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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前的日记

    X年X月X日星期X 天气雨

    阿七最近又病得厉害了。他晚上到我房间里来给我读故事,总是咳嗽,他都得停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才能接着读下去。

    我拉拉他的手叫他别读了,他给了我一个晚安吻,亲了亲我的额头说:“臭涵快睡。”

    我知道我不睡他就不会停,所以我很快闭上眼睛,尽量的让自己呼吸均匀,装成熟睡的样子。他果然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给我掖了掖被角,把故事书端端正正的摆在我的床头,关上睡灯,慢慢退出去把门关好。

    我睡不着,自从上次我被绑架回来,我就特别的怕黑,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可怕的枪声,就能看到漫天的血迹,那些血就在我的脚边,一小洼一小洼的,我战战兢兢,生怕踩到。

    我也不爱说话了,大夫说我得了自闭症,我懒得辩解,其实是不知道说什么罢了。

    我爬起来打开灯,外面很安静,偶尔传来爷爷的声音:“小北,你把药吃了好不好?”“小北,睡觉之前把这杯牛奶喝了。”“小北,晚上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

    其实自从阿七出院回来,爷爷奶奶还有爹地就都搬到阿七家里来了。还是阿七亲自开着车和吴浩叔叔把他们接过来的,妈妈偷偷告诉我,爷爷办了错事,他们的家被没收了,爷爷的钱也被封了。那个时候我才渐渐明白,原来阿七也是爷爷的儿子,爷爷有阿七这么个儿子真好,就算他再做错了事,还有儿子养他呀。

    可是爷爷对阿七只有一点点的好,他会把好吃的留给爹地,会每天推着爹地去做复健,可他只会在阿七下班回来的时候对阿七笑笑。奶奶也是,她只有在发疯的时候才对阿七好,特别的好,叫阿七“小北”,给阿七做好吃的,给阿七煲汤,可是她不发疯的时候就对阿七咬牙切齿的,我觉得她掐死阿七都不一定。

    我妈妈则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除了吃饭从不出来,她只是偶尔带着我去海滩上玩,单独跟阿七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笑。

    外面很快也没有声音了,我睡不着,悄悄打开门溜到走廊上。我想找阿七,我想他抱着我睡。可是站在他门前我犹豫了,因为我听见里面传来不间断的咳嗽声,声音很小,像是用什么堵住了嘴,要不是我趴在门上,几乎听不到。

    门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七估计连拖鞋也没穿,脚步声咚咚的砸在地板上,又仓促又慌乱,我听到卫生间关门的声音,然后房间又恢复了安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决定进去看看阿七,因为阿七曾经给过我他房间的钥匙,我可以随时进去找他。

    阿七的房间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浴室的磨砂玻璃投出来橙色的光,里面隐约有人影在动。阿七在呕吐,一口一口的,还带着闷闷的咳嗽声。

    我害怕,我去拍门,我小小声的叫他:“阿七阿七……”

    阿七在里面咳嗽的很凶,撕心裂肺的,我听得都要吓死了,他根本听不到我的拍门声,我只好自己打开门。

    阿七就倒在马桶旁边,他用一根很长的浴巾捂着嘴,蜷缩着像一只虾米,浑身震动着拼命地咳,而他周围的地上有好多的血,一小洼一小洼的,有些血都蹭到了他的睡衣上。

    我承认我快吓死了,我又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失控的发出“咯咯”的声音,阿七终于注意到了我。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爬起来的,可是他很快的一把把我捞在怀里,然后抱着我跑出去,几乎用扔的把我丢到床上。

    床上有他的气味,可空气里却有血腥气,我依然害怕,抱紧他的被子。阿七没有再理睬我,他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拉开抽屉一顿乱翻,几乎没把抽屉倒扣过来,最后才找出来一只针管,他又要进浴室了。

    我不让他一个人进去,我跳起来抱住他的胳膊却被他粗鲁的推开了,他迅速地开了一个缝钻进去,把浴室的门反锁上。

    我害怕,我拼命的让自己贴在磨砂的玻璃门上,我的手一下一下的拍着门,无助又绝望。

    浴室里的咳嗽声很快停了下去,我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然后阿七打开门,湿淋淋的对着我伸出手。

    阿七的眉棱微微的凸起来,像是远峰,阿七的眼睛很漂亮,痕迹很深的双眼皮,像是刀刻的,微微向上挑,阿七的瞳仁黑白分明,像是藏了最深沉的大海。

    阿七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刚才分明还病得那么重,可是这么快他就又可以对我温和的笑。

    我毫不犹豫的把手递了上去,他的手很大,掌心却没有一点暖暖的温度,指端都是冰凉冰凉的,可我觉得安心,觉得心里都是暖暖的。

    他换了一身睡衣,牵着我的手爬上他的大床。他太累了,以至于一下子躺倒都要一小口一小口的喘着气。

    他像一块冰,冷冷的,而我像是一枚刚烤出来的红薯,浑身都是热热的。我不怕冷,我抱着他,我希望可以把他暖和过来,我叫他:“爸爸”。

    阿七不嫌我粘他,他也把我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哄着我:“涵涵不怕,爸爸在这里,涵涵不怕了……”

    他头发都是湿的,淡淡的有种沐浴液的清凉味,是我对他最熟悉的味道。我每次洗完澡阿七都会给我吹头发,他说不吹头发睡觉要生病的。可是阿七已经生病了,还没有人给他吹头发,我从他怀里爬出来,他问我:“怎么了?”

    我不说话,去浴室把吹风机翻出来,学着他的样子把插头插到电源上。阿七吓了一跳,他拍了一下我的手,严肃的说:“以后不许碰那个。”

    我知道他说的是电源,奶奶爷爷和爹地也都警告过我,小孩子,不许碰那个。可是,以前我不生病的时候阿七都照顾我,现在阿七生病了,我不照顾他谁照顾他呢?

    我不知道哪里是开关,最后把一个按钮“吧”的一声按下去的时候,风呼啦一下子就扑到我的脸上了,我眯着眼吧吹风机凑到阿七头上,一边抓他的头发一边吹着。

    我的手太小了,捏不住,只好两只手抱着吹风机,可是这个样子就没有人抓阿七的头发了,我只好抓两下吹一吹,再抓两下,再吹一吹,吹得笨手笨脚。

    阿七却很享受,他缩在被窝里眼睛都眯起来,从狭长的眼缝里看我,像一只懒洋洋的猫咪。

    我吹了好久才把阿七的头发吹得半干,再看阿七的时候他阖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阿七真的很辛苦,尤其是最近,我听大人们说,爷爷现在把整个制药集团都交给他打理了。爹地现在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看书,跟我妈妈一样把自己整天关在房间里,所以没有人帮阿七,阿七每天天不亮就被司机接走,每天晚上很晚才回来,他一回来就到我的房间里来哄我睡觉,所以我只有在睡觉之前才能看到他,他就跟我的梦境似的。

    现在阿七终于睡着了,换我看他睡觉了。他睡得很不安,眉心都是簇着的,微微的拢成一小团,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胸前的被子,时不时的咳嗽几声。大概是咳嗽震得他更痛了,他一点点的抽着气,呼吸之间还会轻轻的哼出声音。

    我都忘了,我都忘了下雨的时候是阿七最痛的时候,我不该这个时候来烦他的,可是我又不后悔,因为我看到阿七的样子我就发誓,发誓以后再下雨的时候,一定不会再让他一个人这么难过了。我想起他的晚安吻,所以我也俯在他脸上,亲亲他的额头,心里默默的说:“爸爸晚安。”

    阿七醒了,他看到我在亲他,伸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头发,很轻很轻,像是一根羽毛扫过我的发顶,然后他把我拉上床,抱在怀里。他用手指擦擦我的脸颊,凝视着我说:“臭涵是男孩子啊,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哭了。”

    我都不知道我哭了,直到看见水珠亮晶晶的挂在他的指尖上,我才撇撇嘴,冲他做了个大鬼脸。我用被子蒙住头,然后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看他,看到他看我就赶紧又缩回被子里去。

    阿七也用被子蒙住头,跟我一样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和我在被子里面一出一进的,好像真的在躲猫猫。

    最后阿七突然把被子一抽,我彻底暴露了,埋在枕头里面咯咯的笑,阿七也笑了。

    阿七总算笑了,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他这样笑过了。可是他笑完就把被子给我盖好,拍着我轻轻的说:“臭涵要乖乖的,要听妈妈的话,听你爹地的话,听爷爷的话,听奶奶的话。”

    我一听到他这样说我就害怕,我宁可不要听妈妈的话,听爹地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我只想听他的话。

    果然他接着说:“阿七有事情要忙,要出差去一个地方……”

    我想到他说过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他说等他在那里再见到我的时候,我都有自己的重孙子了。我又不是傻子!我大声地打断他:“你要去多久?”

    他听见我突然这么大声,皱了皱眉头说:“可能一两天,也可能会很多年……”

    “你去医院?”

    他愣了一下说:“不是,我得去做我该做的事。”

    我不知道他该做的事是什么,我只知道他每次去所他所谓该做的事,回来都要丢下我去医院,而他每次去医院都很有可能“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要走好久好久。

    我不要他去那么久,我可不要我的重孙子,我宁可永远缩在他怀里做一个有自闭症的小孩。我捉住他的衣领小小声的说:“臭涵乖乖,爸爸不要走,爸爸带着臭涵一起走……”

    他顿了一顿,拍着我说:“臭涵听话,爸爸要去的地方可不收小朋友。”

    我就知道他不会带我走,所以我只能耍赖,每次我一耍赖他就拿我没有办法了。我就放声大哭。

    阿七一看到我哭就手忙脚乱,手放在嘴前面一个劲儿的嘘嘘,可是不管用,他只好起床又拿毛巾又抽纸巾的,他一边给我撇鼻涕一边捂着嘴咳嗽,我鼻子都被塞住了还能闻到血腥味,我就更不能放他一个人走了,我哭得更使劲儿。

    .阿七叹了一口气,不再理我了,任由我哭,他喝了半瓶子止咳糖浆,然后站在床前点燃一支烟。

    他已经很久没吸烟了,因为妈妈不让他抽。他点燃了也没有抽,只是夹在指间,背对着我,在月光下站得孤单。

    他站了很久都没有回过头来,对我的哭声无动于衷,他手里的那根烟积了好长一截子烟灰,那样一个暗红色的小点,明明烁烁,仿佛是将死的萤火虫,带着一点点熹微的光。

    我真的哭累了,哭得一身汗,头发都一缕一缕的黏在脑门上。我一声一声的倒抽着气,啜啜泣泣的跟他说:“阿、阿七……你不要、不理我……”

    他终于动了动,那么长的一截子烟灰就落下来,他把烟蒂捻灭在烟灰缸里,走上来重新躺下,把我抱在怀里。

    他身上有烟草的薄荷味,他用手擦着我脑门上的汗,轻轻的拍着我,低低的哄我:“阿七永远都不会不理臭涵的,涵涵乖乖的睡吧,等涵涵再醒过来的时候,阿七一定还在……”

    也许是他的话让我安心,也许是他拍的我很舒服,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渐渐睡得很沉,梦里阿七在陪我放风筝,一直对我笑,笑得万里无云的样子……

    两年前的日记

    X年X月X日星期X 天气晴

    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阿七正站在衣帽间里,我叫了他一声,他就走到床前来,手里还在系领带。

    这还是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睁开眼睛还能看到他,于是我跳起来就去亲他,结果他呲牙咧嘴的嫌弃我:“唔!快去刷牙!”

    真过分呐!别人想要我的起床吻,还捞不着好不好!

    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去刷牙,等我再下楼的时候阿七已经坐在桌子前吃早餐了。

    爷爷在看报纸,阿七在喝汤,妈妈看到我就走过来帮我把纽扣系好。奶奶坐在阿七对面唠唠叨叨:“你看你最近瘦的,这样不行,得好好补补!”她说着有给阿七添了一勺汤,阿七笑眯眯地跟她说:“妈,太多了,我都喝不下了。”

    奶奶正色地说:“看你吃饭就跟喂猫一样,吃那么点就嫌撑,待会去了公司又要忙到晚上。”

    阿七顺从的喝着汤,奶奶突然愠怒的继续说:“你哥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在家睡觉!也不知道帮帮你!”

    阿七握着勺子的手僵了僵,勉强的笑了笑说:“让他睡吧,我是没他那么好的福气。”

    “什么好福气!跟个硕鼠似的,他要是有你一半好,我能这么对他么!”奶奶不解气的转过头来跟爷爷说:“他爸,你等着回来说说小西,越来越不像话了!”

    爷爷很心烦,敷衍的点头:“吃你的饭。”

    妈妈拽拽我的袖子,我上前怯怯的问候:“爷爷早上好,奶奶早上好……爹地早上好。”

    阿七很自然的应了一声,帮我把面包片涂了一层酱汁,夹了鸡蛋和腌肉放到我的餐盘里。我小小声的叫他:“谢谢,谢谢爹地……”

    阿七的手还没收回去,管家伯伯就进来了,他神色很紧张的说:“先生,门外有两名JC局的人,他们说……”

    爷爷的手都在发抖,他把老花镜摘下来搁在桌子上,想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却没成功。

    阿七却很平常的用餐巾试了试嘴,推开椅子站起来,对妈妈说:“带涵涵下去。”他转头又对管家说:“请他们进来。”

    妈妈带着我躲进书房,可是她却开了一条门缝在偷听,于是我也跟着她偷听。两个带着大盖帽的JC叔叔进来了,他们给阿七和爷爷看了一张什么东西,又说了好多话。他们那些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听的到一些词,家产,集团,查封,儿子,扣押。

    他们要带爹地走。这是我唯一能理解的意思。

    可是阿七没让他们去找爹地,他拿出了一份文件,说了一些话,DNA,亲子鉴定,亲生儿子,财产继承人,董事会,负责人……后面的话我一句也听不到了,因为我妈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她倚在门上一点一点的往下滑,最后坐在地板上捂着嘴痛哭起来。

    我懵了,我知道我妈妈一哭准没好事,我去拉她,她堵在门上,我得让她起来,我得去看阿七。

    我终于让我妈腾出了地方,我跑出去看的时候爷爷倒在沙发里,他的脚边散落了好多文件,可是阿七却对他笑。

    我从来都没见过阿七那个样子,他站的器宇轩昂的,脖颈带着傲意的微微扬起,笑得清清淡淡却锐利的让我想发抖。这种笑不是他对我的那种笑,这个笑太冷了,像是吹开云彩露出的冰峰,白雪皑皑的直刺蓝天。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对爷爷说:“沈嘉尚,我等这一天等了二十二年三个月零三天,我就想看看你这个时候的样子,又狼狈又可笑,都是你活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药放在爷爷旁边的桌子上,嘴唇像是刀片,刻薄又锋利:“降血压的,待会吃了这个再去叫你的小北起床,给他喝补汤,喂他吃药,给他洗澡。”

    爷爷的手抖得厉害,奶奶也气得嘴唇直哆嗦,她扑上去对阿七拳打脚踢,可是阿七一把就把她推开了,奶奶再爬起来就结结实实的甩了阿七一巴掌。

    那么响亮的一记耳光,阿七的头本能的偏向一边,竟然不怒反笑,把另一半脸让给奶奶:“打得好啊,再打,接着打,再打你的好儿子也一辈子是残废了!”

    奶奶真的疯了,她扬起手还要打,爷爷却把阿七推开了。可是阿七不要爷爷推开他,他真的怒了,额头上暴起一根根青筋,他突然走到餐桌前江一桌子的东西都扫到地上,稀里哗啦的一片碎瓷响,他对奶奶吼:“邵颖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是谁!你看清楚你每天都在给谁做饭!”他突然大步走到奶奶面前,手像钳子一样的拧住奶奶的手腕就往爹地的房间门口拖,隔着老远他就一脚踹开房间门,拖着奶奶冲进房间吼:“看看清楚!这才是你儿子!你给我看!你给我看清楚!”

    爹地正靠在床头看书,他见到阿七拖着奶奶这样闯进门,一把就把书冲着门口飞出来:“滚出去!”

    他这句话把盛怒的阿七再次激怒了,阿七一把扯下领带扑到床上就勒住爹地的脖子,他一边使劲往后拽领带一边腾出手来扭住爹地乱挣扎的手,他的眼睛红的能滴出血来,他要把爹地勒死了。他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成串的往下滑,他声嘶力竭:“什么都是你的,为什么什么好事都是你的!我就该贱,就该被你占?!”

    爹地真的要死了,他已经不再挣扎了,一张脸红得像是番茄,已经要发紫了。我不能让阿七掐死爹地,JC叔叔还在我家,阿七要是把爹地掐死了我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冲上去抱着阿七,他真的太瘦了,他瘦的我都能环抱住他的腰,我哭着求他:“阿七……阿七你放开爹地吧……你要是生气就打臭涵,臭涵给你打……”

    我抱着阿七都能感觉得到他在抖,抖得很凶,他终于松开了手,捏着那条领带往门外走。我怕他磕倒,我扶着他,可是他还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的双肩剧烈的抖动着,掏出手帕很快的捂住嘴,身后传来爹地剧烈的咳嗽声,他到底没掐死爹地。

    奶奶抱着爹地在大哭,阿七缓了一缓就要爬起来,可是他看到我的鞋带松了,他就那样跪在地上,俯□子给我系鞋带。那么白净又长的手指,系了一个好看的结,然后他扶着门框站起来往前大步走。

    我追上去抱住他的腿,我不说话,我昨晚哭成那个样子都不不理我,我知道我说什么也没用了,可我就是不让他走,我拖着他,他的手有劲儿的掰开我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然后他拎起我往沙发上一扔,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爬起来穷追不舍,可是只看到一辆警车拉着他开走了,我追着跑却被吴浩叔叔抱住,我咬他的胳膊,他都不放手,我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

    两年前的日记

    X年X月X日星期X 天气晴

    我整整两天都没有看到阿七。

    这几天家里异常的沉闷,我也不说话,我只是恨恨的瞪着我妈,瞪她为什么不把阿七留住。其实我知道,我妈就是留阿七也留不住。

    爷爷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头发几乎在一夜之间花白了,奶奶的病却没犯,她每天都在小心翼翼的照顾所有人,像是办错了事的小孩子。

    大伯二伯六伯八叔都来了,他们跟爷爷谈了很多话,他们跑来跑去饭都来不及吃,我知道,他们都在努力地“捞”阿七出来。

    八叔也瘦了好多,他把我高高的举起来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逗我笑,我却哭了,我说:“八叔,我要阿七。”

    八叔告诉我,他一定会把阿七弄出来。

    我信了。我知道八叔总会说到做到的。

    我没想到阿七这么快就回来了,是吴浩叔叔接他回来的。

    他回来那天是晚上,很晚了,可我们一家人都坐在沙发上等他,他推门进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烟,看我们围成一圈坐着,表情一愣,像是突然不认识我们了一样。

    他的一张脸像是站在乌云下,苍白到发青,青到发黑,连眼眶都深深地凹陷下去,可怕到我都不认识了。

    爷爷站起来,妈妈也站起来,连奶奶都站起来了,阿七开始摸口袋。

    他的西服外套不知道去哪里了,衬衣的扣子崩掉了好几颗,脸上还挂着淤青,翻口袋的样子特别狼狈。

    吴浩叔叔上来把打火机打开要给他点烟,他却一把抓过来自己点。一下、两下、三下,他的手抖啊抖的怎么样也点不着,只好赌气的塞给吴浩叔叔。叔叔一下子就给他把烟点着了,他眯着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长长的喷出一口烟雾,然后像是喝多了一样,歪歪扭扭的要往楼上走。

    爷爷叫住他:“小西……”

    阿七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像是睡醒了一样看了我们一圈,顿了一顿说:“你们在这儿干嘛?都去忙吧,该干嘛干嘛去。”

    爷爷又叫他:“小西……”

    阿七就把烟按进嘴里,冲他挥挥手,满不在乎的说:“我没事啊,没事,我就是特困,真的,那帮孙子两天没让我合合眼。”

    他说完就上楼去了,可是他根本抬不动腿,抓着扶手迈了好半天的步子都没登上一层台阶,他摇摇欲坠,终于翻过身来对我招招手:“臭涵,过来帮帮我。”

    他说完这句话岂止是我,除了爹地所有人都赶紧过去扶他,他却突然嘿嘿的笑起来:“我没事啊,没事,真的……”他一句话都没说完就整个人软下去了,吴浩叔叔抱着他就往楼上跑。

    家里乱成了一团,打电话叫医生的,往楼上送冰袋的,连奶奶都去厨房榨梨汁。

    吴浩叔叔把阿七放在床上,开了一瓶白酒就往他身上洒,又抓了毛巾拼命地揉他胸口,阿七却咳嗽的像是在蹦床。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他,我想做点什么,他头上有个小口子在渗血,我就打算拿个一块OK绷要给他贴上,可是还没有碰到他的头就已经被烫到了,他像是一块热哄哄的碳,全身上下烫得不可思议,一边咳嗽一边抽搐,妈妈倒了一碗水想让他喝下去,可是他一点都喝不下,全都顺着嘴角流到了被子上。

    妈妈急哭了,她搂着阿七一声声唤他:“岑君西,岑君西,你坚持坚持,医生马上就来了,你把水咽下去好不好?”

    阿七还是咳嗽,像是要把心都咳出来一样,突然噗地一声刻出来一口血,贱在被子上一大片。

    妈妈吓坏了,吴浩叔叔都上去叫他:“七哥!七哥!”

    大概阿七听到了,他一边咳嗽一边睁开眼,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眼神纷乱的揪住妈妈问:“爸爸呢?爸爸呢?”

    他一定是在找爷爷,可是爷爷在发疯了一样的崔医生,他看到阿七咳了血更是急疯了,拔腿就要往外走,恨不得马上把已经绑过来。

    阿七看到了爷爷,他突然发疯似的往爷爷离开的地方扑,速度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拦他,他就扑到床下去了,咕咚一声,他却一点也没有停下,一边往门外爬一边喊:“爸爸!爸爸!”

    我从没见到阿七哭,可是他却哭了,哭得很凶,他一边咳嗽一边一声声的喊:“爸爸爸爸……爸爸你怎么不要我了……”

    爷爷终于回来了,他跌跌撞撞的就把阿七抱在怀里,阿七捉着爷爷的衣服像是支离破碎的枯叶,哭的更凶了:“爸爸……爸爸你别不要我……”

    爷爷哭的老泪纵横,他直说:“爸爸在……小西爸爸在……爸爸后悔死了……”

    阿七一边哭一边咳,他捉着胸前的衣服开始蹬腿,突然狠狠的挺了一下,“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的血,像是开了闸一样从阿七嘴里冒出来,止也止不住,真的是血流成河,阿七除了哇哇的呕吐,再也没有声音了。

    我觉得阿七要死了。

    刚才他挺起的身子还没有落下去就又会绷起来,眼睛瞪得像要凸出来一样,可是他现在已经彻底软下去了,他倚在爷爷怀里,手放在妈妈的手心上,眼睛也闭闭合合,睁开的越来越慢了。

    过了一小会儿他似乎有了一点力气,努力的抬起头,努力的让整个脸颊都贴在爷爷胸前,好像那样能舒服好多似的,可是他的动作好小心翼翼,像一只讨好主人的猫咪,一点一点的蹭,终于蹭到了,却连动都不敢动了。

    爷爷也用最大的面积抱紧他,说着好多我听不懂的话,他说是他对不起阿七,是他把嫉妒转到了阿七身上,真是报应,阿七居然才是他亲生的儿子,可是这个傻孩子为什么不早说呢……

    阿七突然睁开眼,他一定很痛,因为他冷不丁握紧妈妈的手,握的那样用力,原本苍白的手指指节都变成森森的白色了。他又猛吐了两口血。

    其实那根本算不得血,他的白衬衣早就彻底染成红色,他嘴里不停向外吐的血从暗红到鲜红,现在已经变成淡红色的血沫了。

    他吐完以后就直勾勾地看着我。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他的嘴唇在动,妈妈哭着跟我说:“快叫爸爸……你叫爸爸爸爸就不走了……”

    骗人,我知道我妈在骗我,阿七那种人,他真要走,我就是叫到嘴皮子都磨破了也留不住,所以我不叫他爸爸,我爬起来跑到衣帽间里一顿发力,最后抱出来一个纸箱子拖到阿七面前。

    阿七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阿七偷偷买了好多亲子装,有一家三口的,有我和他单独的,可是他就是买回来偷偷藏着,也不让我知道。其实那天早上我醒来就看到他又在衣帽间偷偷看那些衣服,听到我叫他还慌手慌脚的系领带装掩饰。我都不想说他了,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呢。

    我打开箱子刨了半天,最后找出来我最喜欢的一件小毛驴的。那是父子装,只有两件,我把大的那件就丢在他身上,然后跟他说:“你要是还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就穿上这个走吧。”

    阿七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我就开始奋力的脱衣服,速度快得惊人,蹭蹭的把那件小的穿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了,我盘着腿告诉他:“你甭嫌弃我,你嫌弃我我也要跟你一块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阿七腾出一只手,抓着衣服抓得很用力。那件衣服很诡异的还带着一截尾巴,尾巴硌的我屁股疼,我就撅起屁股凑上去问他:“好不好看?”

    阿七认真而艰难的点了点头,居然笑了,那么一张惨白的脸,瘦的脱了形,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医生和护士姐姐来了,他们把阿七抱到担架上,我一直乖乖地跟着。救护车里坐不下那么多人,我就跟着吴浩叔叔坐阿七的小轿车,赶到医院的时候阿七都进手术台了,我妈抱着眼泪噗噗的往下落,可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到那件大驴子的衣服搁在廊椅上,阿七没有带进去。

    阿七一定不打算在手术台上穿那个,所以阿七一定会出来的,一定的!

    我错了别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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