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 树股
半夜正睡觉，就听外面哐的一声。母亲坐起，点着灯。又是一声。一连四五声，照永照丰都惊醒了，惶惶地望着母亲。母亲也愣住了，瞅了瞅我。咚咚——有人敲门。母亲没有吭声。“冬冬——冬冬——”原来是父亲。
母亲穿上衣服开门去了。父亲一进来她就埋怨：“你刚做啥哩？把人没吓死。我还以为院墙倒了。”父亲拿条帚出去扫了身上的土进来：“是几个树股。”“树股？哪来的树股？”“滩里伐树哩，把树身子拉走了，树枝树股都不要了。我看这树股粗粗的能做椽，心想把门房篷起，门口也不难看。”“膝盖咋了？”“上沟滑了一跤。”“死重死重的木头，背那做啥哩？娃还小哩，以后娃大了有力程了再盖。”“刚好有这茬。”“这要背到啥时候？”“背啥时候就啥时候。”“少背上点，把人当事着。”“我知道。”“吃饭没有。”“吃了。”“把裤脱了，叫我给你缝缝。”
外面罩裤破了。脱夹裤时，父亲啊了一声。膝盖也栽破了。母亲小心翼翼替父亲脱下夹裤，我凑到跟前一看，一个一寸长的血口子，血都流脚面上了。母亲从电壶倒了半碗水，放了半勺盐，等凉点了，给父亲擦洗伤口。擦时，血又从那伤口流了下来。母亲每擦一下，我的全身就由不得抽搐一下。擦洗完，母亲拽了点套子，烧成灰，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布条包好，让父亲先坐到被窝里。母亲说啥不让父亲再背，父亲嘴上只是“行行”地敷衍着。
母亲把裤子缝好，父亲穿上走了。
很晚我才睡着。
早上起来，我到墙底下一看，五根杨木树股，上面树叶还没捋净呢，绿莹莹的。我放下书包，想把它们扛到后院。扛起一个，前头起来了，后头还在地上；肩膀往后挪，后头起来了，可前头又蹭地上了，就像《朝阳沟》里银环肩上的扁担。拉，又怕把地跐烂，叫母亲重新打扫。最后，就用俩手抱，弓着腰，慢慢往后挪。等把最后一根搬完，十个手指头困得都弯不过来了。
晚上，又是哐哐哐哐几声。父亲进来，好一会气才喘匀。母亲给他凉好开水，恼着脸站在一旁。父亲就说：“下回背少点。”我忍不住说：“大，你再甭背了。”
可谁也说不下。
第三晚，他还是背那么多。
第四晚上，又到那个时辰了，可不见声响。母亲辗转反侧，我也毫无睡意。母亲说我：“你赶紧睡，明早还要上学哩。”看我还在被窝动弹，母亲给我宽心：“今黑肯定没背。睡吧。”
父亲回来得很晚。母亲担心地说：“你甭背了，甭背了！我操不起这心！我一晚上都没睡着。做梦都跑到沟里寻你哩。”父亲说：“以后我回不回来你再甭等。你睡你的，迟了我一撂下就走。”
晌午，做饭烧火时我问母亲：“那一年我大到底咋了，叫把门房拆了？”母亲很诧异：“你还记得拆门房？”“是我爷爷叫拆的。”我说，“给我大到大队送饭我都记得。”“不是你爷爷叫拆的，是把人逼得没办法。不拆就不放你大。”母亲着气地说，“你德万爷他哥当队长那一年，见你大老实，就叫你大当保管。可是你大不识字，就不想当。他硬要叫当，说有啥不懂的就找他。最后就当了。你大那脸薄，一回两回行，长了也不好意思一个劲问人家。再是人家是长辈，还是队长，经常要到大队、公社开会。后来你大要记个账啥的，不是找学兵他大，就是找那天来的你民耀叔。你大朋友里头只有这俩识字。民耀哩，没有学兵他大写字好看，也爱浪，经常逮不住人。学兵他大哩，家里成分不好，是富农，屋里叫弄穷了，旁人也不好好搭理，可你爷爷不管那事，因为跟你大是一朋，经常在咱屋吃饭。除了叫他帮忙记账，有个紧火事，你大就把库房钥匙交给他。没想到年终盘库，就短东西了。你大哩，也说不清，就叫工作组弄大队里去了。我和你爷爷就想会不会是学兵他大把东西拿了，可没证据，也说不出。再心想，对他那么好，他不一定能做出那事。最后工作组就要叫赔。连打带罚二三百元哩，哪来的钱？你爷爷没办法，才叫把门房拆了。
“这事过了大概有两三个月天气，我到学兵家取咱家的箩子。到屋一看，被子褥子单子啥的搭了一铁丝。我就问，这没过年咋扫开屋子了？学兵他妈就说，娃把炕跳塌了，就到做饭屋给我取箩子。我就看那铁丝上搭的东西咋有点不对劲。说是毡哩，咋这么薄？上头咋还印的字。走到跟前拿手里一看，原来是把口袋劈开缝的。一律律的白帆布口袋，当时只有队里有，私人哪有这个？事一下子明了，我就大声嚷开了。巷里人一听都跑来了。学兵他大急了，过来要打我，门前人就把你爷爷叫来了。你爷爷掂了个锨，学兵他大吓得翻墙跑了。
“最后都弄清了，就弄到村里。永泰就领上人到学兵家。可到屋里一看，啥都没有。提前都收拾了。搜了一整啥也没搜到，也就不了了之了。回来你大才说，他有一天从库房回来路过永泰家门口，永泰把他叫住，提了个煤油瓶子，叫灌瓶煤油。那几年没电，先是点清油，后来点煤油。你大当时给愣住了。永泰是治保主任，是村干部。没办法，你大只好先接住，就提着瓶子回来了。给你爷爷一说，你爷爷说不行。说今日要煤油，明日就敢要吃的油，后日就敢要粮要钱，这都是队里的，又不是咱家的，最后这窟窿叫谁填哩？你大就把咱家的煤油倒了一半给了他。再要你大就没给。这就惹下了。学兵他大肯定把东西给了，要不也不会包庇。
“你爷爷哩，本身就有点病。这一着气，病犯了，也没钱治。你爷爷临老一再给我和你大安顿，叫娃念书，叫娃念书，咱不图啥，只为大了甭叫人哄了，甭叫人欺负。还叫你大以后谁都甭靠，一心下自家的苦。有了穿好点，没了穿烂点。你大哩，见他一个，总爱交个朋友，没想到一下叫把心伤透了。
“你爷爷一走，你婆也跟着走了。你爷爷就是将就埋的。埋你婆时，没钱埋不到土里，最后还是你姨姨，你姑，你姥姑，这个凑点，那个凑点，才把你婆埋了。你记不记得你老跟我闹：‘人家建西家都吃白馍，你就是舍不得叫我吃。’你碎点点咋知道当时有多难……”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母亲穿上衣服开门去了。父亲一进来她就埋怨：“你刚做啥哩？把人没吓死。我还以为院墙倒了。”父亲拿条帚出去扫了身上的土进来：“是几个树股。”“树股？哪来的树股？”“滩里伐树哩，把树身子拉走了，树枝树股都不要了。我看这树股粗粗的能做椽，心想把门房篷起，门口也不难看。”“膝盖咋了？”“上沟滑了一跤。”“死重死重的木头，背那做啥哩？娃还小哩，以后娃大了有力程了再盖。”“刚好有这茬。”“这要背到啥时候？”“背啥时候就啥时候。”“少背上点，把人当事着。”“我知道。”“吃饭没有。”“吃了。”“把裤脱了，叫我给你缝缝。”
外面罩裤破了。脱夹裤时，父亲啊了一声。膝盖也栽破了。母亲小心翼翼替父亲脱下夹裤，我凑到跟前一看，一个一寸长的血口子，血都流脚面上了。母亲从电壶倒了半碗水，放了半勺盐，等凉点了，给父亲擦洗伤口。擦时，血又从那伤口流了下来。母亲每擦一下，我的全身就由不得抽搐一下。擦洗完，母亲拽了点套子，烧成灰，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布条包好，让父亲先坐到被窝里。母亲说啥不让父亲再背，父亲嘴上只是“行行”地敷衍着。
母亲把裤子缝好，父亲穿上走了。
很晚我才睡着。
早上起来，我到墙底下一看，五根杨木树股，上面树叶还没捋净呢，绿莹莹的。我放下书包，想把它们扛到后院。扛起一个，前头起来了，后头还在地上；肩膀往后挪，后头起来了，可前头又蹭地上了，就像《朝阳沟》里银环肩上的扁担。拉，又怕把地跐烂，叫母亲重新打扫。最后，就用俩手抱，弓着腰，慢慢往后挪。等把最后一根搬完，十个手指头困得都弯不过来了。
晚上，又是哐哐哐哐几声。父亲进来，好一会气才喘匀。母亲给他凉好开水，恼着脸站在一旁。父亲就说：“下回背少点。”我忍不住说：“大，你再甭背了。”
可谁也说不下。
第三晚，他还是背那么多。
第四晚上，又到那个时辰了，可不见声响。母亲辗转反侧，我也毫无睡意。母亲说我：“你赶紧睡，明早还要上学哩。”看我还在被窝动弹，母亲给我宽心：“今黑肯定没背。睡吧。”
父亲回来得很晚。母亲担心地说：“你甭背了，甭背了！我操不起这心！我一晚上都没睡着。做梦都跑到沟里寻你哩。”父亲说：“以后我回不回来你再甭等。你睡你的，迟了我一撂下就走。”
晌午，做饭烧火时我问母亲：“那一年我大到底咋了，叫把门房拆了？”母亲很诧异：“你还记得拆门房？”“是我爷爷叫拆的。”我说，“给我大到大队送饭我都记得。”“不是你爷爷叫拆的，是把人逼得没办法。不拆就不放你大。”母亲着气地说，“你德万爷他哥当队长那一年，见你大老实，就叫你大当保管。可是你大不识字，就不想当。他硬要叫当，说有啥不懂的就找他。最后就当了。你大那脸薄，一回两回行，长了也不好意思一个劲问人家。再是人家是长辈，还是队长，经常要到大队、公社开会。后来你大要记个账啥的，不是找学兵他大，就是找那天来的你民耀叔。你大朋友里头只有这俩识字。民耀哩，没有学兵他大写字好看，也爱浪，经常逮不住人。学兵他大哩，家里成分不好，是富农，屋里叫弄穷了，旁人也不好好搭理，可你爷爷不管那事，因为跟你大是一朋，经常在咱屋吃饭。除了叫他帮忙记账，有个紧火事，你大就把库房钥匙交给他。没想到年终盘库，就短东西了。你大哩，也说不清，就叫工作组弄大队里去了。我和你爷爷就想会不会是学兵他大把东西拿了，可没证据，也说不出。再心想，对他那么好，他不一定能做出那事。最后工作组就要叫赔。连打带罚二三百元哩，哪来的钱？你爷爷没办法，才叫把门房拆了。
“这事过了大概有两三个月天气，我到学兵家取咱家的箩子。到屋一看，被子褥子单子啥的搭了一铁丝。我就问，这没过年咋扫开屋子了？学兵他妈就说，娃把炕跳塌了，就到做饭屋给我取箩子。我就看那铁丝上搭的东西咋有点不对劲。说是毡哩，咋这么薄？上头咋还印的字。走到跟前拿手里一看，原来是把口袋劈开缝的。一律律的白帆布口袋，当时只有队里有，私人哪有这个？事一下子明了，我就大声嚷开了。巷里人一听都跑来了。学兵他大急了，过来要打我，门前人就把你爷爷叫来了。你爷爷掂了个锨，学兵他大吓得翻墙跑了。
“最后都弄清了，就弄到村里。永泰就领上人到学兵家。可到屋里一看，啥都没有。提前都收拾了。搜了一整啥也没搜到，也就不了了之了。回来你大才说，他有一天从库房回来路过永泰家门口，永泰把他叫住，提了个煤油瓶子，叫灌瓶煤油。那几年没电，先是点清油，后来点煤油。你大当时给愣住了。永泰是治保主任，是村干部。没办法，你大只好先接住，就提着瓶子回来了。给你爷爷一说，你爷爷说不行。说今日要煤油，明日就敢要吃的油，后日就敢要粮要钱，这都是队里的，又不是咱家的，最后这窟窿叫谁填哩？你大就把咱家的煤油倒了一半给了他。再要你大就没给。这就惹下了。学兵他大肯定把东西给了，要不也不会包庇。
“你爷爷哩，本身就有点病。这一着气，病犯了，也没钱治。你爷爷临老一再给我和你大安顿，叫娃念书，叫娃念书，咱不图啥，只为大了甭叫人哄了，甭叫人欺负。还叫你大以后谁都甭靠，一心下自家的苦。有了穿好点，没了穿烂点。你大哩，见他一个，总爱交个朋友，没想到一下叫把心伤透了。
“你爷爷一走，你婆也跟着走了。你爷爷就是将就埋的。埋你婆时，没钱埋不到土里，最后还是你姨姨，你姑，你姥姑，这个凑点，那个凑点，才把你婆埋了。你记不记得你老跟我闹：‘人家建西家都吃白馍，你就是舍不得叫我吃。’你碎点点咋知道当时有多难……”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