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四月温暖的阳光里，校园里的梧桐花铺天盖地盛开了，从操场四周直到教学楼两旁，紫色的花朵如同潮水般涌过来，气势非凡。漫步校园，头顶是漫天的紫色的云，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花香，脚下铺满了不断从树枝上纷落的花朵。孩子们像在过节似的，有人将花朵穿成项链、手镯、花环戴满了全身；有的将花朵当棋子摆开，下着自定规则的“桐花”棋；也有人干脆抓起一把花朵当“雪球”向伙伴身上掷去；更有贪吃的孩子伸手接住空中正坠落的新鲜花朵，用舌尖伸进去舔食花蕊上晶莹香甜的蜜。
夏绿凝仰头看满树的梧桐花，她对着这壮观的盛世繁花惊叹了。她没发现，明澈正站在不远的地方，仰着小脸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睛里有一缕红血丝，看得出，又是一夜没睡好。当他发现夏绿凝并未注意到他，只是一味沉浸在这轰轰烈烈的花事之中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不满的神情来，目光冷冷地扫向那棵用无数枝条与花朵罩着夏绿凝的梧桐树。突然之间，夏绿凝看见满树花落如雨，紫色的梧桐花大朵大朵地从枝头脱落，急速地向大地坠去，成百上千的花朵打在她身上，使她不得不低头护住自己的眼睛。在低头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不远处站着的明澈，在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也是在她看他的那一瞬间，树上的花朵停止凋落，一切在眨眼间恢复了常态，只留下几个张着大嘴惊愕不已的孩子。但是当这几个孩子把这一幕告诉其他伙伴时，身边的孩子们都全然不知，以为他们看花了眼。
“桐花有什么好看的。”明澈奇怪地用稚嫩的声音问夏绿凝。
“一朵也许并不出众，但是你看，这么多聚在一起，多美啊！你不喜欢花么？”夏绿凝总是没法把明澈单纯地看成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他眼里，有些不可抗拒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其他孩子身上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不。你们女人才喜欢花花草草呢！”明澈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成熟些，但是他的稚气还是把夏绿凝逗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明澈板起了脸。
“小屁孩。”夏绿凝笑眯眯地望着他一本正经的小脸。
“我告诉过你，别——叫——我‘小屁孩’！”明澈的脸变得异样冷，吓得夏绿凝的笑在嘴边凝固了，他有时候真会让她害怕，突然之间就变得冷若冰霜。
“算了，不跟你计较了。”明澈见她这副样子，慢慢收起了他的冷漠，语气缓和了很多，“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夏绿凝莫名其妙地跟在明澈身后，随着他爬到了六楼的楼顶。这可是学生的禁区，学校有明确规定，现在倒好，明澈不仅自己来，而且还大胆地带着老师来。夏绿凝心中略略不满，也暗自担心这家伙的安全，但她更想知道他带她来干什么，于是暂时忍住了溜到嘴边的批评。
“现在，你再看那些梧桐花。”明澈扬了扬下巴，示意夏绿凝往下看。
如果不是因为明澈在跟前，夏绿凝一定会欢呼雀跃的。站在这里看那些梧桐树，看到的都是顶满了繁花的巨大树冠，真像大团大团浮在蓝天之下的紫色云朵，又像是一波波巨大的浪潮涌过来，而站在树下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因为四周的宁静，这里的香气更浓郁，似乎连空气也染得甜丝丝的。
“不一样吧！”明澈毕竟是个孩子，当他看出她被吸引时就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夏绿凝笑过之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明澈脸上的快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冷漠，“就知道不能把你当做朋友，老师和学生总是对立的。”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这里没有护栏，万一……”夏绿凝没想到明澈会这样想，心里有点不舒服。
“不是嫌我违反学校规定？你是在担心我会掉下去？”明澈笑了，他细长的眼睛眯着，笑容在月牙样上翘的嘴边荡漾，像涟漪般迅速在可爱的小脸上扩散开来。
“学校规定也是为你们的安全着想。”夏绿凝被明澈的情绪弄得转不过弯来，这小家伙的脑袋瓜里装的是什么啊，变化总那么快，叫人跟不上他的思维。
“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明澈歪着头，傻傻地问。
“傻瓜，净说傻话，快‘呸’几口！”夏绿凝吃了一惊。
“你会吗？”明澈固执地坚持着。
“再胡说我可不理你了。”夏绿凝装作生气的样子。
“你不回答我就呆在这儿不下去。”明澈的倔强无人可及，这是夏绿凝领教过的。
“当然会，你这个混蛋臭小子。”夏绿凝忍不住骂道。这是她和明澈之间最亲密的游戏，每当她骂他“混蛋”的时候，他就会乐得蹦蹦跳跳，在他看来“混蛋”是女人骂男人的方式，跟“小屁孩”之类的词语比较起来，这简直是在赞美。
听到这称号，明澈照例乐颠颠地跳起来，他扭过头“呸呸呸”了三口，大笑着，“我不死喽！不死喽！走！老师，上课去！”
夏绿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无可奈何地跟在明澈的身后向楼梯口走去。
明澈正要下楼，却听见夏绿凝在身后轻声叫他，他回过头迷惑不解地站住了，“怎么了？老师。”
夏绿凝严肃而认真地说：“以后不要来这里了，太危险。”
“嗯。”明澈懂事地点点头，又问，“我想来的时候，可以叫上你吗？”
“你还想来这里吗，为什么？”夏绿凝不明白了。
“夏天的时候，坐在这里可以看落日。我就曾经看到过又大又圆的落日，像个大大的的橘子。”明澈天真地对她坦白。
“你经常来这里么？还有其他同学吗？”夏绿凝隐隐有些恐惧这些捣蛋的小家伙，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不经常。我告诉你谁还来过你会批评他吗？”明澈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不会，但是你必须把我的想法传达给他，以后不许到这里来了。”
明澈叹了口气：“算了，不告诉你了，朋友不是拿出来卖的，我不能不仗义。”
“你这是为他负责，不是出卖！”夏绿凝严肃了，语重心长地开导他，“万一你那朋友再偷偷跑到这里，掉下去会没命的！”
“好吧！”明澈妥协了，“我不告诉你他是谁，但是你的意思我一定转达给他，他肯定听我的。”
“你可以吗？”明澈半信半疑。
“这事包我身上，老师您就放心吧！”明澈像个小大人似的拍拍胸膛。
“好吧，你答应过我的，你自己不可以私自来这里。”夏绿凝依旧很担心的样子。
“好啦好啦！老师，您怎么跟我妈一样罗嗦。”明澈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向楼下走去。
夏绿凝轻声叹息，无可奈何地跟在这个小男孩身后。
月色如水的夜晚。明澈坐在窗前，对着一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真卷、题库苦思冥想。在思考的间隙，他不经意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今晚的月亮？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他想。对他幼小的心灵来说，夏绿凝就像个巨大的谜，虽然他每天看着她，但他不懂她的世界。他的数学书翻开着，书页上有两片碧绿的桑叶，有几条蚕正顺着叶脉在桑叶上啃出各种各样镂空的图案来。其中一条蚕引起了明澈的注意，它的嘴巴像个小小的剪纸刀，它缓缓地、不紧不慢地啃食着桑叶，被它啃过的叶片上留下一个镂空的心形图案。这真是奇怪！难道这只是巧合吗？明澈兴趣来了。他跳起来飞快地从冰箱里取出一片新桑叶，用纸吸干上面的水，又对着它吹了一阵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条蚕拨上去。过了一段时间，当他的视线从书本上挪开，再观察这条蚕时，发现新换的桑叶上又出现了一个“心” 形图案，不过大了许多。明澈看得呆了，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这条蚕身上移开了，他索性把书本推到一边，趴在桌子上出神地观察这条蚕来。那条蚕并不理会明澈，它静静地啃食桑叶，到某个角度时它就扭动身子调整方向，确保啃食出的图案是个完美的“心”。这可是个天大的发现！明澈决定为这条特别的蚕命名，起什么名字最特别呢？他突然想到了夏绿凝的名字，对，就叫它“绿凝”，嘿嘿，够特别吧！他忍不住偷偷地笑了，对着这条蚕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乌殷勤为探春。
当明澈吟诵这首李商隐的诗时，其它的蚕自顾填着似乎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唯独被他新命名为“绿凝”的那条蚕停下来，小小的头仰得高高的，使它的半截身子几乎都竖起来。明澈想弄清楚它是不是在看自己，便凑近它去观察，但在灯下只能看见它褐色的小点点般大小的脑袋，恐怕它的眼睛、嘴巴都挤在这小点儿上吧！那蚕一直昂着头“站”着，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貌似真的在观察明澈。明澈也觉得它貌似有灵性的，顿觉叫它“绿凝”没白叫，他突然之间就有了个妙主意，为这条蚕栽一棵桑树，让它白天呆在自己的桑树上吃东西、睡觉、做梦，如果它会做梦的话。明澈为了他这个主意乐得手舞足蹈。他找来一张硬纸板，在上面迅速地画下一颗小桑树苗，他决定明天就去找校门口那个卖桑叶的老奶奶，让她带一株小桑树苗来，他要用零花钱买下来。明澈到底是个天真的孩子，他忘了，这条蚕是等不到桑树长大的那一天的。
“明澈，该睡了，都十点半了！”门外传来妈妈温柔的声音。
“嗯，知道了！”明澈闷闷地应了一声，他听见了“该睡了”就高兴不起来，他对黑夜充满了恐惧。他慢吞吞地收拾好桌子上的课本、资料，把明天要用的书整理好装进书包，然后去洗漱。
明澈洗脸回到房间，发现爸爸正对着他的蚕发牢骚：“一天不学好，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养这些玩意，看你明年能考上重点中学不？赶快把这些东西扔了！”
“绝不！”明澈歪着头站在门口肯定地回答。
“好小子，倔劲上来了？”爸爸皱着眉头，但似乎没有生气。
“我没影响学习。”明澈黑亮的眸子看着爸爸，强调说。
“好好好，没影响学习最好！”爸爸忘不了明澈各门功课都名列前茅，忘不了四邻无舍、亲朋好友羡慕的目光，笑意在他皱着的眉头隐隐散开，但他很快又收紧了就要松弛下来的面部表情，装着很严肃的样子：“还得加油，小子！”
“嗯！但你得答应我不扔我的蚕。”明澈也严肃地盯着爸爸说。
“那得看您的表现了。”爸爸被他的表情逗得暗自发笑。
“你必须答应我。”明澈丝毫不退让。
“好吧，你这小子牛脾气还真大。”爸爸退让了。
明澈这才满意地冲爸爸笑了。
爸爸妈妈都睡了，屋子安静下来。明澈熄了灯，默默地躺下来，在黑暗之中，他的眼睛熠熠发亮。
想念就是从每晚这个时候开始的。明澈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他只是在心底一遍一遍温习她的笑脸，她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他拼命地诅咒这漫长的夜晚，渴望第二天一早就看到她的身影，他渴望跟她在一起。他想自己也许病了。对于十一岁的明澈来说，这真是难以启齿的秘密，他找不到任何倾诉对象，心里又迷惑又委屈，只能孤独地在夜晚偷偷地流泪，睁着一双无助的眼睛陷入思念之中。
他想起今天在画室里看到的那一幕。当他推开学校那间阴暗画室虚掩的门时，夏绿凝正凝视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像出神，她手里捏着一支画笔，背影的线条那么柔美。明澈推开门时，一束光线恰恰照射在画中的那张男人的脸上，眼光敏锐的明澈分明看到，画中人的眼睛在强光射进来的一刹那眯缝了起来，简直跟每个真正的人所作的反应丝毫不差。明澈当时心里就吃了一惊，不禁对画像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你在画谁，他是谁？”明澈从来不懂得拐弯抹角，他要么不说，要么简单直接。
“不知道，梦里的一个人。”夏绿凝听出了明澈话里的敏感，不禁微微地笑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是你男朋友吗？”明澈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扬起小脸认真地看着她。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夏绿凝被他的直接弄得有点发窘，她原本想叫他“小屁孩”，但突然记起他曾警告过她不许叫他这个，话到嘴边又改了。
“是不是？”明澈钻起了牛角尖，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攫取出她的真实的灵魂。
“不是。”夏绿凝无可奈何地低声说。她望着这孩子，心里有隐隐疼痛，“明澈，你不该问这个。”
“也许以后会是，对不对？他到底是谁？”明澈误解了她眼中的疼痛，话语里充满了对画像上那家伙的敌意。
“都告诉你了，是梦中的一个人而已，你还问。快回家去，免得你妈妈着急了。”
“梦里的一个人？”明澈迷惑了，“可是你怎么能准确地记清他的样子呢？”明澈是很少做梦的，就算做梦他也会在睁开眼睛时忘得一干二净，夏绿凝的话叫他不明白。
“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夏绿凝拍拍他的肩膀，“快回家吧！”
“你会等我长大吗？”明澈突然问。
“……”夏绿凝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明澈的话。
失望像黑暗在明澈的眼睛里扩散，他慢慢地低下他高傲的头，沉默不语。
“你有没有梦见过我？老师。”这个倔强的孩子从不甘心失败，他咬着嘴唇最后问道。
夏绿凝迟疑了片刻，努力想做出微笑的表情，但没有成功，“没有。”
那一刻，明澈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了“心痛”的滋味。他指着那幅画像对夏绿凝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当心！这个人很危险。”然后默默地走出画室，把她留给那个画布上的神秘的人……
想到这里，明澈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叫做“心痛”的东西。他清楚地记得，她已经很久没有打电话给他了，以前她隔一段时间总会在夜晚他苦读的时候打电话问候一声，每当听到她的声音，他的疲惫就会荡然无存，比喝了咖啡还精神。
难道她不再关心我了吗？她明知道我会失眠的，她也明知道我是因为她才这样的，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委屈的泪水从明澈眼睛里涌出来，悄然地滚落在枕巾上。
在这个夜晚失眠的人不只是明澈，夏绿凝也是其中一个。她静静地躺在黑夜里，手中紧紧握着手机，号码翻到明澈的那一页，但始终没有按键。她脑海中一遍遍地放映着画室里的一段画面：
“你会等我长大吗？”
“你有没有梦见过我？老师。”
明澈脸上的悲伤和他眼睛里乌云般浓重的失落沉沉地压在夏绿凝的心理，使她无法平静。可怜的孩子！是我害了他！夏绿凝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脸。
下午，当明澈推开画室的那一刹那，夏绿凝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梦里的天使是谁，她深深地震惊了，难怪她在梦里觉得见过天使，难怪她觉得他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可是，她该怎么跟明澈说，我画的，是未来的你？她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居然站在遥远的未来，简直遥不可及！怎么会是明澈呢？她想，为什么不是明澈呢？她又想。很久以来，每当下午放学看着明澈跟伙伴们嬉闹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想念就会在心底里涌动了。这孩子身上有种超自然的魔力，他远非外表看起来弱小，她解释不清这种力量，但无法把他单纯地看成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产生这样的感情呢？她想，难道我心理出现问题了吗？情感畸形？夏绿凝吓了一身汗，恐惧地、缩紧了身子，手机跌落在地板上也浑然不知。夏绿凝觉得自己真的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不禁狠狠地在心里嘲弄自己。在这样的强压之中，一股反抗的暗潮却无时无刻不在心底汹涌，那就是想念。她想他，想单纯、快乐地跟他在一起。
“我一定是疯了！”夏绿凝惊恐地失声叫起来，她再也无法入睡了。她起来打开CD机，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想在喧嚣的音乐中麻醉自己的灵魂，但是眼泪还是不断地流淌下来，几乎淹没了她。
夜深了。夏绿凝丝毫没有睡意，大睁着双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突然，她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某种液体中，明明确确地看到自己的身子在离床不远的空中浮着，她雪白的睡袍像浮在水中的莲花般张开着，黑色的头发像茂密的水草一样在“水”中飘摇着。在她的身边，漂浮着她的衣服、布娃娃、布拖鞋，还有没有了后盖的手机等一些小的物件，这些东西都像遭了水灾一样浮在半空。有东西从夏绿凝脸上缓缓流过，有一丝发痒，又有点清凉，像是风，又像是水，但又什么都不是。遭水灾了吗？夏绿凝想，在做梦吗？她很清醒，听得见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只是全身无力。她扭过头，发现耳机早已从耳孔中脱落了，音乐像流水一样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她顿时明白了是什么把她和这些东西飘了起来。
她把耳机拿过来重新带上，那里面正播着贝多芬的《蓝色生死恋》，她突然又想到了明澈，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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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绿凝仰头看满树的梧桐花，她对着这壮观的盛世繁花惊叹了。她没发现，明澈正站在不远的地方，仰着小脸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睛里有一缕红血丝，看得出，又是一夜没睡好。当他发现夏绿凝并未注意到他，只是一味沉浸在这轰轰烈烈的花事之中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不满的神情来，目光冷冷地扫向那棵用无数枝条与花朵罩着夏绿凝的梧桐树。突然之间，夏绿凝看见满树花落如雨，紫色的梧桐花大朵大朵地从枝头脱落，急速地向大地坠去，成百上千的花朵打在她身上，使她不得不低头护住自己的眼睛。在低头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不远处站着的明澈，在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也是在她看他的那一瞬间，树上的花朵停止凋落，一切在眨眼间恢复了常态，只留下几个张着大嘴惊愕不已的孩子。但是当这几个孩子把这一幕告诉其他伙伴时，身边的孩子们都全然不知，以为他们看花了眼。
“桐花有什么好看的。”明澈奇怪地用稚嫩的声音问夏绿凝。
“一朵也许并不出众，但是你看，这么多聚在一起，多美啊！你不喜欢花么？”夏绿凝总是没法把明澈单纯地看成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他眼里，有些不可抗拒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其他孩子身上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不。你们女人才喜欢花花草草呢！”明澈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成熟些，但是他的稚气还是把夏绿凝逗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明澈板起了脸。
“小屁孩。”夏绿凝笑眯眯地望着他一本正经的小脸。
“我告诉过你，别——叫——我‘小屁孩’！”明澈的脸变得异样冷，吓得夏绿凝的笑在嘴边凝固了，他有时候真会让她害怕，突然之间就变得冷若冰霜。
“算了，不跟你计较了。”明澈见她这副样子，慢慢收起了他的冷漠，语气缓和了很多，“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夏绿凝莫名其妙地跟在明澈身后，随着他爬到了六楼的楼顶。这可是学生的禁区，学校有明确规定，现在倒好，明澈不仅自己来，而且还大胆地带着老师来。夏绿凝心中略略不满，也暗自担心这家伙的安全，但她更想知道他带她来干什么，于是暂时忍住了溜到嘴边的批评。
“现在，你再看那些梧桐花。”明澈扬了扬下巴，示意夏绿凝往下看。
如果不是因为明澈在跟前，夏绿凝一定会欢呼雀跃的。站在这里看那些梧桐树，看到的都是顶满了繁花的巨大树冠，真像大团大团浮在蓝天之下的紫色云朵，又像是一波波巨大的浪潮涌过来，而站在树下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因为四周的宁静，这里的香气更浓郁，似乎连空气也染得甜丝丝的。
“不一样吧！”明澈毕竟是个孩子，当他看出她被吸引时就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夏绿凝笑过之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明澈脸上的快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冷漠，“就知道不能把你当做朋友，老师和学生总是对立的。”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这里没有护栏，万一……”夏绿凝没想到明澈会这样想，心里有点不舒服。
“不是嫌我违反学校规定？你是在担心我会掉下去？”明澈笑了，他细长的眼睛眯着，笑容在月牙样上翘的嘴边荡漾，像涟漪般迅速在可爱的小脸上扩散开来。
“学校规定也是为你们的安全着想。”夏绿凝被明澈的情绪弄得转不过弯来，这小家伙的脑袋瓜里装的是什么啊，变化总那么快，叫人跟不上他的思维。
“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明澈歪着头，傻傻地问。
“傻瓜，净说傻话，快‘呸’几口！”夏绿凝吃了一惊。
“你会吗？”明澈固执地坚持着。
“再胡说我可不理你了。”夏绿凝装作生气的样子。
“你不回答我就呆在这儿不下去。”明澈的倔强无人可及，这是夏绿凝领教过的。
“当然会，你这个混蛋臭小子。”夏绿凝忍不住骂道。这是她和明澈之间最亲密的游戏，每当她骂他“混蛋”的时候，他就会乐得蹦蹦跳跳，在他看来“混蛋”是女人骂男人的方式，跟“小屁孩”之类的词语比较起来，这简直是在赞美。
听到这称号，明澈照例乐颠颠地跳起来，他扭过头“呸呸呸”了三口，大笑着，“我不死喽！不死喽！走！老师，上课去！”
夏绿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无可奈何地跟在明澈的身后向楼梯口走去。
明澈正要下楼，却听见夏绿凝在身后轻声叫他，他回过头迷惑不解地站住了，“怎么了？老师。”
夏绿凝严肃而认真地说：“以后不要来这里了，太危险。”
“嗯。”明澈懂事地点点头，又问，“我想来的时候，可以叫上你吗？”
“你还想来这里吗，为什么？”夏绿凝不明白了。
“夏天的时候，坐在这里可以看落日。我就曾经看到过又大又圆的落日，像个大大的的橘子。”明澈天真地对她坦白。
“你经常来这里么？还有其他同学吗？”夏绿凝隐隐有些恐惧这些捣蛋的小家伙，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不经常。我告诉你谁还来过你会批评他吗？”明澈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不会，但是你必须把我的想法传达给他，以后不许到这里来了。”
明澈叹了口气：“算了，不告诉你了，朋友不是拿出来卖的，我不能不仗义。”
“你这是为他负责，不是出卖！”夏绿凝严肃了，语重心长地开导他，“万一你那朋友再偷偷跑到这里，掉下去会没命的！”
“好吧！”明澈妥协了，“我不告诉你他是谁，但是你的意思我一定转达给他，他肯定听我的。”
“你可以吗？”明澈半信半疑。
“这事包我身上，老师您就放心吧！”明澈像个小大人似的拍拍胸膛。
“好吧，你答应过我的，你自己不可以私自来这里。”夏绿凝依旧很担心的样子。
“好啦好啦！老师，您怎么跟我妈一样罗嗦。”明澈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向楼下走去。
夏绿凝轻声叹息，无可奈何地跟在这个小男孩身后。
月色如水的夜晚。明澈坐在窗前，对着一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真卷、题库苦思冥想。在思考的间隙，他不经意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今晚的月亮？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他想。对他幼小的心灵来说，夏绿凝就像个巨大的谜，虽然他每天看着她，但他不懂她的世界。他的数学书翻开着，书页上有两片碧绿的桑叶，有几条蚕正顺着叶脉在桑叶上啃出各种各样镂空的图案来。其中一条蚕引起了明澈的注意，它的嘴巴像个小小的剪纸刀，它缓缓地、不紧不慢地啃食着桑叶，被它啃过的叶片上留下一个镂空的心形图案。这真是奇怪！难道这只是巧合吗？明澈兴趣来了。他跳起来飞快地从冰箱里取出一片新桑叶，用纸吸干上面的水，又对着它吹了一阵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条蚕拨上去。过了一段时间，当他的视线从书本上挪开，再观察这条蚕时，发现新换的桑叶上又出现了一个“心” 形图案，不过大了许多。明澈看得呆了，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这条蚕身上移开了，他索性把书本推到一边，趴在桌子上出神地观察这条蚕来。那条蚕并不理会明澈，它静静地啃食桑叶，到某个角度时它就扭动身子调整方向，确保啃食出的图案是个完美的“心”。这可是个天大的发现！明澈决定为这条特别的蚕命名，起什么名字最特别呢？他突然想到了夏绿凝的名字，对，就叫它“绿凝”，嘿嘿，够特别吧！他忍不住偷偷地笑了，对着这条蚕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乌殷勤为探春。
当明澈吟诵这首李商隐的诗时，其它的蚕自顾填着似乎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唯独被他新命名为“绿凝”的那条蚕停下来，小小的头仰得高高的，使它的半截身子几乎都竖起来。明澈想弄清楚它是不是在看自己，便凑近它去观察，但在灯下只能看见它褐色的小点点般大小的脑袋，恐怕它的眼睛、嘴巴都挤在这小点儿上吧！那蚕一直昂着头“站”着，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貌似真的在观察明澈。明澈也觉得它貌似有灵性的，顿觉叫它“绿凝”没白叫，他突然之间就有了个妙主意，为这条蚕栽一棵桑树，让它白天呆在自己的桑树上吃东西、睡觉、做梦，如果它会做梦的话。明澈为了他这个主意乐得手舞足蹈。他找来一张硬纸板，在上面迅速地画下一颗小桑树苗，他决定明天就去找校门口那个卖桑叶的老奶奶，让她带一株小桑树苗来，他要用零花钱买下来。明澈到底是个天真的孩子，他忘了，这条蚕是等不到桑树长大的那一天的。
“明澈，该睡了，都十点半了！”门外传来妈妈温柔的声音。
“嗯，知道了！”明澈闷闷地应了一声，他听见了“该睡了”就高兴不起来，他对黑夜充满了恐惧。他慢吞吞地收拾好桌子上的课本、资料，把明天要用的书整理好装进书包，然后去洗漱。
明澈洗脸回到房间，发现爸爸正对着他的蚕发牢骚：“一天不学好，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养这些玩意，看你明年能考上重点中学不？赶快把这些东西扔了！”
“绝不！”明澈歪着头站在门口肯定地回答。
“好小子，倔劲上来了？”爸爸皱着眉头，但似乎没有生气。
“我没影响学习。”明澈黑亮的眸子看着爸爸，强调说。
“好好好，没影响学习最好！”爸爸忘不了明澈各门功课都名列前茅，忘不了四邻无舍、亲朋好友羡慕的目光，笑意在他皱着的眉头隐隐散开，但他很快又收紧了就要松弛下来的面部表情，装着很严肃的样子：“还得加油，小子！”
“嗯！但你得答应我不扔我的蚕。”明澈也严肃地盯着爸爸说。
“那得看您的表现了。”爸爸被他的表情逗得暗自发笑。
“你必须答应我。”明澈丝毫不退让。
“好吧，你这小子牛脾气还真大。”爸爸退让了。
明澈这才满意地冲爸爸笑了。
爸爸妈妈都睡了，屋子安静下来。明澈熄了灯，默默地躺下来，在黑暗之中，他的眼睛熠熠发亮。
想念就是从每晚这个时候开始的。明澈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他只是在心底一遍一遍温习她的笑脸，她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他拼命地诅咒这漫长的夜晚，渴望第二天一早就看到她的身影，他渴望跟她在一起。他想自己也许病了。对于十一岁的明澈来说，这真是难以启齿的秘密，他找不到任何倾诉对象，心里又迷惑又委屈，只能孤独地在夜晚偷偷地流泪，睁着一双无助的眼睛陷入思念之中。
他想起今天在画室里看到的那一幕。当他推开学校那间阴暗画室虚掩的门时，夏绿凝正凝视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像出神，她手里捏着一支画笔，背影的线条那么柔美。明澈推开门时，一束光线恰恰照射在画中的那张男人的脸上，眼光敏锐的明澈分明看到，画中人的眼睛在强光射进来的一刹那眯缝了起来，简直跟每个真正的人所作的反应丝毫不差。明澈当时心里就吃了一惊，不禁对画像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你在画谁，他是谁？”明澈从来不懂得拐弯抹角，他要么不说，要么简单直接。
“不知道，梦里的一个人。”夏绿凝听出了明澈话里的敏感，不禁微微地笑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是你男朋友吗？”明澈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扬起小脸认真地看着她。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夏绿凝被他的直接弄得有点发窘，她原本想叫他“小屁孩”，但突然记起他曾警告过她不许叫他这个，话到嘴边又改了。
“是不是？”明澈钻起了牛角尖，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攫取出她的真实的灵魂。
“不是。”夏绿凝无可奈何地低声说。她望着这孩子，心里有隐隐疼痛，“明澈，你不该问这个。”
“也许以后会是，对不对？他到底是谁？”明澈误解了她眼中的疼痛，话语里充满了对画像上那家伙的敌意。
“都告诉你了，是梦中的一个人而已，你还问。快回家去，免得你妈妈着急了。”
“梦里的一个人？”明澈迷惑了，“可是你怎么能准确地记清他的样子呢？”明澈是很少做梦的，就算做梦他也会在睁开眼睛时忘得一干二净，夏绿凝的话叫他不明白。
“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夏绿凝拍拍他的肩膀，“快回家吧！”
“你会等我长大吗？”明澈突然问。
“……”夏绿凝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明澈的话。
失望像黑暗在明澈的眼睛里扩散，他慢慢地低下他高傲的头，沉默不语。
“你有没有梦见过我？老师。”这个倔强的孩子从不甘心失败，他咬着嘴唇最后问道。
夏绿凝迟疑了片刻，努力想做出微笑的表情，但没有成功，“没有。”
那一刻，明澈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了“心痛”的滋味。他指着那幅画像对夏绿凝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当心！这个人很危险。”然后默默地走出画室，把她留给那个画布上的神秘的人……
想到这里，明澈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叫做“心痛”的东西。他清楚地记得，她已经很久没有打电话给他了，以前她隔一段时间总会在夜晚他苦读的时候打电话问候一声，每当听到她的声音，他的疲惫就会荡然无存，比喝了咖啡还精神。
难道她不再关心我了吗？她明知道我会失眠的，她也明知道我是因为她才这样的，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委屈的泪水从明澈眼睛里涌出来，悄然地滚落在枕巾上。
在这个夜晚失眠的人不只是明澈，夏绿凝也是其中一个。她静静地躺在黑夜里，手中紧紧握着手机，号码翻到明澈的那一页，但始终没有按键。她脑海中一遍遍地放映着画室里的一段画面：
“你会等我长大吗？”
“你有没有梦见过我？老师。”
明澈脸上的悲伤和他眼睛里乌云般浓重的失落沉沉地压在夏绿凝的心理，使她无法平静。可怜的孩子！是我害了他！夏绿凝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脸。
下午，当明澈推开画室的那一刹那，夏绿凝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梦里的天使是谁，她深深地震惊了，难怪她在梦里觉得见过天使，难怪她觉得他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可是，她该怎么跟明澈说，我画的，是未来的你？她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居然站在遥远的未来，简直遥不可及！怎么会是明澈呢？她想，为什么不是明澈呢？她又想。很久以来，每当下午放学看着明澈跟伙伴们嬉闹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想念就会在心底里涌动了。这孩子身上有种超自然的魔力，他远非外表看起来弱小，她解释不清这种力量，但无法把他单纯地看成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产生这样的感情呢？她想，难道我心理出现问题了吗？情感畸形？夏绿凝吓了一身汗，恐惧地、缩紧了身子，手机跌落在地板上也浑然不知。夏绿凝觉得自己真的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不禁狠狠地在心里嘲弄自己。在这样的强压之中，一股反抗的暗潮却无时无刻不在心底汹涌，那就是想念。她想他，想单纯、快乐地跟他在一起。
“我一定是疯了！”夏绿凝惊恐地失声叫起来，她再也无法入睡了。她起来打开CD机，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想在喧嚣的音乐中麻醉自己的灵魂，但是眼泪还是不断地流淌下来，几乎淹没了她。
夜深了。夏绿凝丝毫没有睡意，大睁着双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突然，她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某种液体中，明明确确地看到自己的身子在离床不远的空中浮着，她雪白的睡袍像浮在水中的莲花般张开着，黑色的头发像茂密的水草一样在“水”中飘摇着。在她的身边，漂浮着她的衣服、布娃娃、布拖鞋，还有没有了后盖的手机等一些小的物件，这些东西都像遭了水灾一样浮在半空。有东西从夏绿凝脸上缓缓流过，有一丝发痒，又有点清凉，像是风，又像是水，但又什么都不是。遭水灾了吗？夏绿凝想，在做梦吗？她很清醒，听得见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只是全身无力。她扭过头，发现耳机早已从耳孔中脱落了，音乐像流水一样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她顿时明白了是什么把她和这些东西飘了起来。
她把耳机拿过来重新带上，那里面正播着贝多芬的《蓝色生死恋》，她突然又想到了明澈，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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