呵……平时看这抽水机喷出的水的劲头像电视里的两条巨龙，现在躺在那里不如一条虫。”张大明指着圩子上正抽水的几台小型喷灌机说：“这些机子以前用它排涝是杯水车薪，现在看来还有点用。”
“这样太慢！我们村目前就这十几部喷灌机，现在都在圩子上排水。”柳永志皱着眉说：“张主任你看是不是还能给我们还借几台？”
“去哪里能借到？”
“临近几个村是否可以借到？”
“临近？能借到么？现在哪个村的不用。”张大明还没说话，邹永就苦笑着说：“你看不见对面和我们一样忙？”
对面大柳村相望的李圩子翻水站旁边，有一个人正向这边舞动着白褂子；然向地上猛摔一下。
“那边的有个人在干什么？”张大明好奇的问。
几个村干部面面相觑，也蹬着眼看对面。
“呵呵……这是我们的暗语。”水利局一位工程师走过来说。
“暗语？你们在这里干地下工作？”张大明笑着问。
“我们这是被逼出来的法子！”水利局另一位年龄稍大的工程师说：“我们两面相距虽然不是很远，但是水声大，我们听不见双方的讲话。他那动作的意思说他们那里的水泵不动了，我们那边怎样？”这位工程师也脱下身上的褂子舞动。
“这是你们特制的新式接头信号，有密码么？”张大明问。
“是什么密码？不用这土法子、老办法怎么办？隔着这么宽的水面，这么噪杂地破浪声，就是喊破嗓门双方也听不见对方说什么。”
“是呀！小领导，给你反映，你也解决不了这里的问题。”邹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笑着说：“这孤孤单单的小岛上又没电话，不搞地下工作怎搞？”
河里的潮水推动的浪花不断地被甩入到圩子上路面。每个水浪撞在岸边，都像一块石头压在张大明的身上。
“看来现在不只是我们在犯愁、犯难，对面工委也不好过，你看那不是工委书记黄副乡长正带几个人站在大坝上吗？”柳勇志用手指着对面圩子上站的几个人说。
“我们现在顾不上别人怎么办？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应该怎么办？”村长邹永焦急地说。
“干急有屁用！我们需要抓紧想办法！”丁文彩接过话茬说。
“现在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继续动员圩里的群众撤离。”张大明说。
“你讲要他们撤，我们也讲撤，可是有几个群众心甘情愿离开自己的家。大柳庄的房子都在水里泡着，一些农户不照样每天站在公路边眼扒眼望着自己的家么？”邹永提出疑问。
“南公路以北的村干部组织人坚守大堤，直到最后一分钟。你们圩里的几个包村干部，让群众快撤，财物能带的带，不能带的先放在家。”张大明看着几个村干部说：“你们看这个意见怎么样？”
柳勇志面露难色：“古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别看都是穷家破院，真让他们离开，难！是不是到乡里要求一下，让抢险队再来帮下忙？”
“乡里的干部一个人现在狠不能都分去八个地方使。全乡二、三万人在水中，仅靠几十个干部四处抢险不是杯水车薪吗？”
邹永急忙说：“你是我们的包村干部，胳膊不能向外拐，我们村最危急，不管多难，你该去乡里尽力争取。”
“你是村长，你试一试，打电话向乡里要求一下。”
“我人小言轻，没人理！你是我们的包村干部，说话份量重！”
此时，几个村干部默默无语，都把渴望的目光投向张大明。
“好吧！我——去——尽量争取。”张大明心里犯难，皱起眉一字一句的说：“大家别抱多大的希望，你们开始干吧。”
二
一只红色大公鸡伸长脖子站在村部的围墙上，仰天长鸣。一大一小的两头猪拴在围墙旁边的树边，撅起屁股在使劲的拱土。
马圩子村村主任马树彬在远处就大声喊：“吼、吼、吼去……吼吼去！”；他喊了几嗓子，见两头猪停下，抬头向四周瞧瞧，哼哼两声，然后继续拱土。马树彬看到猪不理自己，气得弯腰捡起砂礓砸向拱地的两头猪，口里咒骂着：“该死的东西，把墙给我拱倒，我非砸死你们！”
两头正忙活的猪突然被袭击，惊得向前猛逃窜；又被它们腿上紧紧拴住的绳子拉住；它们边发出惊嚎边向四处挣脱。
墙上正在高歌的大公鸡，立刻停下演唱，伸出翅膀落地后惨叫一声，向院里逃去。
“别砸住它们，那是马三瓜家的半个家业。”村会计韩强满脸笑着说：“真给他砸死了，他一家人住在村部真就不离开！”
“怎么能把猪栓那儿？这是谁允许的！”
“能栓那儿？除那还有一片高地，你看村部四周不都是水么？”
“这是村部！”
“知道，这是领导安排的；不过黄乡长，你让这两户住在村部也不是个事。你看这两家把我们村部糟蹋地乱七八糟。”韩强以请求的口气说：“乡里是否可以拿出帮助解决的方法。”
“哎！这……”黄新民叹口气说：“目前难！”
马树彬笑呵呵的说：“我的大领导，你是乡长，帮助两户困难户还能难住你么？”
“嘿嘿……不是乡长，是副乡长！”黄副乡长脸上挂满苦笑。
“呵呵……你是分管领导。”
“那也要领导批准。”
“你看我们对面的张大明，他一个无实权的办公室主任，不是给大柳村要很多物质吗？”
“你们情况不一样。目前不是我们用物质能解决的事。这片圩子危机四伏。况且大柳村的确受灾严重，另一方面张大明也是难得的好干部，如果是个别干部整天泡在水里，早该玩滑头。”
“我与张大明是初中同学，我知道他干什么事都认真。”韩强接过话题说：“不过，他人就是不会脑筋急转弯。”
“我们就需要这样的乡干部，工作责任心强，原则性也强；善于解决实际问题；不仅牛乐天抢着要他，我们其它工委也欢迎他！”
“呵呵……那怎么乡里还抓他典型？前天乡里开会不是念他的检讨吗？”马树彬笑着问。
“一言难尽，有些事不是一句话能讲完的事。有错误就要批评！”
“这不公平！太不公平！张大明最近不是带工作组一直在村里蹲点么？”
“错误与工作是两个问题。”
“你说张大明那么年轻，又有学问，干工作肯出力；怎么就不会当官？”马树彬瞥了韩强一眼说。
“他在乡里也呆不长了，听说他读研究生的通知书已经到了。”韩强说：“他本来准备提前辞职，没想到来了内涝，他说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呵呵……临走还背个检讨！干工作有瘾？”
“闲谈莫论他非。不讲张大明，谈谈下一步你们村工作怎么进展？”黄新民叹息一声说。
“这么大的水，我们还有什么好办法？”韩强问。
“这里的农户要搬走，如果圩子破了，农户就没时间搬迁。”
“你是大领导我们村干部都听你的安排，不过我们村部里你已经安排两户困难户住进去，剩下的农户我们让他们向哪转移？”马树彬认真地问。
三
恢恢蒙蒙的天又落下了雨点。坑坑洼洼的泥水坑又粘又滑，碎石子、烂砂礓三三两两的躺在路中央。
张大明只好脱掉脚上的鞋子向前走，他下了圩子没走几步远；就转向南公路，路上的沙石又罡得他不敢抬脚；他只得手拉住路边的大树在大沟里的水边洗脚，顾不上脚疼，硬着头皮穿上胶鞋；心里不住地犯难，这回去怎么向指挥部开口要人？全乡受灾面积那么大，很多干部都泡在水里，请谁来帮忙？
突然，远处来了一行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张大明揉着眼睛望着前方，队伍渐渐的近了；他忙远远地闪到路旁，靠路边走。
队伍排成两排，他们身着橄榄绿，头带橄榄帽，迈着矫健的步子。
乡计生主任程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后面两个领头的干部一个身着橄榄绿，带着眼睛，另一个身体稍胖40来岁，稍秃顶。
程涛碰到张大明在路边，就向他挥着手说：“张主任，这下可找到你了。”
张大明惊慌失措，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程涛面带惊喜转过身说：“两位领导，他就是乡里派来的包村干部。他对这个村的整体情况最熟悉，你们的行动可以与他沟通。”
前面一位领队向张大明点点头，转身向队伍喊：“稍息！”，正在行走的队伍立即停下步子。
程涛把走在前面的县人武部的李副政委和广电局王副局长介绍给张大明。
李副政委握着张大明的手说：“我们是预备役三连，奉上级指示来帮助圩子里的灾民抢险。”
张大明激动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激动的说：“太好了！非常感谢你们。”
王副局长焦急的说：“据最新气象资料表明，今晚将有强对流天气，这个圩子今晚可能要被洪水撑破；我们现在要抓紧时间帮助群众转移！”
“你们来了多少人？”
“我们来你们乡抢险的人总共有三千多人；其中，来你们村的有三个加强连，这是其中一个连。你看我们先从那里开始？”
“从距圩子最近的后邹庄和小李庄开始。”张大明果断的说。
南公路下面至后邹庄都是土路。路边沟里的泥水与稻田里的水连接成片，稻秧只露出上面一点苗尖；路面上的稀泥没过战士的膝盖也灌满了张大明的深筒胶鞋。张大明只好脱掉胶鞋，光着脚带着战士们赶往后邹庄。
雨雾霏霏的天空又掉下了急促雨滴。雨点不停的打在战士的身上。
战士们走进邹庄就分开挨家挨户的帮群众打理包袱，收拾财物。张大明和两位领导挨户查看情况。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村民门口的泥浆向洼处急流。后排中间一家农户门旁站着两个战士，呆呆的望着屋檐下扯不断的面条雨，他们一眼看见张大明，立即射出亮光。院里的瓷盆、铁盆被雨点砸得叭叭直响。屋里不断的传出战士的劝话声。
张大明穿过院中雨点击起的无数的泥箭头，一头扎进屋里。
一位60多岁的老人忙站起来，面带羞愧地说：“张领导来了！”
张大明用手抹去满头的雨水，接过老人递来的木凳，语重心长地笑着说：“怎么了你们？还有什么情绪么？”
“也没啥！也没啥！”他的眼睛不自觉的看着旁边60多岁的妻子。老太太身体坐在小麦口袋上面，一只手抹着眼泪，嘴里不断说：“俺不走！你们别俺等了！”她语气坚硬的对老伴说，“你怕死，你跟他们走吧！”
屋檐下扯起了雨幕，院子里飞起泥浆；水茫茫的一片，飘起了地上的铁盆。
屋里几位战士焦急的看着张大明。
张大明看明白这对老夫妻还在怄气，笑着说：“大娘，您是舍不得家里的东西吧？您放心的走吧。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把您的粮食给你运走，行吗？”
张大明这句话说中了老人的心坎上。她垂下头，口里纳纳的说：“俺几十岁了，能死了，俺就不走。”
此刻，一个小孩从里屋跑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肩膀，忽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像一弯清水，好奇的望着屋里陌生人。
“我是你们的包村干部，请您老相信我的诺言！……”
老人抹着眼泪沉默不语。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一个大个子战士迫不及待地说：“来，我们把她的粮食抬走。”说着战士们就伸手架起小麦口袋急急忙忙地向外走。
他们刚到院门口，突然，从旁边厨房里冲出一条黄色的大狼狗，托起长长的尾巴，伸出长脖子；大嘴巴和脖子成一条直线像箭头一样；飞向一个战士，直奔战士的身后猛扑过去。
张大明忙扔下手中的小麦口袋；上前一步，飞起右脚直奔狗的身体，狼狗的嘴将要触到大个子战士身体的刹那间，飞起的脚正击中狼狗的前腿上部。
狼狗突然回过头，转过身咧开大嘴张牙舞爪的对张大明的左腿扑来。张大名的右腿还没站稳，忙向旁收回左腿，正好被狼狗的嘴撞上，他用力猛拉，腿从狗嘴里拽出。狼狗仍不罢休，猛扑张大明。他忙向旁一闪，狼狗扑了个空。张大明乘机伸手抓起地下的铁盆朝狗的头上砸去。
狼狗身子刚挨地，又一骨碌翻身跃起，两只后腿竖立起来，有一米多高；它前面的两腿直直伸出，肚皮上的奶头鼓鼓的，在肚子下耷拉着，张开大嘴巴，伸出长舌头，露出锋利的长牙，眼里闪出残暴的凶光，两只耳朵直直竖起，疯狂的扑向张大明。
张大明眼疾手快，抬腿跳到三轮车上，抄起车厢里的铁摇把向恶狗奋力击去，只听“咚”的一声，摇把砸中狼狗的肚子。
狼狗被砸退丈把远，在泥水里滚了两个滚“汪”地惨叫一声，拉着长尾巴逃出了院子。厨房里几只蹒跚的小狗尖叫着爬到外面的泥浆里去追它们的妈妈。
战士们放下手中的袋子，立即围住张大明说：“走，快送你去医院。”战士几乎异口同声的说。
“他妈，快把酒拿来！”屋里的老汉也跑了出来。他的妻子把酒递过来，摸了一把眼泪。
“快拿一块干净布，把牙膏快拿来！”老汉急且的喊。
大家不安地望着几道殷红的血口子，大个子战士关切的说：“快到医院打狂犬疫苗。”
“没事，我听说不迟于24小时打疫苗都有效，你们忙吧，我自己处理伤口。”嘴里虽这样说，但是腿上钻心的疼痛，使他汗流不止。
四
天渐渐黑下来，大地被蒙着一层浓浓的夜幕。
庄西边的南北路上停着一排长长的农用三轮车、手扶拖拉机。前面几辆车子的四周围满了战士他们都在向前奋力地推动车子。
深陷在泥中的车子，冒着黑烟越是向前移动，车子向下陷得就越深；由于路面稀泥太厚无法负重，后面抬麦子的战士只好走稻田的水里面，一寸寸的向公路上挪动，泥浆沾满了战士全身。广电局局长白色的短褂早已变成泥浆色，满脸的泥巴。
“来，大家把车抬走。”李政委一声令下，伸手和大家把车身向上提。车厢四周手挨着手、肩靠着肩；陷在泥里的车子慢慢升起来了，战士们的腿渐渐陷入泥中。大家手上、胳膊上、腿上的血水和汗水一起流了出来。
灯光里一辆辆陷在泥窝里的车辆被拔出来，放在公路上，车厢里摆满了从泥水中拖出来的物质。许多物质上粘着战的汗水、血水和泥浆。
五
各个庄子黑洞洞的漆黑一团，一团团凉气扑面而来；遍地接天连地响起噪杂的蛙鸣。
张大明与肖锋章带着乡里工作组成员和村里的干部对圩里面各个自然庄展开地毯式的搜索，寻找是否还有没有撤退的群众。
大邹庄的整个圩内被污水连成一个整体，分不清那是路，那里是沟。密密麻麻的蚊子、飞虫在手电的光束中乱飞狂舞。周围的蚊子一团接一团顺着亮光密密麻麻地飞奔着而来；围拢着人的身体上下盘旋不止，稍不留神，它们就会扑入行人的身上，猛地狠狠的咬人一口。一不当心就有黑壳子甲虫又飞入人的口中；还有许多不知名字的虫子正在寻食，它们会随时降落在行人的脖子上，爬进鼻孔里，有的索性就隔着衣服咬住不松口。
大邹庄大堤段上值班站岗的几个村民正点燃火堆，引着虫子来自杀。二狗子嘴里叼着香烟在一堆火旁和几个村民津津有味的谈他当“游击队长”四处躲避计划生育过程中的奇闻异事。
“二狗，你家人都搬走了吗？”村主任邹永冷不丁地走过去问。
“对，我早把她们送走了。”二狗子猛地惊愕，忙顺着声音转身看着说话人，片刻后他洋洋不采对堤下的几个黑影说。
“你平常滑得像条泥鳅，现在又开始欺骗人了。
“狗改不了吃屎！”治安主任刘朝富接着说。
“骗你，我是条狗！”
“别堵瞎眼咒！走，带我们去你家把门打开看看，”邹永说：“我刚才经过你门口，还看见你屋里的灯亮着。”
“那是我忘了关灯。”二狗子的话显得有些颤抖。
大家分明听见邹永的话试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肖锋章走到他跟前严肃的说：“走，回家把门打开。”
“没有人，屋里真没有人，是一个空屋子，哄你是狗日的！”
“真没人，把门打开看看！怕什么？”张大明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二狗子觉得自己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大家的后面向他家走。大家还没进他家门，远远就闻到一鼓烟熏味。二狗子推开院门，院子里正烧起一堆湿草，满院的浓烟迎面扑来。
“日妈的二狗子你想害死人。”邹永被浓烟呛的向后退了一步，两手摆着面前的烟雾，边咳嗽着边骂着。
大家都学着他的样子用手甩开面前的浓烟。
满院子的浓烟味，顺着门慢慢向院外飘出。
“嗨嗨……那是熏蚊子，我不知道，表叔你带人来俺家。”
堂屋里的电视机正放着节目，房梁上悬的电风扇正旋转着。风扇下面的床上，熟睡着两个小孩。二狗子的媳妇坐在电视机前，怀里抱着吃奶的婴儿。她身旁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也站在那看电视。
二狗子的媳妇见几个陌生人进屋，猛惊得站起身向后退二步；羊角辫紧紧抱住妈妈的腿向他后面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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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公路间的自然庄都变成了一片泽国。
村民的麦草垛在水中左右飘摇，飘忽的柳树枝轻轻拂着水面；几家村民的屋顶静静的趴在水中央像一个个龟盖。浮在水中的鸭子像小鸟一样在树丫中自由穿梭来往，房顶不仅成了它们良好的荒滩，也成了他们休憩的乐园。
南公路北面的水位已经和绵羊河里的水位持平。公路上许多地方堆起土袋子，阻隔洪水向南流入一道圩子内。公路南面的圩子四周被水团团围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
县水利局派来的两位工程师，站在翻水站的房门口束手无策——圩外的水位高、向下的压力大；两台刚安装好的进口新型大功率翻水泵直冒黑烟，就是翻不过去圩子里面的雨水，他们只好停下机器。
“呵呵……平时看这抽水机喷出的水的劲头像电视里的两条巨龙，现在躺在那里不如一条虫。”张大明指着圩子上正抽水的几台小型喷灌机说：“这些机子以前用它排涝是杯水车薪，现在看来还有点用。”
“这样太慢！我们村目前就这十几部喷灌机，现在都在圩子上排水。”柳永志皱着眉说：“张主任你看是不是还能给我们还借几台？”
“去哪里能借到？”
“临近几个村是否可以借到？”
“临近？能借到么？现在哪个村的不用。”张大明还没说话，邹永就苦笑着说：“你看不见对面和我们一样忙？”
对面大柳村相望的李圩子翻水站旁边，有一个人正向这边舞动着白褂子；然向地上猛摔一下。
“那边的有个人在干什么？”张大明好奇的问。
几个村干部面面相觑，也蹬着眼看对面。
“呵呵……这是我们的暗语。”水利局一位工程师走过来说。
“暗语？你们在这里干地下工作？”张大明笑着问。
“我们这是被逼出来的法子！”水利局另一位年龄稍大的工程师说：“我们两面相距虽然不是很远，但是水声大，我们听不见双方的讲话。他那动作的意思说他们那里的水泵不动了，我们那边怎样？”这位工程师也脱下身上的褂子舞动。
“这是你们特制的新式接头信号，有密码么？”张大明问。
“是什么密码？不用这土法子、老办法怎么办？隔着这么宽的水面，这么噪杂地破浪声，就是喊破嗓门双方也听不见对方说什么。”
“是呀！小领导，给你反映，你也解决不了这里的问题。”邹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笑着说：“这孤孤单单的小岛上又没电话，不搞地下工作怎搞？”
河里的潮水推动的浪花不断地被甩入到圩子上路面。每个水浪撞在岸边，都像一块石头压在张大明的身上。
“看来现在不只是我们在犯愁、犯难，对面工委也不好过，你看那不是工委书记黄副乡长正带几个人站在大坝上吗？”柳勇志用手指着对面圩子上站的几个人说。
“我们现在顾不上别人怎么办？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应该怎么办？”村长邹永焦急地说。
“干急有屁用！我们需要抓紧想办法！”丁文彩接过话茬说。
“现在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继续动员圩里的群众撤离。”张大明说。
“你讲要他们撤，我们也讲撤，可是有几个群众心甘情愿离开自己的家。大柳庄的房子都在水里泡着，一些农户不照样每天站在公路边眼扒眼望着自己的家么？”邹永提出疑问。
“南公路以北的村干部组织人坚守大堤，直到最后一分钟。你们圩里的几个包村干部，让群众快撤，财物能带的带，不能带的先放在家。”张大明看着几个村干部说：“你们看这个意见怎么样？”
柳勇志面露难色：“古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别看都是穷家破院，真让他们离开，难！是不是到乡里要求一下，让抢险队再来帮下忙？”
“乡里的干部一个人现在狠不能都分去八个地方使。全乡二、三万人在水中，仅靠几十个干部四处抢险不是杯水车薪吗？”
邹永急忙说：“你是我们的包村干部，胳膊不能向外拐，我们村最危急，不管多难，你该去乡里尽力争取。”
“你是村长，你试一试，打电话向乡里要求一下。”
“我人小言轻，没人理！你是我们的包村干部，说话份量重！”
此时，几个村干部默默无语，都把渴望的目光投向张大明。
“好吧！我——去——尽量争取。”张大明心里犯难，皱起眉一字一句的说：“大家别抱多大的希望，你们开始干吧。”
二
一只红色大公鸡伸长脖子站在村部的围墙上，仰天长鸣。一大一小的两头猪拴在围墙旁边的树边，撅起屁股在使劲的拱土。
马圩子村村主任马树彬在远处就大声喊：“吼、吼、吼去……吼吼去！”；他喊了几嗓子，见两头猪停下，抬头向四周瞧瞧，哼哼两声，然后继续拱土。马树彬看到猪不理自己，气得弯腰捡起砂礓砸向拱地的两头猪，口里咒骂着：“该死的东西，把墙给我拱倒，我非砸死你们！”
两头正忙活的猪突然被袭击，惊得向前猛逃窜；又被它们腿上紧紧拴住的绳子拉住；它们边发出惊嚎边向四处挣脱。
墙上正在高歌的大公鸡，立刻停下演唱，伸出翅膀落地后惨叫一声，向院里逃去。
“别砸住它们，那是马三瓜家的半个家业。”村会计韩强满脸笑着说：“真给他砸死了，他一家人住在村部真就不离开！”
“怎么能把猪栓那儿？这是谁允许的！”
“能栓那儿？除那还有一片高地，你看村部四周不都是水么？”
“这是村部！”
“知道，这是领导安排的；不过黄乡长，你让这两户住在村部也不是个事。你看这两家把我们村部糟蹋地乱七八糟。”韩强以请求的口气说：“乡里是否可以拿出帮助解决的方法。”
“哎！这……”黄新民叹口气说：“目前难！”
马树彬笑呵呵的说：“我的大领导，你是乡长，帮助两户困难户还能难住你么？”
“嘿嘿……不是乡长，是副乡长！”黄副乡长脸上挂满苦笑。
“呵呵……你是分管领导。”
“那也要领导批准。”
“你看我们对面的张大明，他一个无实权的办公室主任，不是给大柳村要很多物质吗？”
“你们情况不一样。目前不是我们用物质能解决的事。这片圩子危机四伏。况且大柳村的确受灾严重，另一方面张大明也是难得的好干部，如果是个别干部整天泡在水里，早该玩滑头。”
“我与张大明是初中同学，我知道他干什么事都认真。”韩强接过话题说：“不过，他人就是不会脑筋急转弯。”
“我们就需要这样的乡干部，工作责任心强，原则性也强；善于解决实际问题；不仅牛乐天抢着要他，我们其它工委也欢迎他！”
“呵呵……那怎么乡里还抓他典型？前天乡里开会不是念他的检讨吗？”马树彬笑着问。
“一言难尽，有些事不是一句话能讲完的事。有错误就要批评！”
“这不公平！太不公平！张大明最近不是带工作组一直在村里蹲点么？”
“错误与工作是两个问题。”
“你说张大明那么年轻，又有学问，干工作肯出力；怎么就不会当官？”马树彬瞥了韩强一眼说。
“他在乡里也呆不长了，听说他读研究生的通知书已经到了。”韩强说：“他本来准备提前辞职，没想到来了内涝，他说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呵呵……临走还背个检讨！干工作有瘾？”
“闲谈莫论他非。不讲张大明，谈谈下一步你们村工作怎么进展？”黄新民叹息一声说。
“这么大的水，我们还有什么好办法？”韩强问。
“这里的农户要搬走，如果圩子破了，农户就没时间搬迁。”
“你是大领导我们村干部都听你的安排，不过我们村部里你已经安排两户困难户住进去，剩下的农户我们让他们向哪转移？”马树彬认真地问。
三
恢恢蒙蒙的天又落下了雨点。坑坑洼洼的泥水坑又粘又滑，碎石子、烂砂礓三三两两的躺在路中央。
张大明只好脱掉脚上的鞋子向前走，他下了圩子没走几步远；就转向南公路，路上的沙石又罡得他不敢抬脚；他只得手拉住路边的大树在大沟里的水边洗脚，顾不上脚疼，硬着头皮穿上胶鞋；心里不住地犯难，这回去怎么向指挥部开口要人？全乡受灾面积那么大，很多干部都泡在水里，请谁来帮忙？
突然，远处来了一行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张大明揉着眼睛望着前方，队伍渐渐的近了；他忙远远地闪到路旁，靠路边走。
队伍排成两排，他们身着橄榄绿，头带橄榄帽，迈着矫健的步子。
乡计生主任程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后面两个领头的干部一个身着橄榄绿，带着眼睛，另一个身体稍胖40来岁，稍秃顶。
程涛碰到张大明在路边，就向他挥着手说：“张主任，这下可找到你了。”
张大明惊慌失措，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程涛面带惊喜转过身说：“两位领导，他就是乡里派来的包村干部。他对这个村的整体情况最熟悉，你们的行动可以与他沟通。”
前面一位领队向张大明点点头，转身向队伍喊：“稍息！”，正在行走的队伍立即停下步子。
程涛把走在前面的县人武部的李副政委和广电局王副局长介绍给张大明。
李副政委握着张大明的手说：“我们是预备役三连，奉上级指示来帮助圩子里的灾民抢险。”
张大明激动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激动的说：“太好了！非常感谢你们。”
王副局长焦急的说：“据最新气象资料表明，今晚将有强对流天气，这个圩子今晚可能要被洪水撑破；我们现在要抓紧时间帮助群众转移！”
“你们来了多少人？”
“我们来你们乡抢险的人总共有三千多人；其中，来你们村的有三个加强连，这是其中一个连。你看我们先从那里开始？”
“从距圩子最近的后邹庄和小李庄开始。”张大明果断的说。
南公路下面至后邹庄都是土路。路边沟里的泥水与稻田里的水连接成片，稻秧只露出上面一点苗尖；路面上的稀泥没过战士的膝盖也灌满了张大明的深筒胶鞋。张大明只好脱掉胶鞋，光着脚带着战士们赶往后邹庄。
雨雾霏霏的天空又掉下了急促雨滴。雨点不停的打在战士的身上。
战士们走进邹庄就分开挨家挨户的帮群众打理包袱，收拾财物。张大明和两位领导挨户查看情况。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村民门口的泥浆向洼处急流。后排中间一家农户门旁站着两个战士，呆呆的望着屋檐下扯不断的面条雨，他们一眼看见张大明，立即射出亮光。院里的瓷盆、铁盆被雨点砸得叭叭直响。屋里不断的传出战士的劝话声。
张大明穿过院中雨点击起的无数的泥箭头，一头扎进屋里。
一位60多岁的老人忙站起来，面带羞愧地说：“张领导来了！”
张大明用手抹去满头的雨水，接过老人递来的木凳，语重心长地笑着说：“怎么了你们？还有什么情绪么？”
“也没啥！也没啥！”他的眼睛不自觉的看着旁边60多岁的妻子。老太太身体坐在小麦口袋上面，一只手抹着眼泪，嘴里不断说：“俺不走！你们别俺等了！”她语气坚硬的对老伴说，“你怕死，你跟他们走吧！”
屋檐下扯起了雨幕，院子里飞起泥浆；水茫茫的一片，飘起了地上的铁盆。
屋里几位战士焦急的看着张大明。
张大明看明白这对老夫妻还在怄气，笑着说：“大娘，您是舍不得家里的东西吧？您放心的走吧。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把您的粮食给你运走，行吗？”
张大明这句话说中了老人的心坎上。她垂下头，口里纳纳的说：“俺几十岁了，能死了，俺就不走。”
此刻，一个小孩从里屋跑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肩膀，忽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像一弯清水，好奇的望着屋里陌生人。
“我是你们的包村干部，请您老相信我的诺言！……”
老人抹着眼泪沉默不语。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一个大个子战士迫不及待地说：“来，我们把她的粮食抬走。”说着战士们就伸手架起小麦口袋急急忙忙地向外走。
他们刚到院门口，突然，从旁边厨房里冲出一条黄色的大狼狗，托起长长的尾巴，伸出长脖子；大嘴巴和脖子成一条直线像箭头一样；飞向一个战士，直奔战士的身后猛扑过去。
张大明忙扔下手中的小麦口袋；上前一步，飞起右脚直奔狗的身体，狼狗的嘴将要触到大个子战士身体的刹那间，飞起的脚正击中狼狗的前腿上部。
狼狗突然回过头，转过身咧开大嘴张牙舞爪的对张大明的左腿扑来。张大名的右腿还没站稳，忙向旁收回左腿，正好被狼狗的嘴撞上，他用力猛拉，腿从狗嘴里拽出。狼狗仍不罢休，猛扑张大明。他忙向旁一闪，狼狗扑了个空。张大明乘机伸手抓起地下的铁盆朝狗的头上砸去。
狼狗身子刚挨地，又一骨碌翻身跃起，两只后腿竖立起来，有一米多高；它前面的两腿直直伸出，肚皮上的奶头鼓鼓的，在肚子下耷拉着，张开大嘴巴，伸出长舌头，露出锋利的长牙，眼里闪出残暴的凶光，两只耳朵直直竖起，疯狂的扑向张大明。
张大明眼疾手快，抬腿跳到三轮车上，抄起车厢里的铁摇把向恶狗奋力击去，只听“咚”的一声，摇把砸中狼狗的肚子。
狼狗被砸退丈把远，在泥水里滚了两个滚“汪”地惨叫一声，拉着长尾巴逃出了院子。厨房里几只蹒跚的小狗尖叫着爬到外面的泥浆里去追它们的妈妈。
战士们放下手中的袋子，立即围住张大明说：“走，快送你去医院。”战士几乎异口同声的说。
“他妈，快把酒拿来！”屋里的老汉也跑了出来。他的妻子把酒递过来，摸了一把眼泪。
“快拿一块干净布，把牙膏快拿来！”老汉急且的喊。
大家不安地望着几道殷红的血口子，大个子战士关切的说：“快到医院打狂犬疫苗。”
“没事，我听说不迟于24小时打疫苗都有效，你们忙吧，我自己处理伤口。”嘴里虽这样说，但是腿上钻心的疼痛，使他汗流不止。
四
天渐渐黑下来，大地被蒙着一层浓浓的夜幕。
庄西边的南北路上停着一排长长的农用三轮车、手扶拖拉机。前面几辆车子的四周围满了战士他们都在向前奋力地推动车子。
深陷在泥中的车子，冒着黑烟越是向前移动，车子向下陷得就越深；由于路面稀泥太厚无法负重，后面抬麦子的战士只好走稻田的水里面，一寸寸的向公路上挪动，泥浆沾满了战士全身。广电局局长白色的短褂早已变成泥浆色，满脸的泥巴。
“来，大家把车抬走。”李政委一声令下，伸手和大家把车身向上提。车厢四周手挨着手、肩靠着肩；陷在泥里的车子慢慢升起来了，战士们的腿渐渐陷入泥中。大家手上、胳膊上、腿上的血水和汗水一起流了出来。
灯光里一辆辆陷在泥窝里的车辆被拔出来，放在公路上，车厢里摆满了从泥水中拖出来的物质。许多物质上粘着战的汗水、血水和泥浆。
五
各个庄子黑洞洞的漆黑一团，一团团凉气扑面而来；遍地接天连地响起噪杂的蛙鸣。
张大明与肖锋章带着乡里工作组成员和村里的干部对圩里面各个自然庄展开地毯式的搜索，寻找是否还有没有撤退的群众。
大邹庄的整个圩内被污水连成一个整体，分不清那是路，那里是沟。密密麻麻的蚊子、飞虫在手电的光束中乱飞狂舞。周围的蚊子一团接一团顺着亮光密密麻麻地飞奔着而来；围拢着人的身体上下盘旋不止，稍不留神，它们就会扑入行人的身上，猛地狠狠的咬人一口。一不当心就有黑壳子甲虫又飞入人的口中；还有许多不知名字的虫子正在寻食，它们会随时降落在行人的脖子上，爬进鼻孔里，有的索性就隔着衣服咬住不松口。
大邹庄大堤段上值班站岗的几个村民正点燃火堆，引着虫子来自杀。二狗子嘴里叼着香烟在一堆火旁和几个村民津津有味的谈他当“游击队长”四处躲避计划生育过程中的奇闻异事。
“二狗，你家人都搬走了吗？”村主任邹永冷不丁地走过去问。
“对，我早把她们送走了。”二狗子猛地惊愕，忙顺着声音转身看着说话人，片刻后他洋洋不采对堤下的几个黑影说。
“你平常滑得像条泥鳅，现在又开始欺骗人了。
“狗改不了吃屎！”治安主任刘朝富接着说。
“骗你，我是条狗！”
“别堵瞎眼咒！走，带我们去你家把门打开看看，”邹永说：“我刚才经过你门口，还看见你屋里的灯亮着。”
“那是我忘了关灯。”二狗子的话显得有些颤抖。
大家分明听见邹永的话试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肖锋章走到他跟前严肃的说：“走，回家把门打开。”
“没有人，屋里真没有人，是一个空屋子，哄你是狗日的！”
“真没人，把门打开看看！怕什么？”张大明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二狗子觉得自己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大家的后面向他家走。大家还没进他家门，远远就闻到一鼓烟熏味。二狗子推开院门，院子里正烧起一堆湿草，满院的浓烟迎面扑来。
“日妈的二狗子你想害死人。”邹永被浓烟呛的向后退了一步，两手摆着面前的烟雾，边咳嗽着边骂着。
大家都学着他的样子用手甩开面前的浓烟。
满院子的浓烟味，顺着门慢慢向院外飘出。
“嗨嗨……那是熏蚊子，我不知道，表叔你带人来俺家。”
堂屋里的电视机正放着节目，房梁上悬的电风扇正旋转着。风扇下面的床上，熟睡着两个小孩。二狗子的媳妇坐在电视机前，怀里抱着吃奶的婴儿。她身旁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也站在那看电视。
二狗子的媳妇见几个陌生人进屋，猛惊得站起身向后退二步；羊角辫紧紧抱住妈妈的腿向他后面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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