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读者切莫按照一般小说的发展套路认为这次谈论关于普希金的话给我以后的回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客观地讲，那只是我当时无聊的消遣罢了。别人的罗曼蒂克与我何干？在那个懵懂的年纪里，意气风发中浸透着青涩，斯文秀气中洋溢着潇洒的普希金远不足以勾起我的幻想。因为在那单纯的少年时期，我对友情尚且一知半解，不能领悟。更何况是某种更为复杂的、就我们年龄而言绝对超前的情感呢！不仅仅如此，我在潜意识里也把这种情感定义在龌龊的、卑劣的、肮脏的、猥亵的等这种狭义的框架里。我那时认为只有思想污浊、灵魂低下的同学才会产生这种卑下的、不合时宜情感，即爱情！我周围的同学大多也跟我持相同的观点，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每当某个男生和女生过于亲密，即产生爱情时，这便成了同学们的谈资和笑料。我记得我前桌——一个胖墩墩的女生跟她同桌相好时，两人终日嬉笑怒骂，亲密无间。后来分手后（据说是那个男生把她给甩了），她便终日抑郁忧伤，趴在桌子上双眼黯然无神，活像行尸走肉一般。可这并不能引起我们一丝一毫的同情、安慰和理解。每当同学们议论起他俩时，言谈之间流露的只有不屑、嘲笑和嗤之以鼻——他俩嬉笑怒骂时是多么的猥亵和旁若无人啊！这女生行为轻佻、自轻自贱，又有哪个人会同情她呢？
读者无须指责我们生活圈子里闭塞的思想。因为那时我们都只有十四岁呀！并且我们大都经过泥土的洗礼，接受的都是古老、纯朴、闭塞但却健康的思想。所以毋庸赘言，另一种前沿的、令人嗤之以鼻的、亵渎我们纯洁呼吸的思想和行为必然会遭到排斥和孤立。换一个角度，如果十四五岁的小朋友们都具有完全理解爱情的能力，并且大都沉浸在风花雪月里，那才是一种奇怪的、病态的社会现象呢！
但是坦白地讲，普希金的这段罗曼史却并不很让人嗤之以鼻。不是因为他优越的家庭背景或是出众的相貌，而是因为他出类拔萃的学习成绩。凡是成绩卓越的学生必定有相应的高尚的道德情操。这便大约是我们那时的思想。而普希金也印证了它。不过，这要归功于玛蒂尔德（因为王凤英性情冷漠而又高傲，对待普希金更是冷若冰霜。所以我给她起了个和‘普希金’相对应的外国名‘玛蒂尔德&#8226；德拉莫尔’）。他们终究还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来没有逾越过道德的边际。普希金终究还是把那翻江倒海的情感吃力地压抑在胸膛里，估计连玛蒂尔德的手也没有拉过。至少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里从来不包含这一节。人们似乎并不排斥这种纯洁的情感，大有祝愿它之嫌。
言归正传，一年后的新学年开始时，我们重新分了班。我不幸和普希金还有玛蒂尔德分在了一个班。开学那天，我恰好感冒得很重，便推迟了几天报到。等到我抱着我的一打新书走到最后一排属于我的那个角落的位置时（我没能按时到校，新班级里我的座位自然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神情漠然的男生坐在我座位旁。他低着头，用两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然后用两个拳头支着额头。意识到我把书放在属于我的那半张桌子时，他才察觉到他的新同桌到来了。他对我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算作打招呼。然后又象征性地把他的那打书往他那半张桌子上移了移。事实上，他的书并没有过中线。接着，他便又像刚才那样把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埋在了两胳膊肘支起的架子上。我看着他有些面熟，但是当时却并没有认出他来。
坦白地讲，我的新同桌并没有给留下我什么特别的印象，除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这双忧郁的眼睛使呈现在他眼里的一切人或物都蒙上了忧伤的意味！但他给我的印象既没令我感觉友好，也不让我生厌。可没过两天，我便认出他是谁来！我发现各科老师都特别器重他，同学们都把题拿过来问他。而他只是神情疲倦和态度默然地给他们讲。而当班主任满心欢喜地让他胜任班长和学委两职时，普希金却大胆、淡漠、果断但同时也心不在焉地站起来给予拒绝，然后便坐下了。班主任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尴尬。事实上，那些天她正为自己收了普希金这个得意门生而情绪高涨呢！大概她对普希金早就慕名很久了。可普希金却当众拒绝了她！我们都望着普希金，可他却浑然不觉，对自己造成的尴尬气氛茫然无知。不知道他那时脑子里在思索些什么！
“你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班主任最后这样说，然后便开始讲课了。
我后来才得知，班主任问及到他拒当班长的缘由以及他消极的精神状态时，普希金回答当班长影响学习，新学期开始他还没怎么适应环境，所以一直进入不了状态。班主任信以为真，于是教导他要赶紧调整状态，适应新的班级生活。
我和普希金坐了没几天同桌，我便发现他不仅消极淡漠、沉默寡言、喜欢独处，而且还喜欢在早读时摇着头入情地念抒情诗（并不仅限于爱情诗），或是带着丰富的、夸张的情感来读那些课内外的优美散文。在这几天内，普希金从来没有开动金口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憋坏了，普希金却浑然不觉。于是我倾筐倒篓地把我的话讲给前桌的同学听。但普希金似乎觉得我的话有点儿多，不过他懒得开动金口来说我。后来他倒也习以为常了！我对他的沉默寡言并不反感，可是他入情地摇着头念诗，或是带着夸张、丰富的情感来读散文的神情却让我感到十分好笑。后来我便有些厌烦了，因为他夸张的声音经常弄得我肉麻分神。原来我一早读就能背会的东西，现在得花两个早读的时间。除此之外，有时他还会不由自主地哼起一首情歌。这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可大概是我们坐在角落的缘故，他的行为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况且早读大家都在大声、认真地朗读，早就把他的声音覆盖住了——没有人受害，只有我叫苦不迭！
每天早读我都不得不听他用夸张的情感摇着头读诗或散文，然后再听他反复地唱一两首情歌供自己放松消遣。直到他唱腻了我才得以解脱！那时我们的早读课分语文早读、英语早读和政治早读。普希金似乎不太喜欢政治，但也似乎是他把政治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反正政治老师只要一走出教室，或坐在讲台上不再在教室里乱转时，他便开始读散文和诗。我当时揣摩着他不喜欢读政治是因为政治枯燥无味，不能迎合他入情摇头这个习惯罢了！可是后来连读政治时，他都渐渐摇开头了，并且越摇越带劲儿。譬如他要念‘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这样简单通顺的一句话时，就会这样念：‘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是怎么回事呢？’他故作思考地摇一圈头念道。‘他们是有关系的！’然后又摇一圈头。‘有什么关系呢？’他摇半圈头。突然他抬高声音自答道‘有作用和反作用的关系！’‘是谁作用于谁？谁反作用于谁呢？’他放低声音摇着头自问道。然后又略有所思地摇着头自答道‘哦，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就这样，他在自问自答中把这句简单的话总算念完了！他读‘世界的本质是物质，物质对意识具有决定作用。意识是物质世界长期发展的产物，意识是客观存在人脑中的反应，意识依赖于物质。’也一样。也是摇着头，自问自答，忽高忽低、夸张地把它念完。这样念的效果是，他每次考试政治都是全班第一。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借鉴他的学习方法。因为我一那样念，我自己就笑得不行。而且，我那样记得还没我以前记得快！
于是乎上语文早读和上政治早读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了。我都得听他用夸张的语调忽高忽低、起伏不定地读书，令人肉麻而又滑稽好笑地摇头。并且等他念得乏了，我就得听他高歌一曲。但是上英语早读却大不相同。普希金读英语时声音一成不变、单调枯燥，也不摇头，与常人无异。因此，上英语早读时等他读得乏了，我只需要听重复听他唱一首情歌就行了。
有一次上早读时，普希金只读了五分钟，便开始放声唱：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
你和我来到小河旁
从没流过的泪水
随着小河淌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谢谢你给我的温柔
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你站在小村旁
整整一早读时间，他都在引吭高歌这首曲子，弄得我念不进去。我既全身起鸡皮疙瘩，又厌烦不堪。等到第二个早读时，他又放声跌宕起伏地摇着头入情地读普希金的《致大海》。整整读了一早读。我忍无可忍，于是决定好好跟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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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无须指责我们生活圈子里闭塞的思想。因为那时我们都只有十四岁呀！并且我们大都经过泥土的洗礼，接受的都是古老、纯朴、闭塞但却健康的思想。所以毋庸赘言，另一种前沿的、令人嗤之以鼻的、亵渎我们纯洁呼吸的思想和行为必然会遭到排斥和孤立。换一个角度，如果十四五岁的小朋友们都具有完全理解爱情的能力，并且大都沉浸在风花雪月里，那才是一种奇怪的、病态的社会现象呢！
但是坦白地讲，普希金的这段罗曼史却并不很让人嗤之以鼻。不是因为他优越的家庭背景或是出众的相貌，而是因为他出类拔萃的学习成绩。凡是成绩卓越的学生必定有相应的高尚的道德情操。这便大约是我们那时的思想。而普希金也印证了它。不过，这要归功于玛蒂尔德（因为王凤英性情冷漠而又高傲，对待普希金更是冷若冰霜。所以我给她起了个和‘普希金’相对应的外国名‘玛蒂尔德&#8226；德拉莫尔’）。他们终究还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来没有逾越过道德的边际。普希金终究还是把那翻江倒海的情感吃力地压抑在胸膛里，估计连玛蒂尔德的手也没有拉过。至少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里从来不包含这一节。人们似乎并不排斥这种纯洁的情感，大有祝愿它之嫌。
言归正传，一年后的新学年开始时，我们重新分了班。我不幸和普希金还有玛蒂尔德分在了一个班。开学那天，我恰好感冒得很重，便推迟了几天报到。等到我抱着我的一打新书走到最后一排属于我的那个角落的位置时（我没能按时到校，新班级里我的座位自然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神情漠然的男生坐在我座位旁。他低着头，用两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然后用两个拳头支着额头。意识到我把书放在属于我的那半张桌子时，他才察觉到他的新同桌到来了。他对我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算作打招呼。然后又象征性地把他的那打书往他那半张桌子上移了移。事实上，他的书并没有过中线。接着，他便又像刚才那样把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埋在了两胳膊肘支起的架子上。我看着他有些面熟，但是当时却并没有认出他来。
坦白地讲，我的新同桌并没有给留下我什么特别的印象，除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这双忧郁的眼睛使呈现在他眼里的一切人或物都蒙上了忧伤的意味！但他给我的印象既没令我感觉友好，也不让我生厌。可没过两天，我便认出他是谁来！我发现各科老师都特别器重他，同学们都把题拿过来问他。而他只是神情疲倦和态度默然地给他们讲。而当班主任满心欢喜地让他胜任班长和学委两职时，普希金却大胆、淡漠、果断但同时也心不在焉地站起来给予拒绝，然后便坐下了。班主任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尴尬。事实上，那些天她正为自己收了普希金这个得意门生而情绪高涨呢！大概她对普希金早就慕名很久了。可普希金却当众拒绝了她！我们都望着普希金，可他却浑然不觉，对自己造成的尴尬气氛茫然无知。不知道他那时脑子里在思索些什么！
“你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班主任最后这样说，然后便开始讲课了。
我后来才得知，班主任问及到他拒当班长的缘由以及他消极的精神状态时，普希金回答当班长影响学习，新学期开始他还没怎么适应环境，所以一直进入不了状态。班主任信以为真，于是教导他要赶紧调整状态，适应新的班级生活。
我和普希金坐了没几天同桌，我便发现他不仅消极淡漠、沉默寡言、喜欢独处，而且还喜欢在早读时摇着头入情地念抒情诗（并不仅限于爱情诗），或是带着丰富的、夸张的情感来读那些课内外的优美散文。在这几天内，普希金从来没有开动金口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憋坏了，普希金却浑然不觉。于是我倾筐倒篓地把我的话讲给前桌的同学听。但普希金似乎觉得我的话有点儿多，不过他懒得开动金口来说我。后来他倒也习以为常了！我对他的沉默寡言并不反感，可是他入情地摇着头念诗，或是带着夸张、丰富的情感来读散文的神情却让我感到十分好笑。后来我便有些厌烦了，因为他夸张的声音经常弄得我肉麻分神。原来我一早读就能背会的东西，现在得花两个早读的时间。除此之外，有时他还会不由自主地哼起一首情歌。这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可大概是我们坐在角落的缘故，他的行为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况且早读大家都在大声、认真地朗读，早就把他的声音覆盖住了——没有人受害，只有我叫苦不迭！
每天早读我都不得不听他用夸张的情感摇着头读诗或散文，然后再听他反复地唱一两首情歌供自己放松消遣。直到他唱腻了我才得以解脱！那时我们的早读课分语文早读、英语早读和政治早读。普希金似乎不太喜欢政治，但也似乎是他把政治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反正政治老师只要一走出教室，或坐在讲台上不再在教室里乱转时，他便开始读散文和诗。我当时揣摩着他不喜欢读政治是因为政治枯燥无味，不能迎合他入情摇头这个习惯罢了！可是后来连读政治时，他都渐渐摇开头了，并且越摇越带劲儿。譬如他要念‘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这样简单通顺的一句话时，就会这样念：‘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是怎么回事呢？’他故作思考地摇一圈头念道。‘他们是有关系的！’然后又摇一圈头。‘有什么关系呢？’他摇半圈头。突然他抬高声音自答道‘有作用和反作用的关系！’‘是谁作用于谁？谁反作用于谁呢？’他放低声音摇着头自问道。然后又略有所思地摇着头自答道‘哦，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就这样，他在自问自答中把这句简单的话总算念完了！他读‘世界的本质是物质，物质对意识具有决定作用。意识是物质世界长期发展的产物，意识是客观存在人脑中的反应，意识依赖于物质。’也一样。也是摇着头，自问自答，忽高忽低、夸张地把它念完。这样念的效果是，他每次考试政治都是全班第一。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借鉴他的学习方法。因为我一那样念，我自己就笑得不行。而且，我那样记得还没我以前记得快！
于是乎上语文早读和上政治早读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了。我都得听他用夸张的语调忽高忽低、起伏不定地读书，令人肉麻而又滑稽好笑地摇头。并且等他念得乏了，我就得听他高歌一曲。但是上英语早读却大不相同。普希金读英语时声音一成不变、单调枯燥，也不摇头，与常人无异。因此，上英语早读时等他读得乏了，我只需要听重复听他唱一首情歌就行了。
有一次上早读时，普希金只读了五分钟，便开始放声唱：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
你和我来到小河旁
从没流过的泪水
随着小河淌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谢谢你给我的温柔
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你站在小村旁
整整一早读时间，他都在引吭高歌这首曲子，弄得我念不进去。我既全身起鸡皮疙瘩，又厌烦不堪。等到第二个早读时，他又放声跌宕起伏地摇着头入情地读普希金的《致大海》。整整读了一早读。我忍无可忍，于是决定好好跟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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