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一 慧珠
邱辉林从公司消失后，夫人陈慧珠很快便来到公司接手。来前她心想，自公司成立后有一年多没再来过，当初创业的合伙人姚希哲，李鸣惠，都跟辉林分手另组了公司，剩下的员工想必见了还能记得。不过头天电话里徐秘书提起的那位蒋副经理还从未谋面。半年前听辉林在家提起过此人，说是从某国营厂挖来的一位干才。公司分家时姚希哲一再邀他随去共图“大计”，因着辉林的坚拒和对蒋的劝留，姚希哲和李鸣惠才空愿而去。一路上陈慧珠心里默念，“但愿这蒋副经理是位好共事和能力强的人。公司的业务自己还是个新手，这次初来，兼听少讲是该注意的。不过昨夜思谋的主意无妨也给蒋副经理说说，听听他的反应。”她心里还掖着件事，是妈妈提醒过的，就是邱家的邱霖和邱家光两兄弟。现如今辉林身在狱中，自己前来公司主事，对这两兄弟要多留份心。
心里想事，脚下路就短了不少，不多工夫就到了公司。还没到大门，早有徐秘书从里面迎了出来。
“陈姐，正等你来呢。”徐秘书着淡青色上装，一年不见，在陈慧珠眼里还是那么秀丽。徐秘书上来说，“蒋副经理刚去接电话，就在经理室里。”
陈慧珠和徐秘书刚走进经理室外间的接待室，正好从里间走出一人。陈慧珠猛地一怔，心几乎跳出口来，却在瞬间让她抑住了。徐秘书说声“陈姐来了。”又转朝陈慧珠，“这是蒋副经理。”
“蒋世鹏。”出来的人自我介绍后接说，“陈姐您里面请。”
进到经理室，蒋世鹏将陈慧珠让到经理办公桌旁的黑色真皮沙发转椅处坐定，自己在对面靠墙沙发上坐下。徐秘书给陈慧珠送来沏好的茶水，说声“陈姐你请”后便自离去。没过多久，经理夫人到了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公司。
机电室里，埋头干活的范工听后说：
“这叫夫唱妇随么，夫唱进了班房，该轮妇了。”
“倒是盼着能唱出好听的呢，别跟她那夫一样，吆五喝六地拿人当小菜。”一旁的李师傅头也不抬地说。
“好听的，啥叫好听的？”范工接问。
“说话算数，兑现诺言，按百分之三十修理费提成给员工。这是他经理当初明明白白讲了的。”李师傅回应，还是不抬头。
屋里人全乐了，孙师傅瞧一眼李师傅，扯开了嗓门，“我说老李，你这百分之三十的梦咋还没醒呢，依我想，谁能拿到百分之十就托天赐福了。”
“百分之十？谁知道每件修活挣了客户多少？不知道这个分母，说什么百分之多少全都瞎掰。”范工朝满屋人环视着说。
“不说是什么‘商业秘密’么，全他娘的忽弄老百姓。”孙师傅说。
“你也甭生那气，人邱辉林靠的就是汲你的剩余价值。你不情愿，行么？”范工说。
“哎，哎，怎么还念那老谱。知道不，要没人汲你的剩余价值，哪来的公司老板，哪来的市场经济？”一直没说话的荣工加了进来。话毕，笑着朝屋里人点头问，“是不？”
“那就让汲呗，可总得合理不是。”李师傅无奈地说。
“合理？怎么算合理，用啥标尺量？这个咋谁也没资格讲得清，得请马克思来了。”荣工话毕，仰头长笑。
唯一没说话的静怡，虽低头忙手上的活，耳朵却没闲着。她是公司的头批员工，邱经理讲过的保底工资加提成工资的政策她清楚，提成工资按用户付费百分之三十计算她也清楚。后来当有员工提出要公司明示每件产品用户的实际付费时，他还清楚记得邱经理斩钉截铁回答是“商业秘密”时的那双刺刺的目光。对“剩余价值”这个概念，静怡不像荣工，范工他们有着大学背景的退休工程人员那样清楚，却也能大致辨出其中意思。她不愿去细辨这类事，只想定心干好手上的活，够吃够用，能生活就行。
经理室里，陈慧珠在听过蒋世鹏关于公司业务情况介绍后，把蒋世鹏递过的客户名册摊在桌上扫视。
“下面还有，”坐在对面靠墙沙发上的蒋世鹏用手扶了扶琥珀色镜框，看着陈慧珠，“是公司收进和交付的客户产品，客户索赔纪录，和各项修理收费明细，我这就归理好给你过目。”
“嗯，你归理你的，我先看看这份名册。”
屋里死一般静寂，偶尔只有蒋世鹏翻动纸页的微声。默然中，陈慧珠抬起目光在蒋世鹏俯着的脸上来回。这目光中含着别的东西，她又将目光收回在名册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时浮时落的记忆将她引得远远的。
六年前，她在工学院读大二年级时，在一次校方举办的《飞行器导航系统展示会》上，同是这幅琥珀色镜架后的帅气面孔磁石般邀住了她的注意。他那儒雅的气质和清晰的讲解，吸引着人丛中远端的她。她思忖有顷后，终于忍不住向这位高自己一级的同学发问：
“请问这套系统的心脏产品是哪种类型？”她像在课堂上一样向展台上的“琥珀眼镜”提问。为了使问题更明确，她用课本上学得的知识紧接说：“是传统的液浮，气浮，还是——”就在这里她卡住了，一时想不起该说的专业术语，她转想在“还是”后面巧妙地改说“其他别的类型”，就在这迟顿间，她的话被“琥珀眼镜”接了过去。他看着人丛中的她，“你是想问‘还是激光，或光纤’对么？我想告诉各位，这套系统的心脏产品是传统的液浮部件。不过我要说，要不很久，我国自己研制的激光或光纤产品很有希望和美国一样应用在各种飞行器里。这个希望的实现，寄托在我们身上，寄托在——”他的目光朝人丛扫过一眼后，又回来和她的目光相接，“你和我的身上。”虽然这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这一切却长久黏附在她的脑膜上。那“寄托在你和我的身上”的温热话语，和悦而自信的目光，在她的心上唤起了异样的感觉。那以后的年月里，这感觉即令时隐时现，可总在她心头。
岁月多舛，当昔日那位“琥珀眼镜”重现在眼前时，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默念这世界太小。她第一次近距离地，默默地注意对方，下意识地与丈夫对比：除了皮肤比丈夫白净，脸上多一副眼镜外，从美学角度看，两人外形轮廓和仪表应大体相当。然而让她感得怅失的是这样一个意识——形似却神异。丈夫的为人，婚前虽曾使自己有过不是味道的感觉，使自己犹豫过，然而婚后的耳鬓厮磨使得她渐渐适应了。她当初那种不是味道的感觉被淡化了，甚至没有了。可如今，当曾让她心仪的人出现在面前，看他的举止，听他的谈吐，她婚前对丈夫有过而后淡化了的感觉又出来了。“要是当初——”，当这个意念疾电般掠过时，她惶然四下顾盼，却见窗前微风拂动纱帘，映在壁上的条纹光影就像她此刻的心，在轻轻漾动。
“可不是么，”她心里嗔怨起了丈夫，“他若做事实诚，哪会落到如今。公司创建时，父母怎地凑了一半还多的资金，怎地叮嘱他步步走稳，母亲又怎地不计年迈躬亲来京把守财务，实指望姑爷能成一番气候，可——”
“都在这里了。”这一声，将陈慧珠从惘念中拉了回来。蒋世鹏从沙发上站起，过来把一沓理好的材料放在经理桌上，“你抽时候看看，我去液压室那边走走，需要我时我再过来。”说毕，拧身要走。
“等等好么？我还有话。”陈慧珠将客户名册和材料推在一旁。
蒋世鹏回转身朝陈慧珠投来询问的目光。陈慧珠用手朝对面沙发比了比，蒋世鹏于是回到沙发坐定。
两边都没有话，暂时的沉默。
陈慧珠将目光从蒋世鹏身上收回，投在桌上那一沓材料上，像在思索。几秒钟后，她欠身将转椅往桌边拉近，开口道：
“辉林这次出事出大家的意料，我是昨天才从所里紧着办完停薪留职手续，赶在今天过来的。”她说着话，目光沉然，稍顿了顿，长吁一口，像在自语地说，“原本想让辉林单闯，我在国家事业单位留守，现在呢——”
“邱经理的事是很意外，”蒋世鹏安慰地看着陈慧珠，“好在公司业务还算正常，人心虽说有点浮动，但还没散。不过这里不可一日无主。陈工你及时赶来正是时候。”
“丢下所里铁饭碗到这里，心里头绪像一团乱麻。公司的业务，我一点路数没有，真担心弄不转。”
“陈工你不用担心，公司的事两三个月就熟了。你来了，这里有了主事的人，加上有大伙跟随协力，各项业务一定会快速驶上轨道。”
“有大家在，特别是你蒋副经理，”她在“副经理”上加重了语气，“我自然能放心。不过我有个想法——”
忽然收住，陈慧珠起身，去往茶杯里续了热水回来坐下，两手握杯，一腔心事地两眼盯住杯子，“昨晚我想了很久。”
“是么？说说看。”
“辉林这一出事，别家公司，包括先前跟我们分伙出去的姚希哲，李鸣惠他们，想来可能会乘机踩踏我们，传播流言来抢走我们客户。所以我想能不能和附近的《德鑫公司》联手合并，更名新的公司。这样既增强了跟别家公司的竞争力，又可以避免流失客户。”陈慧珠说到这里停住，等蒋世鹏的反应。
两人都默然，蒋世鹏脸色的微变只有细心留意才会查到，陈慧珠没有意识到，她的话已在蒋世鹏心上起了料想不到的划痕。
在蒋世鹏方面，猛觉得经理夫人不相信自己会辅佐她成事。他自来公司至今，在与邱辉林的共事中，对经理的能力心知肚明。蒋世鹏有自己管理公司的想法，他曾想，若以自己的管理之道，公司经营定会比现在好，定不会有邱辉林旁门左道的事。邱辉林入狱后，他料定陈慧珠会来，但不知她为人怎样，他希望她是位懂得倾听，懂得容人的人。他希望自己在辅佐她的过程中施展自我，表现才能，让公司改变旧貌。然而陈慧珠的话却让他始料不及。片刻思索后，蒋世鹏说：
“我担心这怕是步险棋。先不论《德鑫公司》愿不愿跟我们联手，即使愿意，问题是联手后由谁坐大，新公司的操控由谁主导。在这个问题上人家是不会甘于旁落的，而我们一方也不能失了警觉，因为一旦沦为人下，便丢了主动，一步被动，步步被动，将来在争取客户，来活调配，人员安置，财务收入等问题上少不了会生纠葛。所以说，搞得不好，我们名为联手合并，实为被人吞并。这一点希望经理你多些考虑。”
这是蒋世鹏第一次尊陈慧珠为经理，他知道自己的见解与陈慧珠相违，为了减轻对经理的拂逆味道，他刻意将语气放得委婉。说完，静静地看着陈慧珠。
十几秒后，陈慧珠微微点头道：
“你说的也是。我在这细的方面是想得少些，那麽就依你，我们还是干自己的。”
蒋世鹏接道：
“公司的发展，关键在自己运作，眼下邱经理虽然已经身不由己，但公司在京城内外和各省市的客户群没有因此丢失，所以我想，陈经理你最好能安置一下家里，尽早代表公司去外地一些老客户那里走走，一为联络感情，二为再多收些活回来，同时再次向客户承诺我公司的修理质量，这是一。另外，为保证质量承诺，从现在起，公司需要对每套交出产品做更严格的复检，具体实施由我负责，这是二。最后一点，也是须由你拍板的，是适当提高员工的优产奖励额度，鼓励员工多出活，出好活。我划算过，不多的奖励支出，会换来公司的优质多产，直接带给公司更大的经济效益。再说回来，你刚接手经理位置，推出这项措施有利于增强员工凝聚力，拉近员工和你的距离。”
这时，隔壁套间接待室的门响了，他俩的谈话不由得顿了一下。
有脚步进来，接着是一个怯生的脸在经理室门缝处探了一下，似乎有事。蒋世鹏看见，点头向他示意：
“小郑进来，有事么？”
“副经理，液压室的数字板钳坏了，邱师傅让去材料库领把新的，我来请你在领料单上签个字。”留着小平头的小郑进来，将领料单递给蒋世鹏。
“嗯，”蒋世鹏拿起笔边签边问，“赶周末能出活么？”
“邱师傅说反正尽力吧，好像没准儿。”
蒋世鹏听后，心事沉沉地缩了一下眉头，将签好的领料单交还给小郑，平和地说：
“知道了，去吧。回头我过去瞧瞧。”
小郑走后，经理室的谈话一时接续不上，蒋世鹏时才的心事，切断了他原想表达的思想。邱经理出事以来，邱霖越俎代庖的表现越来越显，一个来公司日子不多的修理工，忽然以管事者的姿态对其他员工指指点点了起来：换下徐秘书，改让资料员小张统计每天中午需在公司用餐的人数，又改让清洁工每天取报取信，更有甚者，一次中午在用餐众人面前颐指气使地数落徐秘书，使徐秘书委屈下泪。邱霖插手不属自己职责范围事务的做法，员工间一笑即过。也有人说，邱经理的大哥么，弟弟落难，大哥出来多操份心也是，不过竟指手画脚到邱经理身边的人身上，委实过分了点。员工的议论，蒋世鹏心有同感，但眼下真正让他眉头不展的，是邱霖在插手别处的同时，自己手上的活却进展不大，那活搁在液压室少说也近半个月了，离向用户承诺的交付日期越来越近了呢。
阳光被乌云遮死了，刚才还一片晴空，这时却成了一簇簇浅灰的云堆，想着摆在液压室的那套设备，蒋世鹏心里像灌了铅，眼睛定定地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我同意你。”
陈慧珠这一声，把蒋世鹏的意识拉了回来，他看着陈慧珠，听她说，“同意提高员工的优产奖励额度，提高多少你也先想想，然后一起敲定，你看呢？”
“行，想好后再定。”
陈慧珠又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这终归是为了公司的总效益。”
“说起这个，我想再多说几句。”
“你说。”陈慧珠轻柔地说。
“办公司，如激流行舟。经理是舵手，员工们是水手。除了舵手，只有选好水手，调度得当，才能形成大的合力，顺利驶进。”
“你说的‘选好水手’是——？”陈慧珠看着蒋世鹏。
蒋世鹏沉稳地说：“能者诚者上。”
陈慧珠觉着心里一亮，知道蒋世鹏是含蓄地喝破了公司的用人问题。她耳里又响起了母亲的那句话——“他要不摆脱裙带牵扯，必定一事无成。”是啊，邱家兄弟一下就进来了三个，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腻味。蒋世鹏的话正对了她的心思，她看着蒋世鹏：
“那‘调动得当’呢？”
“说起调动，刚才建议你的适当提高优产奖励额度，就是在调动，调动员工的潜能。这是看得见的一面。”
“还有看不见的？”陈慧珠笑问。
“对，也是我一直在想的。经理和员工，或者说资方和劳方，是同条舟上的人，同心同力，才能所向必利。要同力，须先同心。要同心——”他犹豫了一下，清楚地说了四个字：“需先尊重。”他虽然放缓放柔了语气，仍觉语有棱角，同时有直抒胸臆以后的轻松。说完，表情平和地将目光移向经理桌旁墙上的那副挂历，等陈慧珠的反应。
陈慧珠不料对方将话题转到了劳资关系。想到用人，她觉着蒋世鹏的想法与自己正好契合，有种彼此相投的舒贴，但当听到资方和劳方，特别听到“需先尊重”这四字，不由心里一怔，她不禁想到了丈夫，心上的舒贴有了瞬间的不适，然而终是舒贴盖过了不适。她直了直身，往后靠住椅背：
“你的话是在理。如你说的，劳资两方是同条舟上水手和舵手的关系，公司需要水手和舵手的同心同力。我虽然名为舵手，但不谙航情，希望能有能者诚者的协力，让公司有个大的发展。”忽然，六年前的一幕又回到脑里，她看着蒋世鹏说：
“这希望的实现，寄托在我们身上，寄托在你和我身上。”她觉得心上怦怦了几下。
突然电话响了，陈慧珠拿起听后，将话筒给蒋世鹏一伸，“你的。”
“喂！是我，怎么样了？——好的，马上。”蒋世鹏放下话筒，“我得立马去液压室一趟，完后就过来。”
“先去忙吧，有事我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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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珠和徐秘书刚走进经理室外间的接待室，正好从里间走出一人。陈慧珠猛地一怔，心几乎跳出口来，却在瞬间让她抑住了。徐秘书说声“陈姐来了。”又转朝陈慧珠，“这是蒋副经理。”
“蒋世鹏。”出来的人自我介绍后接说，“陈姐您里面请。”
进到经理室，蒋世鹏将陈慧珠让到经理办公桌旁的黑色真皮沙发转椅处坐定，自己在对面靠墙沙发上坐下。徐秘书给陈慧珠送来沏好的茶水，说声“陈姐你请”后便自离去。没过多久，经理夫人到了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公司。
机电室里，埋头干活的范工听后说：
“这叫夫唱妇随么，夫唱进了班房，该轮妇了。”
“倒是盼着能唱出好听的呢，别跟她那夫一样，吆五喝六地拿人当小菜。”一旁的李师傅头也不抬地说。
“好听的，啥叫好听的？”范工接问。
“说话算数，兑现诺言，按百分之三十修理费提成给员工。这是他经理当初明明白白讲了的。”李师傅回应，还是不抬头。
屋里人全乐了，孙师傅瞧一眼李师傅，扯开了嗓门，“我说老李，你这百分之三十的梦咋还没醒呢，依我想，谁能拿到百分之十就托天赐福了。”
“百分之十？谁知道每件修活挣了客户多少？不知道这个分母，说什么百分之多少全都瞎掰。”范工朝满屋人环视着说。
“不说是什么‘商业秘密’么，全他娘的忽弄老百姓。”孙师傅说。
“你也甭生那气，人邱辉林靠的就是汲你的剩余价值。你不情愿，行么？”范工说。
“哎，哎，怎么还念那老谱。知道不，要没人汲你的剩余价值，哪来的公司老板，哪来的市场经济？”一直没说话的荣工加了进来。话毕，笑着朝屋里人点头问，“是不？”
“那就让汲呗，可总得合理不是。”李师傅无奈地说。
“合理？怎么算合理，用啥标尺量？这个咋谁也没资格讲得清，得请马克思来了。”荣工话毕，仰头长笑。
唯一没说话的静怡，虽低头忙手上的活，耳朵却没闲着。她是公司的头批员工，邱经理讲过的保底工资加提成工资的政策她清楚，提成工资按用户付费百分之三十计算她也清楚。后来当有员工提出要公司明示每件产品用户的实际付费时，他还清楚记得邱经理斩钉截铁回答是“商业秘密”时的那双刺刺的目光。对“剩余价值”这个概念，静怡不像荣工，范工他们有着大学背景的退休工程人员那样清楚，却也能大致辨出其中意思。她不愿去细辨这类事，只想定心干好手上的活，够吃够用，能生活就行。
经理室里，陈慧珠在听过蒋世鹏关于公司业务情况介绍后，把蒋世鹏递过的客户名册摊在桌上扫视。
“下面还有，”坐在对面靠墙沙发上的蒋世鹏用手扶了扶琥珀色镜框，看着陈慧珠，“是公司收进和交付的客户产品，客户索赔纪录，和各项修理收费明细，我这就归理好给你过目。”
“嗯，你归理你的，我先看看这份名册。”
屋里死一般静寂，偶尔只有蒋世鹏翻动纸页的微声。默然中，陈慧珠抬起目光在蒋世鹏俯着的脸上来回。这目光中含着别的东西，她又将目光收回在名册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时浮时落的记忆将她引得远远的。
六年前，她在工学院读大二年级时，在一次校方举办的《飞行器导航系统展示会》上，同是这幅琥珀色镜架后的帅气面孔磁石般邀住了她的注意。他那儒雅的气质和清晰的讲解，吸引着人丛中远端的她。她思忖有顷后，终于忍不住向这位高自己一级的同学发问：
“请问这套系统的心脏产品是哪种类型？”她像在课堂上一样向展台上的“琥珀眼镜”提问。为了使问题更明确，她用课本上学得的知识紧接说：“是传统的液浮，气浮，还是——”就在这里她卡住了，一时想不起该说的专业术语，她转想在“还是”后面巧妙地改说“其他别的类型”，就在这迟顿间，她的话被“琥珀眼镜”接了过去。他看着人丛中的她，“你是想问‘还是激光，或光纤’对么？我想告诉各位，这套系统的心脏产品是传统的液浮部件。不过我要说，要不很久，我国自己研制的激光或光纤产品很有希望和美国一样应用在各种飞行器里。这个希望的实现，寄托在我们身上，寄托在——”他的目光朝人丛扫过一眼后，又回来和她的目光相接，“你和我的身上。”虽然这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这一切却长久黏附在她的脑膜上。那“寄托在你和我的身上”的温热话语，和悦而自信的目光，在她的心上唤起了异样的感觉。那以后的年月里，这感觉即令时隐时现，可总在她心头。
岁月多舛，当昔日那位“琥珀眼镜”重现在眼前时，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默念这世界太小。她第一次近距离地，默默地注意对方，下意识地与丈夫对比：除了皮肤比丈夫白净，脸上多一副眼镜外，从美学角度看，两人外形轮廓和仪表应大体相当。然而让她感得怅失的是这样一个意识——形似却神异。丈夫的为人，婚前虽曾使自己有过不是味道的感觉，使自己犹豫过，然而婚后的耳鬓厮磨使得她渐渐适应了。她当初那种不是味道的感觉被淡化了，甚至没有了。可如今，当曾让她心仪的人出现在面前，看他的举止，听他的谈吐，她婚前对丈夫有过而后淡化了的感觉又出来了。“要是当初——”，当这个意念疾电般掠过时，她惶然四下顾盼，却见窗前微风拂动纱帘，映在壁上的条纹光影就像她此刻的心，在轻轻漾动。
“可不是么，”她心里嗔怨起了丈夫，“他若做事实诚，哪会落到如今。公司创建时，父母怎地凑了一半还多的资金，怎地叮嘱他步步走稳，母亲又怎地不计年迈躬亲来京把守财务，实指望姑爷能成一番气候，可——”
“都在这里了。”这一声，将陈慧珠从惘念中拉了回来。蒋世鹏从沙发上站起，过来把一沓理好的材料放在经理桌上，“你抽时候看看，我去液压室那边走走，需要我时我再过来。”说毕，拧身要走。
“等等好么？我还有话。”陈慧珠将客户名册和材料推在一旁。
蒋世鹏回转身朝陈慧珠投来询问的目光。陈慧珠用手朝对面沙发比了比，蒋世鹏于是回到沙发坐定。
两边都没有话，暂时的沉默。
陈慧珠将目光从蒋世鹏身上收回，投在桌上那一沓材料上，像在思索。几秒钟后，她欠身将转椅往桌边拉近，开口道：
“辉林这次出事出大家的意料，我是昨天才从所里紧着办完停薪留职手续，赶在今天过来的。”她说着话，目光沉然，稍顿了顿，长吁一口，像在自语地说，“原本想让辉林单闯，我在国家事业单位留守，现在呢——”
“邱经理的事是很意外，”蒋世鹏安慰地看着陈慧珠，“好在公司业务还算正常，人心虽说有点浮动，但还没散。不过这里不可一日无主。陈工你及时赶来正是时候。”
“丢下所里铁饭碗到这里，心里头绪像一团乱麻。公司的业务，我一点路数没有，真担心弄不转。”
“陈工你不用担心，公司的事两三个月就熟了。你来了，这里有了主事的人，加上有大伙跟随协力，各项业务一定会快速驶上轨道。”
“有大家在，特别是你蒋副经理，”她在“副经理”上加重了语气，“我自然能放心。不过我有个想法——”
忽然收住，陈慧珠起身，去往茶杯里续了热水回来坐下，两手握杯，一腔心事地两眼盯住杯子，“昨晚我想了很久。”
“是么？说说看。”
“辉林这一出事，别家公司，包括先前跟我们分伙出去的姚希哲，李鸣惠他们，想来可能会乘机踩踏我们，传播流言来抢走我们客户。所以我想能不能和附近的《德鑫公司》联手合并，更名新的公司。这样既增强了跟别家公司的竞争力，又可以避免流失客户。”陈慧珠说到这里停住，等蒋世鹏的反应。
两人都默然，蒋世鹏脸色的微变只有细心留意才会查到，陈慧珠没有意识到，她的话已在蒋世鹏心上起了料想不到的划痕。
在蒋世鹏方面，猛觉得经理夫人不相信自己会辅佐她成事。他自来公司至今，在与邱辉林的共事中，对经理的能力心知肚明。蒋世鹏有自己管理公司的想法，他曾想，若以自己的管理之道，公司经营定会比现在好，定不会有邱辉林旁门左道的事。邱辉林入狱后，他料定陈慧珠会来，但不知她为人怎样，他希望她是位懂得倾听，懂得容人的人。他希望自己在辅佐她的过程中施展自我，表现才能，让公司改变旧貌。然而陈慧珠的话却让他始料不及。片刻思索后，蒋世鹏说：
“我担心这怕是步险棋。先不论《德鑫公司》愿不愿跟我们联手，即使愿意，问题是联手后由谁坐大，新公司的操控由谁主导。在这个问题上人家是不会甘于旁落的，而我们一方也不能失了警觉，因为一旦沦为人下，便丢了主动，一步被动，步步被动，将来在争取客户，来活调配，人员安置，财务收入等问题上少不了会生纠葛。所以说，搞得不好，我们名为联手合并，实为被人吞并。这一点希望经理你多些考虑。”
这是蒋世鹏第一次尊陈慧珠为经理，他知道自己的见解与陈慧珠相违，为了减轻对经理的拂逆味道，他刻意将语气放得委婉。说完，静静地看着陈慧珠。
十几秒后，陈慧珠微微点头道：
“你说的也是。我在这细的方面是想得少些，那麽就依你，我们还是干自己的。”
蒋世鹏接道：
“公司的发展，关键在自己运作，眼下邱经理虽然已经身不由己，但公司在京城内外和各省市的客户群没有因此丢失，所以我想，陈经理你最好能安置一下家里，尽早代表公司去外地一些老客户那里走走，一为联络感情，二为再多收些活回来，同时再次向客户承诺我公司的修理质量，这是一。另外，为保证质量承诺，从现在起，公司需要对每套交出产品做更严格的复检，具体实施由我负责，这是二。最后一点，也是须由你拍板的，是适当提高员工的优产奖励额度，鼓励员工多出活，出好活。我划算过，不多的奖励支出，会换来公司的优质多产，直接带给公司更大的经济效益。再说回来，你刚接手经理位置，推出这项措施有利于增强员工凝聚力，拉近员工和你的距离。”
这时，隔壁套间接待室的门响了，他俩的谈话不由得顿了一下。
有脚步进来，接着是一个怯生的脸在经理室门缝处探了一下，似乎有事。蒋世鹏看见，点头向他示意：
“小郑进来，有事么？”
“副经理，液压室的数字板钳坏了，邱师傅让去材料库领把新的，我来请你在领料单上签个字。”留着小平头的小郑进来，将领料单递给蒋世鹏。
“嗯，”蒋世鹏拿起笔边签边问，“赶周末能出活么？”
“邱师傅说反正尽力吧，好像没准儿。”
蒋世鹏听后，心事沉沉地缩了一下眉头，将签好的领料单交还给小郑，平和地说：
“知道了，去吧。回头我过去瞧瞧。”
小郑走后，经理室的谈话一时接续不上，蒋世鹏时才的心事，切断了他原想表达的思想。邱经理出事以来，邱霖越俎代庖的表现越来越显，一个来公司日子不多的修理工，忽然以管事者的姿态对其他员工指指点点了起来：换下徐秘书，改让资料员小张统计每天中午需在公司用餐的人数，又改让清洁工每天取报取信，更有甚者，一次中午在用餐众人面前颐指气使地数落徐秘书，使徐秘书委屈下泪。邱霖插手不属自己职责范围事务的做法，员工间一笑即过。也有人说，邱经理的大哥么，弟弟落难，大哥出来多操份心也是，不过竟指手画脚到邱经理身边的人身上，委实过分了点。员工的议论，蒋世鹏心有同感，但眼下真正让他眉头不展的，是邱霖在插手别处的同时，自己手上的活却进展不大，那活搁在液压室少说也近半个月了，离向用户承诺的交付日期越来越近了呢。
阳光被乌云遮死了，刚才还一片晴空，这时却成了一簇簇浅灰的云堆，想着摆在液压室的那套设备，蒋世鹏心里像灌了铅，眼睛定定地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我同意你。”
陈慧珠这一声，把蒋世鹏的意识拉了回来，他看着陈慧珠，听她说，“同意提高员工的优产奖励额度，提高多少你也先想想，然后一起敲定，你看呢？”
“行，想好后再定。”
陈慧珠又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这终归是为了公司的总效益。”
“说起这个，我想再多说几句。”
“你说。”陈慧珠轻柔地说。
“办公司，如激流行舟。经理是舵手，员工们是水手。除了舵手，只有选好水手，调度得当，才能形成大的合力，顺利驶进。”
“你说的‘选好水手’是——？”陈慧珠看着蒋世鹏。
蒋世鹏沉稳地说：“能者诚者上。”
陈慧珠觉着心里一亮，知道蒋世鹏是含蓄地喝破了公司的用人问题。她耳里又响起了母亲的那句话——“他要不摆脱裙带牵扯，必定一事无成。”是啊，邱家兄弟一下就进来了三个，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腻味。蒋世鹏的话正对了她的心思，她看着蒋世鹏：
“那‘调动得当’呢？”
“说起调动，刚才建议你的适当提高优产奖励额度，就是在调动，调动员工的潜能。这是看得见的一面。”
“还有看不见的？”陈慧珠笑问。
“对，也是我一直在想的。经理和员工，或者说资方和劳方，是同条舟上的人，同心同力，才能所向必利。要同力，须先同心。要同心——”他犹豫了一下，清楚地说了四个字：“需先尊重。”他虽然放缓放柔了语气，仍觉语有棱角，同时有直抒胸臆以后的轻松。说完，表情平和地将目光移向经理桌旁墙上的那副挂历，等陈慧珠的反应。
陈慧珠不料对方将话题转到了劳资关系。想到用人，她觉着蒋世鹏的想法与自己正好契合，有种彼此相投的舒贴，但当听到资方和劳方，特别听到“需先尊重”这四字，不由心里一怔，她不禁想到了丈夫，心上的舒贴有了瞬间的不适，然而终是舒贴盖过了不适。她直了直身，往后靠住椅背：
“你的话是在理。如你说的，劳资两方是同条舟上水手和舵手的关系，公司需要水手和舵手的同心同力。我虽然名为舵手，但不谙航情，希望能有能者诚者的协力，让公司有个大的发展。”忽然，六年前的一幕又回到脑里，她看着蒋世鹏说：
“这希望的实现，寄托在我们身上，寄托在你和我身上。”她觉得心上怦怦了几下。
突然电话响了，陈慧珠拿起听后，将话筒给蒋世鹏一伸，“你的。”
“喂！是我，怎么样了？——好的，马上。”蒋世鹏放下话筒，“我得立马去液压室一趟，完后就过来。”
“先去忙吧，有事我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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