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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七 (下部)出差

    夜里我冷不丁地醒来,以为天亮了,睁开眼,黑咕隆咚一片,窗口没有一丝的亮光。从枕头底下摸出带有荧光的手表一瞧,才过四点,再也睡不着。彩琳睡觉轻,我尽量少翻身,可一动不动地躺那儿真是难受。我轻手轻脚地刚坐起,啪嗒一声灯亮了。彩琳揉了揉眼睛,勾起脑袋,瞅着对面墙上的挂钟,说:“这么早,再睡会儿。”我下了床:“不瞌睡了,你睡你的。” “把羽绒服穿上。”“不冷,坐车呢。”“别犟了,马上过年了。”看我往身上套茄克,她也下了床,从我手里夺过茄克,挂在衣架上,打开柜子。我连忙过去:“你上床去,我拿我拿。”她从里面拽出羽绒服,给了我,回到床上,手塞进芮锐被窝:“没尿。”她把芮锐从被窝抱出来,端到床边。我把衣服给她披上,把痰盂拿过去盛好。那家伙一定是嫌扰了睡觉,眼也不睁,嘴着噘,紧握拳头,身子挺得跟棍子似的,哼哼唧唧就是不尿。彩琳嘴里一边央求一边拨拉他的小牛牛,可他就是不买账。我说:“不尿算了。”彩琳说我:“你把痰盂端好。”一不留神,哧地一声,那家伙好像故意似的,射得老高。幸亏我躲得快。彩琳扑哧笑了,又赶紧忍住。我端着痰盂赶忙去接,彩琳压低声音说:“那能接住?”彩琳把芮锐塞进被窝,他一转身又睡去了。彩琳给他把被子掖好,拉了个枕头靠在上面。

    我拿拖布把地拖了。母亲从小房子出来,说:“我去给你打个鸡蛋,吃了肚里暖和。”我说:“我们在外面吃。你睡你的。”母亲瞅着芮锐,对彩琳说:“干脆黑了叫跟我睡。你三个挤得都睡不好。”我忙说:“黑了娃要吃奶。”母亲就说我:“出去穿暖和,快过年了,当事着。”我说:“我知道,你赶紧睡吧。”她看了看,转身进屋把门轻轻闭上。

    我收拾好了,过去揭开芮锐的被角。芮锐肉嘟嘟的拳头抵着下巴睡得正香。我拿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的鼻尖和嘴唇。“别逗他了,小心弄醒了。”彩琳朝孩子跟前挤了挤,躺下,让我给她把身后的被子掖严实。

    我拉了灯,出去了。

    天上看不到星星。仰起脸,没有下雪。站了一会,周围房子和树的轮廓便都分辨出来了。

    街上也没个行人。正走着,前面什么东西倏地跑了过去,吓人一跳。

    到了公司门口,手插在兜里懒得出来,抬脚蹬了蹬大铁门。值班室门帘挑起,跳出一片亮光。“谁嘛?”“杨师,我。”“芮经理?”“嗯。”

    值班室热烘烘的,水壶在炉子上呲呲地冒着热气。“你坐里头。”杨师把我让到炉子跟前,“喝水。”我从包里取出杯子,他提起壶给我把水满上,弯腰从炉箱里掏出个烤得金黄的馒头硬塞我手里。“趁热吃,我转一下去。”杨师拿手电巡夜去了。我把馒头放回炉箱。我知道,那是他的早饭。我从包里拿出个小药瓶,先把晕车药喝了。碳烧乏了,我往炉里续了块。听大门响,起来出去。是瑞霖。我把门打开。瑞霖对象小孟从摩托上下来,掀下头盔:“芮经理,你来得早。”我说:“也是刚到。车推进来,喝点水。”他说:“不了不了。”他掏出烟,我说我不抽,他还给。瑞霖说:“芮经理不抽烟。”这才作罢。小孟把头盔戴上,说:“那我走了。”“进来喝口热水。”“不了不了。你赶紧进去吧,外面冷,我走了。”

    “嘶——真冷!”瑞霖哈着手,跑进值班室,立在烟筒跟前吸溜着鼻子:“烤馍了?”她掀去大衣上的帽子,揭下口罩,脱去手套,脸对着炉眼。炉火把她的脸映得通红,眼珠子越发黑亮了。她一边烤一边揉搓着脸颊。

    瑞霖把椅子往炉子跟前拉了又拉,坐下:“把杯子给我。”我把桌上的杯子给了她。她接过喝了口,吹了吹,又喝了口,问我:“拿张纸。”“纸?”“擦鼻子。”我拿过包翻了翻:“忘带了。”瑞霖站起,把杯子叫我端了,解开大衣,把包从身后拉到前头,取出两包纸巾,给我一包。她抽出一张擦了鼻子,又把杯子要了去,暖着手。杨师回来,瞅着瑞霖:“是霖?我还以为是惠琴家女子哩。”瑞霖说:“杨伯也学会取笑人了。人家才多大,我都多大了。”“我真以为惠芹家女子要钥匙开门上学哩。”杨师把炉火戳旺,“你多大?还不是个碎娃。”

    车喇叭响。

    杨师出去开门,我和瑞霖也跟着出去了。是出租车司机刘师。

    我叫刘师把车开到后面办公楼前。祈经理办公室灯亮着。我和瑞霖推门进去。“车来了?”他站起身,“搬东西,走。”我说:“余书记还没来。”“余书记不去了。”“咋了?”“昨后晌局里来电话说今日要来哩,我叫他在家招呼一下。”“局里啥事?”“还不就是来吃顿饭。”

    刘师和瑞霖把东西搬到后备厢。里面有一蛇皮袋子红枣,是我家乡的特产,玲玲枣。核小肉厚,吃起来又甜又粘,而它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晒干了不起皱,从树上摘下来圆溜溜的样子,干了还是圆溜溜的样子。陈伯头一次来就说好吃,以后每年我总要给他带上些。父母在家一个个挑拣晒好送了来。彩琳也爱吃。划了新院子后,父亲载了两棵,现在都已碗口粗了。

    我们准时出发了。出了县界,天才渐渐亮了起来,雾还没有散。祈经理睡着了,打着呼噜。

    瑞霖轻轻撞了下我,朝祈经理一指。祈经理的头在椅背上一忽儿左,一忽儿右地晃来晃去。瑞霖悄声说:“这也能睡着?”瑞霖是头一次和我们去山西,往年都是李会计。李会计这几天感冒了,打了几天掉针了还不见好,就临时决定让瑞霖去。

    我不动声色地对瑞霖说:“到晋城了买上几斤干辣子。”她扭头看着我:“干辣子?晋城的辣子好?”“再买上一个小塑料袋。”“小塑料袋?”我指了指芮经理的头:“抓把辣子放塑料袋里,搁芮经理头底下,回来这一路都给你撵成面了。”“哧——”瑞霖急忙把嘴一捂,头一低,肩头乱颤。刘师从后视镜里瞅见了,关心地问:“咋了?是不是晕车?要不把窗打开?”“不是。”我依然不动声色地说,“瑞霖正盘算着回来搞点副业。”瑞霖朝我脚上一踩。刘师问:“啥副业?”我朝旁边挪了挪,“瑞霖不叫说,怕你知道了抢生意。”“生意?这我干不了。我只会开车。”“关键是怕祈经理忙不过来。”瑞霖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刘师,你别听芮经理胡说。”刘师嘿嘿一笑:“芮经理肯定又说啥怪话了。说啥么,叫我也听下。”

    瑞霖掏出纸巾,把鼻涕擦了。可一看前面祈经理不住摇摆的大脑袋,又忍不住要笑,赶紧把脸扭向窗外,再也不敢朝前面看了。

    瑞霖也开始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地。

    我手插在胸前,下意识地望着窗外。

    我是毕业后分到麋苑的,本来分不到这里的。

    九0年,上届学哥学姐们毕业分配要走了,叫我们在一块儿坐坐,这才知道留西安的五个名额无一是以成绩决定的。当时怎么也想不通,也很气愤,回来就写了副对联,是我拟的,老五写的,就贴在宿舍大门两边:学习学习再学习无用,刻苦刻苦又刻苦白搭;横批:听天由命。学生科长把我叫去,问明情况后就让我去撕掉,我们没听。学生科长就亲自跑来撕掉了。从那以后,学校不管组织什么活动也不要我们班参加了。以前我们班可都是主力,演小品呀,唱地方戏呀,还有书法呀,诗歌比赛呀,但从那以后,学生科连理都不理我们了,我们也不以为意。

    第二年,轮到我们分配,情况如出一辙。我的派遣证是回霍阳。我不想回霍阳,就去找学生科。因为我听说还有几个边远的农场的名额。学生科长说她跟学校商量一下。刚出来,碰上我们计划统计专业的齐老师,他刚开会回来,见我就问分哪儿了。我把情况一说,他只说了句:“农场不去。”

    他去找学校,后来又骑着自行车,冒着酷暑,一趟趟往省教委跑。几天后,最后还是没有留到西安,但学生科长答应把我改分到我们地区——鸿门市。说她跟我们地区管分配的吴主任说好了。

    第二天,我提上行李,拿上派遣证去鸿门行署劳人局报道。吴主任是个年龄大的女人,接过派遣证扫了眼,抬头瞅了瞅我,问:“你是霍阳的?”“嗯。”“家在霍阳?”“嗯。”“农村的?”“嗯。”“咋不回霍阳,也离家近点?”“我不想离家太近。”她也没再多问:“你先回去,我联系一下。一个礼拜后来。”

    鸿门市离霍阳县城一百二十里路。县城离我们村还有四十多里。上高中时,搭公共汽车到沟西村村口下车,然后翻沟再走七八里路就到家了,这样能近四分之一的路程,其实主要还是为省五毛钱的车费。除此之外,我们还扒车,四轮,拖拉机,凡是能扒的都扒,少走一截是一截。有一次扒大拖拉机,往下跳时不小心,裤子被拉了个大口子,到学校自己找了针线,缝得歪歪扭扭,一礼拜都坐在教室没敢出来。

    因为有行李,我不能在沟西村路口停车。坐到双口,弟弟在那里等着我。

    一星期过去了。

    弟弟天不亮就用自行车把我送到镇上,到县城后,再换乘往鸿门的班车。从汽车站跑到计委得三十来分钟。那女的见我进来,抬了下眼皮:“下礼拜来吧,正联系呢。”

    又过了个礼拜去,人没在,办公室的人说是开会去了。下午三点上班。没办法,只好等了。鸿门市我并不熟悉,没熟人也没亲戚。出了行署东瞅瞅西望望,便信马由缰顺人行道溜达。路过一道铁栅栏,里面好像是个公园,有假山,亭子,走廊,草坪。走廊两边栽有竹子,还有藤架,藤架下面的石椅上三三两两坐有人。我寻着入口,原来是中医院。我进去,绕过门诊大楼,很快和那些竹子藤架会合了。我找了个石椅坐下,瞧瞧周围,都是些病人和看护。我拿出书,看上一会,就到门诊楼里看看墙上的钟表几点了。

    三点准时赶到计委,那女的来了。边开门边说:“你先回去,还没说对。”“麻烦你……我家离这儿远,来一回不容易。”“我也不容易。你这是计划外的,牵涉变更,得跟好几个部门协商。”“那,啥时来?”“还礼拜一。”

    回到家,母亲叹息说:“唉,上学难,考学难,书念出来了分配又难。”姑姑就说:“下次给人家拿上点东西。”母亲说:“拿?拿啥呀?好的咱拿不起,拿起的怕人家不稀罕。城里咱也没个亲戚问问人家喜欢啥。”姑姑说:“咱就买些点心啥的,叫人家知道咱有这个心。”母亲说:“要不去问问守庸哥,他长往县里去,知道城里。”我说:“不用。这事你们别管,他总要分的。”

    我不想家里再为我花钱,供我上学已经不容易了,说什么我也不会再让他们作难了。可父母还是准备了些东西。除了点心,母亲还从舅舅家要了些红枣。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把点心偷偷放到门背后,只带了枣。

    到了行署,还好,人在,正和人说话,我便站在旁边等。进来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上前问她:“阿姨,请问谁是吴主任。”那女人抬起头:“我是。咋啦?”小伙从口袋里掏出个条给了她,她看过:“噢,你派遣证带没带?”“带了?”小伙说着从口袋掏出一页和我一样的纸张给了她,我一看,果然也是改签的。她在上面签了字,又还给他,说:“你先坐沙发上等一下,人出去办点事,一会儿来了就给你开。”又转身对身后的女的说:“小黄,你给倒杯水。”话音刚落,进来个中年男人:“吴主任……”不等他说完,吴主任站起说:“字签了,小韦来了就给开。”“感谢感谢!那你忙,我就不打扰了。”

    我一下子来了气。

    我打开袋子,胡乱摸了个枣塞在嘴里,而且故意把核吐在地上。

    小韦回来了。那位仁兄拿上介绍信走了。一听还无着落,我几乎是用质问的口气问吴主任:“他跟我一样也是改签的,为啥一来就办了?”吴主任反问我:“人家自个找的接收单位。你要是找好了我也立马给你开。”

    我一时语塞。

    小韦过来附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她点了点头。小韦把抽屉一锁又急急忙忙走了。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蔑视。一来就问我是不是农村的。对那个小伙又是让座,又是倒水,我一次都没这样过,而且没给过一次好脸。刚才明明正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一见我进来,立马正襟危坐。我说我家远,来一趟不容易,她根本无动于衷。而且我根本不相信,这么大的麋苑放不下一个我。

    可这些话又没法往外说。

    我想了想,说,“能不能把我分下去?”她说:“行。”“去其它县市行吗?”“下面县市你随便挑。”我想了想:“麋苑行不行?”她没言语,拉开抽屉找出我的派遣证,在上面写道:分麋苑。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签完看都不看我:“下午小韦回来叫给你开。”

    一出行署大门,街边一个可怜的老头,我把那袋枣都给了他。

    都走了好几条街了,心里依然无法释怀。

    不知不觉又来到了中医院,上次坐过的椅子空着。

    掏出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周围无人,我躺了下来,把书盖在脸上。

    过了一会儿,起来,拿出笔,在书后的空页上写道:证明自己。

    (一)

    我想找一个

    距父母远点的地方

    证明自己

    (二)

    咬紧下唇扬起在校园里编织的风帆

    把一半命运交给上帝

    另一半仅仅攥在自己手里

    如果风浪把我

    摁在海底

    也要用卵石和海草

    堆座青山

    (三)

    雾障苍茫的柏油路上

    把侥幸留给过去

    平坦的前头

    一定是荒芜

    一只脚我系上希望

    厄难牢牢捆绑在另一只脚上

    既然选择了大地

    旷野和荒漠

    都是无悔的归宿

    (四)

    每当夜晚星火初上

    那最先骤然而出的两个星点

    定是母亲那殷切的双眼

    至今我也读不懂

    她是将我召唤

    还是鼓励我前行

    妈妈妈妈

    背负着你无边的爱

    儿将远行

    (五)

    我要找一个

    离父母远点的地方

    证明自己

    这样

    就可以

    把泪水

    留在心底

    把欢笑

    寄回家乡

    写完后,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

    我到商店买了一本稿纸,誊写了一份。

    下午到计委,开完派遣证。走时,我把那首诗往那女人桌前一摆:“谢了!留个纪念。”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门,心里想,那女的会不会撵出来呢?可她没有。我心里说了句:有眼无珠!

    麋苑,我连去过都没去过。就知道它是旅游风景区,大厂矿多,来往人也多。再是它离霍阳远,一个最南,一个最北,熟人少,这样我做了什么也不会传到父母耳朵里去,也就不会惹他们生气。因为我不会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上高中时,和同学决斗,君子协定,输赢自负,不找后账。没想到还是让家里知道了,把父母亲吓得……离得远的话,也就传不到他们耳朵里,也就不会跟上操心,同样也就不会干涉了。

    当天下午赶到麋苑劳人局报了到。人家接过派遣证问我:“霍阳的怎么分这儿来了?”我觉得没必要回答,就哼哼过去了。再说,我也能看得出,人家只不过是随便问问,也并没有让你非得回答,所以有的问话我就装聋作哑,人家也并不在乎。“这儿有亲戚?”“没有。”“那咋不回自己县跑这里来了?”“……”

    最后我得到的回答是:“你先回去。半个月后来。”“半,半个月?”“咋啦?”“这么长?”他把抽屉拉开,里面厚厚一沓派遣证:“看见没?这些比你可早多了。”他把抽屉合上,看我还不走,就问我还有啥事?我说你随便找个单位把我分下去吧。他说:“这不是我说了算。下下周才开分配会,会开了才能分。懂么?”

    回到家,才听姑夫说他有个自家屋哥在麋苑火车站当书记,第二天一早,我又回到麋苑,到火车站找着人。他领着我到劳人局,见到局长,当天就到麋苑县商务局报到上了班。开始在业务股,第二年,人秘股股长提拔后,因为“小伙子笔杆子就是麻利”(局长和局里人的话),我接了任。

    商务局就拿十来个人,呆了三年,就是收发文件,把上面下的换个文头传达下去,把下面报上来的,又换个文头报上去。我又要求到下面的煤建公司,就是现在的单位,如今,又三年过去了……

    刘师回过头瞅了我一眼说:“芮经理,你没睡?”“还早着呢,你也睡一会儿吧。”“嗯。”

    想跟刘师说会话吧,可有些困,困,可又睡不着。

    路上满是拉煤的大车,也走不快。

    祁经理打着呼噜,瑞霖倚在窗玻璃上,也睡的正香。我替她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戴上,把头和冷玻璃隔开。脸庞被兔毛帽边一围,还真像“惠芹家女子”——一个女中学生了。

    祈经理手机响了,刘师把他摇醒。

    “谁嘛?谁?大声点,听不清,我是长途。”刘师把车靠路边停下。“啊,是陈老板。”祈经理可着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说。你回家了?好好好,我直接到家去。行行行。”瑞霖给吵醒了,睡眼惺忪。祈经理扭头兴奋地说:“人回运城了,不用去晋城了。”说毕抽出根烟,点上,说刘师,“这回你占大便宜了,少跑多少路。是这,早上饭你把大家一请,咋样?”“今日一天三顿我请都没麻达。”刘师顿了顿说,“是这,我也不想占这便宜。咱跑多少算多少,你看咋样?”祈经理嘿嘿笑着没说话。刘师又说了遍:“跑多少算多少。”祈经理给了他一根烟:“行咧行咧。这回你说你是不是把便宜占了?”刘师说:“我都说了,你还是看着给。咋样?”“哈哈哈,我也不弄那事。说好多少就多少。你只管早上一顿饭。”“你说吃啥?”“一人一碗羊肉泡。”瑞霖说:“早上吃啥羊肉泡嘛。”祈经理说:“叫我出纳娃说吃啥就啥。”刘师说:“没问题。”瑞霖说:“我只想喝稀饭。”祈经理说:“这瓜娃,没喝过稀饭?对咧,就吃羊肉泡。”刘师说:“一人一碗羊肉泡,稀饭管饱喝,咋样?”祈经理拍着他的肩膀,嘿嘿嘿地笑。

    在前面小镇上吃了饭,瑞霖要清钱,刘师硬不让:“说好的我请。”瑞霖说:“哪能叫你请。”祈经理在一旁说:“对咧对咧,叫娃给了,说笑哩,哪能真的吃你。”可刘师按住瑞霖的包就是不松手。祈经理就说瑞霖:“刘师要掏就叫刘师掏了,只几块块钱。”刘师掏出张一百。瑞霖还在那坚持,祈经理一个劲给她递眼色。

    重新上路了,刘师说:“其实我一听不用去晋城了,心里轻省了一大截。那边路太难走了,天天只见修,刚修好没几天又成窝子了。”“拉煤的车当然费路了。”祈经理说刘师,“现在甭急了,缓缓开。”说毕,连打了几个嗝,末了自嘲地说:“今日这稀饭就是熬的好,熬的到。”我说:“啥么,跟我姨熬的差远了。”刘师也说:“那确实比不上。”祁经理笑而不答,算是默认。祁经理又打了个嗝,我问:“没事吧?”祁经理按了按肚皮:“没事没事。”我说:“刘师,都怪你。以后请客是请客。平时祁经理根本就不爱喝稀饭,你一句稀饭管饱,害得祁经理一连喝了四五碗。你看把肚子喝得难受的。”祁经理忙替刘师开脱:“哪难受了,不难受。”见瑞霖笑,祁经理还回过头纠正说:“哪有四五碗,就两碗。”

    手机又响了,祈经理一看给关掉了:“局里的。”说刘师,“到电话亭跟前停下。”

    祈经理打完电话回到车上,一脸的不快。我问啥事,祈经理说:“局里郭书记。”“咋了?”“没说,说是要等我回来。大概还是增加经费的事。丁局长先给我说过一回,我说没钱。这伙狗日的把心都死了。现在企业都成啥了,职工连工资都发不出,你的把财政卡拿上,还月月要经费。一点都看不着职工可怜。唉!”瑞霖说:“郭书记夏天拉了一吨煤,现在也不见吭气。”祈经理说:“净不要脸!”瑞霖又问:“是不是来检查股份制?上次检查了半截就走了,有的表我还没填完哩。”“不是。”刘师问:“你单位股份制是咋弄的?汽车站也叫交,没人搭理。”祈经理说:“一人缴一千块钱,大家就都成了企业股东?唉,净日空哩。”“那以后是不是真的都由大家说了算?”“屁。猫叫了个咪。国有局还是占大头,他的委托商务局管理,公司领导还是由局里任命。这还不是跟以前一样。你说这是不是脱裤子放屁?有的单位叫缴两千,领导缴五千。我不,豁豁吃豆角,一(捋)律,一人一千。你就是叫职工缴上一万,国资局土地一项就是三四百万,还是比你多的多。”

    半天没人吭声。刘师就问:“你这新来的局长是不是姓丁?”祈经理嗯了一声。“这人咋样?”祈经理嗫嚅了半天,说了句:“不熟。”

    陈伯的车就在门口。刘师在它后面停下。正往外拿东西,陈伯出来了。祈经理忙迎上去。

    “放下放下,叫娃搬。”陈伯拉起祈经理的手说,“年年做这套数做啥哩!冻的,路又不好走。”祈经理说:“不见你一面我过不安年。”“哈哈哈。咱这黑脸有啥好见的。明年再不准来了,要来就开春,天暖和了。对了,明年我过去看你。”“哪能倒骑驴么。”“说定了说定了。往屋走往屋走。”陈伯抬起头,“你那书记、会计哩?”“局里来人了,在屋招呼哩。”我忙上前握住他伸过来的手:“陈伯。”“照冬,以前没媳妇熬煎得不胖,现在有媳妇了咋还这么瘦?”祈经理回过头:“看你问的。你也是过来人,刚结婚能胖?”陈伯笑着说:“给娃当叔哩,老不正经。”“陈伯伯,过年好!”瑞霖上前笑脸盈盈。“好好好。都好都好!”然后望着我。我就给他介绍:“这是出纳瑞霖。”陈伯笑着,给她儿媳安顿:“穿得这么薄,叫娃坐炕上。”瑞霖连忙摇头:“不冻不冻。”陈伯儿媳拉着她手先进屋了。“陈老板,给你拜年。”刘师一拱手。陈伯一还礼:“一路上你辛苦了!明年我给你拜年。走,赶紧进屋进屋。”

    屋子里温暖如春,大方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果子,好多都是南方的,芒果,荔枝,杨桃,山竹,火龙果。陈妈笑呵呵地给大家倒茶。我从她手里接过茶壶,把桌上的杯子一一满上。她问我父母媳妇娃都好。我说好。

    陈妈让我们别客气,吃吃吃。刘师让她坐,她按着刘师胳膊没让起来,把热水瓶的水倒在茶壶里,提着空瓶又出去了。我跟陈妈到厨房,抢先提过水壶往热水瓶里灌,问她:“陈沁姐没回来?”“没有。又出国了。看十五能不能回来?”

    我把热水瓶灌满提着出去了。

    “老板,明年还得靠你了。”祈经理嚼着花生米说。陈伯说:“你说咋弄就咋弄,我听你的。”祈经理拉起陈伯的手:“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就见外了。”

    午饭在宾馆吃的。和往年一样,上去酒先喝了一通,最后满桌的饭菜也吃不下多少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起身告辞。陈伯挽着喝的有点高的祁经理,走到车门口,把门打开,让他坐上去。祁经理想起了什么,下来,过去把后备箱打开,一看塞得满满的,还有一只杀好的全羊。“老陈,这,这不能要!”他想拿出来,可站都站不稳,拽着羊腿叫我,“照冬,你,你过来。”陈伯把他拉到一边,把盖盖上,把祈经理连扶带推弄进车里,一拍刘师肩膀:“走走,路上开慢点。”陈妈跟我说,“过了年天暖和了领着媳妇和娃来。记得呀。叫我也看看娃。”

    车子一转过弯,祈经理就说:“老陈这人就是好!就是可以!唉,咱也拿不出啥好东西,年年都是些苹果、枣的,东东西西一大堆,不值几个钱。总想说好好好好报答报答人家……”刘师说:“人家有钱,也不在乎。”祈经理说:“咱老是狗掀门帘,嘴在前。”刘师说:“我觉得现在虽说是钱的社会,可有时不一定全都得靠钱。我觉得你和老陈都没架子,都是一路人。老陈是实诚人,你也实诚人。我说的都实话。咱俩打交道五六年了,我这人嘴上也不会说,可就是爱和你们在一搭。还有照冬,瑞霖。”

    “刘师,我俩不需要你捎带着安慰。”我笑着说。

    “不是不是。是真的,我不会说假话。”

    手机又响了,还是郭书记。过了黄河大桥,祈经理才给回过去。郭书记问他几点能回来。然后两人定了下午七点在公司开会。郭书记说他给余书记通知了,叫中层都参加。祈经理有些纳闷,自言自语地说:“啥事么,还叫中层都参加?”他打电话给余书记,余书记说他也不知道。

    通过“我”的切身经历,告诉你一个我们真实的中国,真实的我们。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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