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诚然，阿婆大概只在小学念过两年。她只会写自己一家人的名字。而且她写字的时候满把手抓着笔，像个咿咿呀呀的小孩刚学会抓笔在纸上糊涂乱画的姿势一样。尽管她满脸认真、吃力的表情，一笔一划写得很慢，最后还总是把方块写成圆圈。她的字也大的出奇，一页只放得下几个字。可是自从她信教以后，每逢夜晚得空的时候，她便趴在小炕的窗台前认真看《圣经》，或是拿出抄着教堂里学的歌词的本子认真看。她勤学好问，遇到不认识的字必要多方请教。她从师并不专一，只要比自己强的，她就‘从而师之’！但却从来不请教阿公和那些诋毁耶稣的无神论者。尽管他们中不乏会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随口就引经据典的。但阿婆从来不向他们请教！有一段时间，阿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字又大又圆，而且还抖巍巍的，便买了一本字帖。每天练上一页，这使她的字大有长进。
每逢做礼拜时，阿婆便背上自己亲手缝制的布书包，里面装上她那花五十块钱买的大《圣经》和抄歌词的笔记本，另外还有一支圆珠笔。每逢讲课或学新歌的时，阿婆总像一个上学求知的孩子一样认真听讲，做祷告时也虔诚得让人肃然起敬！要是不做礼拜的时候，阿婆有时到街上坐着和别人闲聊，有时背上她的书包到别的基督徒家里跟他们一起唱圣歌、或是抄写歌词、或是看圣经，最后大家一起神情郑重地站起来，闭上眼睛做祷告，然后回家睡觉。但更多时候，她一个人趴在窗台上入神地念《圣经》。那声音并不柔美，也不带有丝毫澎湃的激情，感情也并不丰富饱满，但却听得出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来的。好比一个孩子钻在自己的书房看心爱的故事书一样。可也有时候，这个虔诚的圣徒躺下来看《圣经》，看着看着便睡着了，连《圣经》也没有合住。
自从老两口上次大吵以后，阿公便不再攻击阿婆信教了，阿婆也不再指责阿公吸烟、打牌这些恶习了。两人虽然各退了一步，但心里对彼此的行为都很不屑。阿婆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对她老伴的灵魂不闻不问。他吸烟也好，打牌也罢，她都采取置之不理、毫不干涉的态度。而阿公呢，经过好长一段时间，他也适应了这种新的财政模式。只是每次阿婆伸手问他要钱买柴米油盐的时候，他总是脸色很不悦。他从口袋摸上半天，才掏出两块钱拉个长脸递给他老伴。有时，他慢腾腾地一边摸，一边阴郁着脸没好气儿地说道‘你先拿你的钱买上！’然后，他把空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继续做自己的事，不理会杵在他旁边等着他掏钱的阿婆了。这情形有些尴尬，阿婆见阿公无掏钱之意，便只得识趣地离开，拿自己的钱先买上。他们两个不论谁都不想为‘打牌’‘吸烟’‘信耶稣’这个无聊的话题争议了！阿公思忖道
“她不把钱交给我也好，以后柴米油盐就让她全出！”
阿婆则暗忖道：
“他不给我钱来买柴米油盐也行，以后没有这些我就不做饭，让他饿着！”
两个人各行其是，走极端。没几次，生活便维持不下去了：要么是菜里面没盐，清淡得出奇；要么是有菜没馍；要么是有馍没菜；要么是炒的菜像水煮的一样，半丁点油滴都看不到；这怄气的、可怜的老两口每天从地里回来累得筋疲力尽，却吃不好，因此脾气都见长。没过几次便大吵起来。
一天中午，这对老夫妻锄了一早上地。回到家时，阿公坐在炕沿上拿起烟斗开始抽烟叶，等着吃中饭。阿婆则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厨房砰砰碰碰地做起饭来。把饭在桌上摆好后，阿婆便叫阿公吃饭。阿公一见只有菜，没有馍，‘啪’地一声摔掉筷子，两眼冒火地大嚷道：
“只有菜，没有馍，叫人怎么吃！”
阿婆也起了怒火，抬高声音嚷道：
“没有面，我拿什么来蒸馍？”
“没有面，你不会先拿你的钱买上？就光是等着花我的钱是吧？”阿公怒火冲天地骂道，“他妈的！一天累死累活地从地里回来还吃不上你一口饭！”
阿婆没好气地嚷道：
“你吃不上馍，是因为你不买面，你别怪这个，怪那个！”
阿公一听这话，霍地站起来，两眼冒火地吼道：
“那你怎么不买面？你的钱就不是钱吗？你的就不能用来买面是吧？”
“你该买面的时候就买你的面，别老盯着我的钱！”阿婆生气地咕噜了这么一句，然后掀开门帘转身出去，想结束这场争吵。她背后依然传来阿公怒气冲冲的声音：
“我该买的时候我就买！难道你就不该买？你的钱就该存着买《圣经》，买耶稣画儿，是吧！”
阿婆只不理会，径直往外走。且说阿婆和阿公虽然多年来患难与共，但脾气向来不大能合得来。婚后漫长的岁月里也没有培养出什么感情。他们很少能像普通夫妻那样坐下来平静地谈论一些地里的庄稼、村里的逸闻趣事等等。他们大多时候宁肯跟邻里闲谈，也不彼此交心。阿婆宁可把自己的血汗钱拿来买《圣经》、买耶稣画儿，也决然看不到她老伴的裤腿早就磨破了，需要买两条裤子穿。阿公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可是只想到自己需要烟吸，需要过牌瘾，也决然不会想到给他老伴买上两斤肉来补补身体。从这次争吵完后两个人的反应就能看出他们淡薄的感情。
阿公找遍了家里的犄角旮旯，总算找到了半个快发霉的馍。然后，他就着菜凑合着把这顿饭吃了。而可怜的阿婆呢？她则一个人走到街头坐了一会儿，估摸着她老伴已经吃完饭，躺下午休时，才从街上回来。这让人同情的、忙碌了一早上的基督徒回到家里连饭都没有吃一口（一来她又累又乏；二来也估摸着没有饭了），便直接躺下午休了。而阿公呢，他决然不会想到他白发里夹黑发的老伴从早到晚一口饭都还没有吃，而自己一个大男人却好意思吃了饭应该内疚、自责。不，这个过程他一向是省去的！而阿婆呢，读者难道以为她的心被伤透了吗？也没有！这个虔诚的女人活到这个岁数已经不再有什么心了！就算有，那里面也只装着耶稣！可是，要说这场争吵在她心里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泛起，那也是胡说八道！她当然有那么一丝伤心，可是在伤心之余，更多的是一早上忙碌所带来的疲乏和满肚子的气愤！既而又是这气愤被耶稣安慰后的一丝空洞和习以为常！
且说，自从这次激烈的争吵之后，他们各自退了一步。阿婆有时见盐罐没盐了，便掏出腰包拿自己的钱先买上那么几回盐。但是她很多时候即使拿老脸来蹭，也不放弃去问她老伴要钱买盐。不过，阿婆倒有些头脑。一般来说，阿婆只掏上几回钱买盐，剩下的全让她那自以为是的老伴出。用小鱼来钓大鱼！她揣度出阿公爱面子，便总是趁家里有人串门时，来问阿公要钱买盐。这一招对她老伴很灵！因为阿公很大男子主义，平日里要是阿婆有事不在家，他是决然不会到厨房去做饭的，他宁可饿着或是随便吃点什么也决然不干女人厨房里的活儿！他也曾经说过，即使阿婆一天赚一百万，他也决不会去厨房洗碗！所以这个爱面子的老男人当着来客的面儿着实不好意思拉下脸来回绝他的老伴。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私下议论阿公的吝啬。在这件事上，人们谴责阿公，同情阿婆。阿婆就这样把她老伴推到一个坏的角色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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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做礼拜时，阿婆便背上自己亲手缝制的布书包，里面装上她那花五十块钱买的大《圣经》和抄歌词的笔记本，另外还有一支圆珠笔。每逢讲课或学新歌的时，阿婆总像一个上学求知的孩子一样认真听讲，做祷告时也虔诚得让人肃然起敬！要是不做礼拜的时候，阿婆有时到街上坐着和别人闲聊，有时背上她的书包到别的基督徒家里跟他们一起唱圣歌、或是抄写歌词、或是看圣经，最后大家一起神情郑重地站起来，闭上眼睛做祷告，然后回家睡觉。但更多时候，她一个人趴在窗台上入神地念《圣经》。那声音并不柔美，也不带有丝毫澎湃的激情，感情也并不丰富饱满，但却听得出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来的。好比一个孩子钻在自己的书房看心爱的故事书一样。可也有时候，这个虔诚的圣徒躺下来看《圣经》，看着看着便睡着了，连《圣经》也没有合住。
自从老两口上次大吵以后，阿公便不再攻击阿婆信教了，阿婆也不再指责阿公吸烟、打牌这些恶习了。两人虽然各退了一步，但心里对彼此的行为都很不屑。阿婆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对她老伴的灵魂不闻不问。他吸烟也好，打牌也罢，她都采取置之不理、毫不干涉的态度。而阿公呢，经过好长一段时间，他也适应了这种新的财政模式。只是每次阿婆伸手问他要钱买柴米油盐的时候，他总是脸色很不悦。他从口袋摸上半天，才掏出两块钱拉个长脸递给他老伴。有时，他慢腾腾地一边摸，一边阴郁着脸没好气儿地说道‘你先拿你的钱买上！’然后，他把空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继续做自己的事，不理会杵在他旁边等着他掏钱的阿婆了。这情形有些尴尬，阿婆见阿公无掏钱之意，便只得识趣地离开，拿自己的钱先买上。他们两个不论谁都不想为‘打牌’‘吸烟’‘信耶稣’这个无聊的话题争议了！阿公思忖道
“她不把钱交给我也好，以后柴米油盐就让她全出！”
阿婆则暗忖道：
“他不给我钱来买柴米油盐也行，以后没有这些我就不做饭，让他饿着！”
两个人各行其是，走极端。没几次，生活便维持不下去了：要么是菜里面没盐，清淡得出奇；要么是有菜没馍；要么是有馍没菜；要么是炒的菜像水煮的一样，半丁点油滴都看不到；这怄气的、可怜的老两口每天从地里回来累得筋疲力尽，却吃不好，因此脾气都见长。没过几次便大吵起来。
一天中午，这对老夫妻锄了一早上地。回到家时，阿公坐在炕沿上拿起烟斗开始抽烟叶，等着吃中饭。阿婆则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厨房砰砰碰碰地做起饭来。把饭在桌上摆好后，阿婆便叫阿公吃饭。阿公一见只有菜，没有馍，‘啪’地一声摔掉筷子，两眼冒火地大嚷道：
“只有菜，没有馍，叫人怎么吃！”
阿婆也起了怒火，抬高声音嚷道：
“没有面，我拿什么来蒸馍？”
“没有面，你不会先拿你的钱买上？就光是等着花我的钱是吧？”阿公怒火冲天地骂道，“他妈的！一天累死累活地从地里回来还吃不上你一口饭！”
阿婆没好气地嚷道：
“你吃不上馍，是因为你不买面，你别怪这个，怪那个！”
阿公一听这话，霍地站起来，两眼冒火地吼道：
“那你怎么不买面？你的钱就不是钱吗？你的就不能用来买面是吧？”
“你该买面的时候就买你的面，别老盯着我的钱！”阿婆生气地咕噜了这么一句，然后掀开门帘转身出去，想结束这场争吵。她背后依然传来阿公怒气冲冲的声音：
“我该买的时候我就买！难道你就不该买？你的钱就该存着买《圣经》，买耶稣画儿，是吧！”
阿婆只不理会，径直往外走。且说阿婆和阿公虽然多年来患难与共，但脾气向来不大能合得来。婚后漫长的岁月里也没有培养出什么感情。他们很少能像普通夫妻那样坐下来平静地谈论一些地里的庄稼、村里的逸闻趣事等等。他们大多时候宁肯跟邻里闲谈，也不彼此交心。阿婆宁可把自己的血汗钱拿来买《圣经》、买耶稣画儿，也决然看不到她老伴的裤腿早就磨破了，需要买两条裤子穿。阿公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可是只想到自己需要烟吸，需要过牌瘾，也决然不会想到给他老伴买上两斤肉来补补身体。从这次争吵完后两个人的反应就能看出他们淡薄的感情。
阿公找遍了家里的犄角旮旯，总算找到了半个快发霉的馍。然后，他就着菜凑合着把这顿饭吃了。而可怜的阿婆呢？她则一个人走到街头坐了一会儿，估摸着她老伴已经吃完饭，躺下午休时，才从街上回来。这让人同情的、忙碌了一早上的基督徒回到家里连饭都没有吃一口（一来她又累又乏；二来也估摸着没有饭了），便直接躺下午休了。而阿公呢，他决然不会想到他白发里夹黑发的老伴从早到晚一口饭都还没有吃，而自己一个大男人却好意思吃了饭应该内疚、自责。不，这个过程他一向是省去的！而阿婆呢，读者难道以为她的心被伤透了吗？也没有！这个虔诚的女人活到这个岁数已经不再有什么心了！就算有，那里面也只装着耶稣！可是，要说这场争吵在她心里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泛起，那也是胡说八道！她当然有那么一丝伤心，可是在伤心之余，更多的是一早上忙碌所带来的疲乏和满肚子的气愤！既而又是这气愤被耶稣安慰后的一丝空洞和习以为常！
且说，自从这次激烈的争吵之后，他们各自退了一步。阿婆有时见盐罐没盐了，便掏出腰包拿自己的钱先买上那么几回盐。但是她很多时候即使拿老脸来蹭，也不放弃去问她老伴要钱买盐。不过，阿婆倒有些头脑。一般来说，阿婆只掏上几回钱买盐，剩下的全让她那自以为是的老伴出。用小鱼来钓大鱼！她揣度出阿公爱面子，便总是趁家里有人串门时，来问阿公要钱买盐。这一招对她老伴很灵！因为阿公很大男子主义，平日里要是阿婆有事不在家，他是决然不会到厨房去做饭的，他宁可饿着或是随便吃点什么也决然不干女人厨房里的活儿！他也曾经说过，即使阿婆一天赚一百万，他也决不会去厨房洗碗！所以这个爱面子的老男人当着来客的面儿着实不好意思拉下脸来回绝他的老伴。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私下议论阿公的吝啬。在这件事上，人们谴责阿公，同情阿婆。阿婆就这样把她老伴推到一个坏的角色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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