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神判
1，深夜，当波乜河面上又升腾起雾气的时候，从九寨八村的山路上便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把，这些山民们一来到大榕树下时都熄灭了火把，悄声地聚集在波乜河边。为了显示公平，双溪坪人特地在浅浅的波乜河河坝中央，搭起了一个简单的神坛。这时的神坛四周一片漆黑，也死一般地的沉静。人们只听到从波乜河的河谷中，从虎头崖方向，从莽林中，从低洼地里的草蓬里，从深深的溶洞中……传来受害者亲属的呼唤声：
“岑老根，接魂喽——接魂喽，接魂喽——”
“杨岩松……接魂喽——接魂喽，接魂喽——”
当些凄惨的呼唤声从远而近地来到神坛时，先到的亲人就点燃一支火把……这样，当八方的亲人们点燃了八支巨大的火把后，黑暗的神坛便一下子灯火通明了！也就是在第八支火把刚被点燃的那一刻起，山民们便一同大声地呼唤起来：
“冤死的鬼呀，接魂来喽——”
“接魂来喽——”
上千人的呼唤声在夜空中凝集成一团，沉闷地在山谷中回荡，仿佛钻地三尺、穿透长空……格外地阴惨，令人发怵！就连大榕树上的山鹰和鸟雀，也都惊飞得在天空中盘旋起来……
国民党军队举着火把，整齐地肃立在波乜河左岸；双溪坪人举着火把，肃立在波乜河右岸。河中央的神坛上放着两个大土碗，明亮的火把在凄惨的夜风爆裂着，迸裂出点点火星。巫师潘旺财来到了神坛边上，高喊着：
“深夜喽，神判开始喽！罪人亲属出场！”
樊沣河带着参谋长淌入水中，来到河中央，肃立在神坛边上。
巫师潘旺财高喊：“夜深喽，请受害亲属出场！”
岑林山带着二十几个受害亲属，淌入河中央，也肃立在神坛边上。
巫师潘旺财又高喊：“请判官上台！”
亨利淌入水中，坐到了神坛上。
巫师潘旺财高喊：“灵姑姑娘，把你接去的罪人吴升，带出来！”
雾气升腾的波乜河中，灵姑披着洁白的婚纱，若雾一般地出现在河中央。五花大绑的吴升，顺从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吴升来到神坛前，首先向樊沣河、参谋长跪下：“罪人吴升，与长官道别来了！”
樊沣河递过士兵手中的酒杯：“吴升上校，老哥我……给你壮行来了。”
吴升仰头喝下师长的三杯壮行酒后，他跪着转向双溪坪人，高喊道：“吴升罪该万死，前来接受双溪坪众神的裁决来了！”
岑林山吐了口口水，在手中一抹，道：“一人做事一人担，吴升，你有种！”
巫师潘旺财又高喊道：“请判官对罪人问话。”
亨利在神坛上问着吴升：“吴升，你在魔鬼的挑唆和怂恿下，在四八年五月初，带领县保安队血洗双溪坪，杀死二十三个村民，这事……你承认不承认？”
吴升道：“我承认。”
亨利淡漠地笑了笑，说：“是你自愿来接受神判的，对吗？”
“对。”
亨利迟疑了一下，问道：“在这之前，你可受到双溪坪人的挑衅、不公正的待遇？”
这时候，若是吴升说出被人捆绑在阴山树干上的事情，他的罪恶就被扯平了。可是吴升晓得，说出这样的事情会引起国民党军人的不满；即使他平安脱逃，并没有化解双溪坪人的仇视。在生与死抉择的关键时候，他迟疑了，不禁转过脸去望着灵姑。
这时候，亨利、岑林山、干柴棍都紧张地注视着灵姑，就怕她在这种时候为吴升说话。灵姑在亨利，岑林山和干柴棍的注视下，她想，这种时候说出双溪坪人对吴升的折磨，无疑是对双溪坪人最大的伤害和背叛。假如因此而产生冲突，受到伤害的也必定是双溪坪人。但是，这是吴升生与死的关健时候，不说，无疑是死；说了，他有希望活。
吴升这时转过脸来，对神坛上的亨利说道：“没有。”
在灵姑惊得“啊”的一声后，亨利不禁擦了擦额头上淌下来的冷汗，不由得瞟了瞟岑林山和干柴棍，他们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于是，他对樊沣河和吴升说道：“我宣布神判开始，当众神在罪人面前丢下的是筷子，那就是死签；如果丢下的是树叶，那就是认赔。”
樊沣河和吴升点头之后，九寨十八村推选出来的十七个神，都用头巾蒙住了脸面来到河中央，一个个将手中的筷子，投入亨利面前的大土碗中。波乜河两岸的国民党军人和山民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众神投签，上万人的波乜河两岸，只能听到火把的爆裂声。众神全都要千刀万剐吴升，他们在大土碗中全都投下了筷子。
亨利在众神投完签后做了一个手势，请师长樊沣河和参谋长来过目，樊沣河和参谋长一眼就看到了大粗碗里全都是筷子，他们一脸的阴沉，向亨利点头承认后，亨利才抬起脸来，在肃静的凄凉的波乜河中，在吴升枪杀受伤的阿贵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向所有人宣布道：
“经过十七个神的裁判，罪人吴升被判死罪！”
右岸的上千双溪坪人骤然喊道：“杀死吴升！杀死吴升！”
受害者亲属这时全都面向天空，肃然地叫着：“杀吴升！杀吴升！接魂来喽——接魂来喽——”
这一声声肃穆的、庄严的、也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呼唤声，哪怕在一边观察的樊沣河及随从们，也感觉到这是正义的呼唤和呐喊；是公平与邪恶的较量；是善良的群体对凶残力量的抗议；是冤屈对于凶残的控诉和呐喊。它还是警醒，是告诫，是法律的公正所展露的呐喊。这夜半三更的“神判”，如果你是枪手，你会在这样的审判中得益；如果你不是枪手也曾经冤杀过人，你会心惊胆战，失魂落魄，你会慌乱地认为这样的呼唤也朝你而来，你会对过去犯下的凶残后悔，甚至痛不欲生。
山里人相信夜半三更是鬼魂最为疯狂的时候，所以，当一大团黑云出现在双溪坪上空时，所有的山里人都认为这是他们呼唤来的黑云！是亲人们来讨还人命的魂魄，是守候在吴升头顶上的，等着偿命的魂魄！这样的时候，才是处决凶手最好最有利的时候！
波乜河神坛上的亨利，这时候也感到一阵的轻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期盼两年的清算与复仇终于来到了，能亲眼看见吴升被双溪坪人处决，不得不赞叹这里的山民的血性和桀骜，不得不赞叹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若不是今天他当判官，他也会朝着飘来的黑云呼喊：
“阿贵，你希望的复仇，今天终于实现了！实现了！”
吴升犯下的罪行，如果不是在决斗场中丧命，那就该用他的鲜血来洗刷他所有的罪孽。亨利的血统里泾渭分明得很，恶就是恶、善就是善，既不能逾越，也不能超过。这种世界上几乎是最公平的神判，尽管是在黑夜中进行的，但它确实又是最原始的最光明的也最合理的、最令人心悦诚服的。
接下来的事，当然是由岑林山决定了。在上千山民凄凉呼唤着亲人快来接魂的时候，岑林山接过杨老金手中的砍刀，他要亲手砍下吴升的人头，趁三更天将这颗人头放在他爹岑老根的供台上，祭奠双溪坪所有的亡灵！
岑林山接过杨老金递来的一土碗便当酒，咕咕喝光了这碗壮胆酒，摔了土碗，看到吴升伸长了脖子，他举起了砍刀——
说来人们也许不会相信，所有的山里人都万万没有想到，这时，灵姑不禁凄惨地失声哭泣了起来，她的失声痛哭，仿佛使岑林山中邪了一般地停住了举刀砍头的手。这时真是莫名其妙，叫岑林山这时说不清，往后也说不清……他的头脑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吴升的头颅居然在瞬间变成了县保安队土兵的人头，在他的眼前一片的血肉横飞、脑浆四溅，他像中了邪似地，手中的大刀“咣”地掉进河滩上， 接着“哇”的一声，他便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2，正当双溪坪人瞠目结舌看着岑林山无能地呕吐不止时，性急的干柴棍从沙砾石上捡起了砍刀。正当他要喝下另一碗壮胆酒，准备替代岑林山去砍下吴升的人头时，寂静的黑夜中，灵姑凄惨的叫了一声，跪在了吴升的前面，护着他叫道：
“干柴棍叔，我求求你……不……不要……杀他！不要……”
干柴棍见灵姑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刀下留人，也像中邪似地呆若木鸡般地一动不动了。你们说，这时候干柴棍也中邪了吗？也像岑林山那样，感觉到罪恶和血腥也住手了吗？不是！你们可知道，任何一个双溪坪人如果在无可回报别人的恩情时，往往会用“裸拜”来表明自己的诚挚与忠诚，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一种永生不忘的追随和感恩。灵姑跟亨利去县城，从城门的拱洞上亲手取下了寨老岑老根的人头，她与亨利两年前被岑林山和干柴棍坦诚地“裸拜”过，你们说，当这样的“恩人”向你跪下求情，你能说个“不”字吗？你不像中邪似地一动不动了吗？如果这时干柴棍违拗了灵姑的哭求，那干柴棍曾经对灵姑的“裸拜”，不是假情假意了吗？更何况，这时灵姑也向岑林山跪求哩。
正当干柴棍也歇了手时，倒是从不怕鬼邪的亨利，这时比谁都冷静，他依旧坐在判官的位置上，对灵姑说道：
“茜茜，吴升已经放弃了申诉的权利，你……”
灵姑跪到了吴升的身边，罕见地喊着：“爹爹……吴升死过一次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亨利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股的疼痛，他的尊严和强烈的复仇意愿竟受到了女儿的阻挠。在岑林山的砍刀没有砍下去的那一霎间，他仍然没有放弃惩罚吴升的念头。以血还血，以命偿命，上帝也是这样惩罚所有恶人和魔鬼的。就在灵姑跪在吴升身边的那一刻，亨利敏感地感觉到他即将失去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女儿了。啊，茜茜……这个魔鬼为何使你如此迷乱、善恶不分呢？
阿彩见女儿太出格、太疯狂了，这时候也顾不上规矩，她是被撵出过山寨的女人，明白背叛山规的男人、女人将遭遇的严厉处罚。就像她的母亲在她违犯寨规时候一样，晓得灵姑将受到的处罚，他死死地抱住灵姑，摇着她说：
“你凭哪样和这个东西跪在一起？你今天是不是吃迷魂药？”
吴升被灵姑感动得放声大哭起来；老奸巨猾的樊沣河，在这关键这时候捕捉到吴升的生命有了转机，还用从未有过的温存，对灵姑轻声说道：“灵姑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灵姑白了一眼樊沣河，转过身去，这时候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一点要背叛双溪坪人的意思，她只觉得，连岑林山也没有勇气砍下吴升的人头……此时，她认为她必须在人们因仇恨而迷离的时候，拯救吴升的生命！
灵姑跪向着右岸的双溪坪人，悲哀地大声叫道：“我……大家都晓得，这个山寨……没有一个枪手……愿意抱我、娶我！今天晚上我……我和这个罪人……”
亨利晓得他善良的女儿一向反抗任何的暴力与杀戮，晓得他无私无畏的女儿这时在冲动中，即将犯下不可收场的错误，于是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吼道：
“茜茜！”
灵姑反抗地叫道：“你为哪样非要杀吴升才解恨？！难道就因为你对阿贵发下过誓言？这不是上帝的主张！绝对不是！”
亨利阴沉地说：“这是正义的惩罚！上帝的公正！”
灵姑尖叫着：“不！上帝的公正是宽容！是赦免！”她止不住抱紧吴升，向双溪坪人说，“昨天晚上，我无法控制……我和这个罪人……”
阿彩封住了灵姑的嘴，她像当年她的阿妈一样，心如刀绞地叫道：“灵姑！你难道要你爹和我……从此……丢尽脸面，见不得人？你可是要被……被……”
灵姑这时无所顾忌推开阿妈，痛苦地叫道：“爹爹呀，我已经和吴升花哨了！求你了，求你成全我们吧……爹爹！”
亨利这时真是无法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如此的疯狂，作为一个判官，他应该坚持公正，他不该阻碍这场判决，他早已超越了他的权利了。可是，这种时候女儿对阿贵的背叛，对他的背叛，对双溪坪人的背叛，这对固执的亨利来说，他是咋也不相信也咋也不愿接受的。他只得放弃“判官”的权利，主动下了审判台，冷漠地蔑视地看着与吴升跪在一起的灵姑，斩钉截铁地说：“尽管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我……死也……不会同意你……嫁给这个魔鬼！”
亨利返身就走，这时的他已经丧失了面对双溪坪人的勇气，他不能向聚集在岸边的双溪坪人走去，而是向着下游阴山的丛林中走去。阿彩扔下了灵姑，她今生今世死也要和亨利死在一起，她像当年阿妈惩罚她一样，狠狠地扇了灵姑一个耳光，就去追赶亨利去了。
——这时，在双溪坪所有的活动中，被人遗忘和摈弃了的阿欢，躲在河滩的草丛中，看见阿彩追上了亨利，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觉得灵姑也背叛她似地，也止不住失声哭了起来。
波乜河边的山民们，听到了灵姑的话，全都惊呆了；又亲眼看见了这样的突变，夜半的空气像降霜般地刺骨，望着亨利和阿彩隐没在黑暗中去了。眼前的灵姑和他们的仇人花哨……忘记了一家仇、九代休的誓言，这样的人也要受到相同的处罚的。但是，双溪坪人是懂得如何感恩的山里人，这些死者的亲属全都晓得，灵姑和她的爹爹亨利，可是出面制止住国民党士兵屠杀的人，也是受过寨老岑林山和干柴棍裸拜的人……眼前的灵姑，可是真真实实的最受双溪坪人尊敬的姑娘啊！
樊沣河看见双溪坪人全都沉默了，知道灵姑为吴升的求饶见效了。他早已为灵姑的举动感动，此时来到了灵姑身边，也向着双溪坪人跪了下来。师长的举动使全师的官兵也都跪了下来，樊沣河悲伤地说道：
“乡亲们，求你们放饶吴升上校吧，求你们了！我们认赔、认赔！无论花多大的代价，只要能成全这对新人，我都认！认呀！”
岑林山早已经停止了呕吐，他也被灵姑疯狂的举动震惊了。他想，就算双溪坪人放吴升一马，让他认赔了，你灵姑屁股坐歪了，坐到仇家人那边去了不说，还和这个仇家人花哨，乱了山寨的规矩。双溪坪人会像对待你的阿妈一样，会无情地驱逐你的，你可是受我裸拜过的人呀！于是说道：
“灵姑，你这样做的后果……你晓得不？”
灵姑不禁跪着上前两步，抱住了岑林山的双脚，懂事地点着头说：“林山叔，我晓得这样做……会被撵出山寨……”
岑林山还是不忍心，又说：“可是……这样……你会怪我……无情无义！”
灵姑说：“不会的，往后……亨利和阿妈……托付……给你了。”
听到这话，岑林山也不禁老泪横流。他开始埋怨自己了，假如他不敢砍下吴升人头的时候，主动地饶恕了吴升；用吴升的生命换取那个被他击碎了脑瓜的冤死鬼的冤魂……当着所有的山里人，为那冤死鬼烧香烧纸，请求他的冤魂再不要来纠缠他、烦扰他……这样，比让灵姑被撵出山寨，不是还要强十倍、一百倍了吗？
此时，心地善良的老实巴焦的杨老金蒙着头巾跳入河水中，他叫道：“为了灵姑姑娘，国民党都认赔了，我们为哪样还得理不饶人呢？林山，我是波乜寨选出来的神，接受狗日的国民党的提议，让他们认赔！”
双溪坪人还是沉默。
吴沣河站了起来，喊道：“放饶吴升！我们认赔！放饶吴升！”
波乜河的左岸和山林中，立即爆发出闷雷一样的国民党士兵的喊声：“放饶吴升！放饶吴升！我们认赔！我们认赔！”
杨老金又说：“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饶人！”他到了河中央的神台上，取回大土碗中的筷子，在另一个大土碗中放下了一片榕树叶。
这样，在杨老金的带动下，九寨十八村被推选出来的神，也都揭开了头巾，收回了筷子，在另一个大土碗中放了榕树叶。
岑林山这时眼前一亮，根本料想不到眼前即将出现的仇杀，会变成大家都能接受的宽容与和谐。当他盯着吴升的后脑勺时，此时吴升竟转过脸来，朝着他感激流泣地笑了起来……也是这一笑，那留存在岑林山头脑中的那一片血光、脑浆四溅的挥之不弃的血腥，顿时烟消云散了！那长期的剧烈呕吐，也随之心平气畅了。岑林山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舒畅，他拍打着胸膛，朝着国民党军人嘶叫着：“吴升的孽债吹脱（摆平）了，我杀过国民党士兵，我的孽债，能吹脱（一笔勾消）吗？能吗？”
这时，国民党官兵齐声向着呼喊道：“能！能！吹脱！吹脱！”
双溪坪人也齐声地向他呼喊：“吹脱！吹脱！”
岑林山这才爽快而大度地走向吴升，为他松了绳索。灵姑和热泪盈眶的吴升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时的她真是百感交集！灵姑幸福的为吴升擦干了泪水，由衷地、崇敬地又一次对着双溪坪人跪下，婚纱从她的身上滑落下来，裸现在双溪坪人的面前。她泪如雨下地说道：
“尽管我即将被撵出山寨，我也要用最圣洁的裸拜，来报答你们！感谢你们放饶了吴升！感谢你们成全了我们！”
——就这样，灵姑也用山里人最圣洁最坦诚的方式，向所有的双溪坪人裸拜了。
这部作品通过英国生物学家的视野，带领读者进入神奇贵州。那里有原始的树葬、抱姑娘、神判、裸拜、甚至有善待母兽、孕兽、幼兽的环保保习俗！亨利与山民一起反抗过国民党人的血腥屠杀；土地改革初期，土匪头与地主婆戴敏一起逃进这一山区，山里人与政治家鄢正甫，演绎了一场有关和谐与对抗的精彩篇章！
“岑老根，接魂喽——接魂喽，接魂喽——”
“杨岩松……接魂喽——接魂喽，接魂喽——”
当些凄惨的呼唤声从远而近地来到神坛时，先到的亲人就点燃一支火把……这样，当八方的亲人们点燃了八支巨大的火把后，黑暗的神坛便一下子灯火通明了！也就是在第八支火把刚被点燃的那一刻起，山民们便一同大声地呼唤起来：
“冤死的鬼呀，接魂来喽——”
“接魂来喽——”
上千人的呼唤声在夜空中凝集成一团，沉闷地在山谷中回荡，仿佛钻地三尺、穿透长空……格外地阴惨，令人发怵！就连大榕树上的山鹰和鸟雀，也都惊飞得在天空中盘旋起来……
国民党军队举着火把，整齐地肃立在波乜河左岸；双溪坪人举着火把，肃立在波乜河右岸。河中央的神坛上放着两个大土碗，明亮的火把在凄惨的夜风爆裂着，迸裂出点点火星。巫师潘旺财来到了神坛边上，高喊着：
“深夜喽，神判开始喽！罪人亲属出场！”
樊沣河带着参谋长淌入水中，来到河中央，肃立在神坛边上。
巫师潘旺财高喊：“夜深喽，请受害亲属出场！”
岑林山带着二十几个受害亲属，淌入河中央，也肃立在神坛边上。
巫师潘旺财又高喊：“请判官上台！”
亨利淌入水中，坐到了神坛上。
巫师潘旺财高喊：“灵姑姑娘，把你接去的罪人吴升，带出来！”
雾气升腾的波乜河中，灵姑披着洁白的婚纱，若雾一般地出现在河中央。五花大绑的吴升，顺从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吴升来到神坛前，首先向樊沣河、参谋长跪下：“罪人吴升，与长官道别来了！”
樊沣河递过士兵手中的酒杯：“吴升上校，老哥我……给你壮行来了。”
吴升仰头喝下师长的三杯壮行酒后，他跪着转向双溪坪人，高喊道：“吴升罪该万死，前来接受双溪坪众神的裁决来了！”
岑林山吐了口口水，在手中一抹，道：“一人做事一人担，吴升，你有种！”
巫师潘旺财又高喊道：“请判官对罪人问话。”
亨利在神坛上问着吴升：“吴升，你在魔鬼的挑唆和怂恿下，在四八年五月初，带领县保安队血洗双溪坪，杀死二十三个村民，这事……你承认不承认？”
吴升道：“我承认。”
亨利淡漠地笑了笑，说：“是你自愿来接受神判的，对吗？”
“对。”
亨利迟疑了一下，问道：“在这之前，你可受到双溪坪人的挑衅、不公正的待遇？”
这时候，若是吴升说出被人捆绑在阴山树干上的事情，他的罪恶就被扯平了。可是吴升晓得，说出这样的事情会引起国民党军人的不满；即使他平安脱逃，并没有化解双溪坪人的仇视。在生与死抉择的关键时候，他迟疑了，不禁转过脸去望着灵姑。
这时候，亨利、岑林山、干柴棍都紧张地注视着灵姑，就怕她在这种时候为吴升说话。灵姑在亨利，岑林山和干柴棍的注视下，她想，这种时候说出双溪坪人对吴升的折磨，无疑是对双溪坪人最大的伤害和背叛。假如因此而产生冲突，受到伤害的也必定是双溪坪人。但是，这是吴升生与死的关健时候，不说，无疑是死；说了，他有希望活。
吴升这时转过脸来，对神坛上的亨利说道：“没有。”
在灵姑惊得“啊”的一声后，亨利不禁擦了擦额头上淌下来的冷汗，不由得瞟了瞟岑林山和干柴棍，他们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于是，他对樊沣河和吴升说道：“我宣布神判开始，当众神在罪人面前丢下的是筷子，那就是死签；如果丢下的是树叶，那就是认赔。”
樊沣河和吴升点头之后，九寨十八村推选出来的十七个神，都用头巾蒙住了脸面来到河中央，一个个将手中的筷子，投入亨利面前的大土碗中。波乜河两岸的国民党军人和山民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众神投签，上万人的波乜河两岸，只能听到火把的爆裂声。众神全都要千刀万剐吴升，他们在大土碗中全都投下了筷子。
亨利在众神投完签后做了一个手势，请师长樊沣河和参谋长来过目，樊沣河和参谋长一眼就看到了大粗碗里全都是筷子，他们一脸的阴沉，向亨利点头承认后，亨利才抬起脸来，在肃静的凄凉的波乜河中，在吴升枪杀受伤的阿贵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向所有人宣布道：
“经过十七个神的裁判，罪人吴升被判死罪！”
右岸的上千双溪坪人骤然喊道：“杀死吴升！杀死吴升！”
受害者亲属这时全都面向天空，肃然地叫着：“杀吴升！杀吴升！接魂来喽——接魂来喽——”
这一声声肃穆的、庄严的、也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呼唤声，哪怕在一边观察的樊沣河及随从们，也感觉到这是正义的呼唤和呐喊；是公平与邪恶的较量；是善良的群体对凶残力量的抗议；是冤屈对于凶残的控诉和呐喊。它还是警醒，是告诫，是法律的公正所展露的呐喊。这夜半三更的“神判”，如果你是枪手，你会在这样的审判中得益；如果你不是枪手也曾经冤杀过人，你会心惊胆战，失魂落魄，你会慌乱地认为这样的呼唤也朝你而来，你会对过去犯下的凶残后悔，甚至痛不欲生。
山里人相信夜半三更是鬼魂最为疯狂的时候，所以，当一大团黑云出现在双溪坪上空时，所有的山里人都认为这是他们呼唤来的黑云！是亲人们来讨还人命的魂魄，是守候在吴升头顶上的，等着偿命的魂魄！这样的时候，才是处决凶手最好最有利的时候！
波乜河神坛上的亨利，这时候也感到一阵的轻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期盼两年的清算与复仇终于来到了，能亲眼看见吴升被双溪坪人处决，不得不赞叹这里的山民的血性和桀骜，不得不赞叹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若不是今天他当判官，他也会朝着飘来的黑云呼喊：
“阿贵，你希望的复仇，今天终于实现了！实现了！”
吴升犯下的罪行，如果不是在决斗场中丧命，那就该用他的鲜血来洗刷他所有的罪孽。亨利的血统里泾渭分明得很，恶就是恶、善就是善，既不能逾越，也不能超过。这种世界上几乎是最公平的神判，尽管是在黑夜中进行的，但它确实又是最原始的最光明的也最合理的、最令人心悦诚服的。
接下来的事，当然是由岑林山决定了。在上千山民凄凉呼唤着亲人快来接魂的时候，岑林山接过杨老金手中的砍刀，他要亲手砍下吴升的人头，趁三更天将这颗人头放在他爹岑老根的供台上，祭奠双溪坪所有的亡灵！
岑林山接过杨老金递来的一土碗便当酒，咕咕喝光了这碗壮胆酒，摔了土碗，看到吴升伸长了脖子，他举起了砍刀——
说来人们也许不会相信，所有的山里人都万万没有想到，这时，灵姑不禁凄惨地失声哭泣了起来，她的失声痛哭，仿佛使岑林山中邪了一般地停住了举刀砍头的手。这时真是莫名其妙，叫岑林山这时说不清，往后也说不清……他的头脑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吴升的头颅居然在瞬间变成了县保安队土兵的人头，在他的眼前一片的血肉横飞、脑浆四溅，他像中了邪似地，手中的大刀“咣”地掉进河滩上， 接着“哇”的一声，他便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2，正当双溪坪人瞠目结舌看着岑林山无能地呕吐不止时，性急的干柴棍从沙砾石上捡起了砍刀。正当他要喝下另一碗壮胆酒，准备替代岑林山去砍下吴升的人头时，寂静的黑夜中，灵姑凄惨的叫了一声，跪在了吴升的前面，护着他叫道：
“干柴棍叔，我求求你……不……不要……杀他！不要……”
干柴棍见灵姑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刀下留人，也像中邪似地呆若木鸡般地一动不动了。你们说，这时候干柴棍也中邪了吗？也像岑林山那样，感觉到罪恶和血腥也住手了吗？不是！你们可知道，任何一个双溪坪人如果在无可回报别人的恩情时，往往会用“裸拜”来表明自己的诚挚与忠诚，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一种永生不忘的追随和感恩。灵姑跟亨利去县城，从城门的拱洞上亲手取下了寨老岑老根的人头，她与亨利两年前被岑林山和干柴棍坦诚地“裸拜”过，你们说，当这样的“恩人”向你跪下求情，你能说个“不”字吗？你不像中邪似地一动不动了吗？如果这时干柴棍违拗了灵姑的哭求，那干柴棍曾经对灵姑的“裸拜”，不是假情假意了吗？更何况，这时灵姑也向岑林山跪求哩。
正当干柴棍也歇了手时，倒是从不怕鬼邪的亨利，这时比谁都冷静，他依旧坐在判官的位置上，对灵姑说道：
“茜茜，吴升已经放弃了申诉的权利，你……”
灵姑跪到了吴升的身边，罕见地喊着：“爹爹……吴升死过一次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亨利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股的疼痛，他的尊严和强烈的复仇意愿竟受到了女儿的阻挠。在岑林山的砍刀没有砍下去的那一霎间，他仍然没有放弃惩罚吴升的念头。以血还血，以命偿命，上帝也是这样惩罚所有恶人和魔鬼的。就在灵姑跪在吴升身边的那一刻，亨利敏感地感觉到他即将失去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女儿了。啊，茜茜……这个魔鬼为何使你如此迷乱、善恶不分呢？
阿彩见女儿太出格、太疯狂了，这时候也顾不上规矩，她是被撵出过山寨的女人，明白背叛山规的男人、女人将遭遇的严厉处罚。就像她的母亲在她违犯寨规时候一样，晓得灵姑将受到的处罚，他死死地抱住灵姑，摇着她说：
“你凭哪样和这个东西跪在一起？你今天是不是吃迷魂药？”
吴升被灵姑感动得放声大哭起来；老奸巨猾的樊沣河，在这关键这时候捕捉到吴升的生命有了转机，还用从未有过的温存，对灵姑轻声说道：“灵姑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灵姑白了一眼樊沣河，转过身去，这时候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一点要背叛双溪坪人的意思，她只觉得，连岑林山也没有勇气砍下吴升的人头……此时，她认为她必须在人们因仇恨而迷离的时候，拯救吴升的生命！
灵姑跪向着右岸的双溪坪人，悲哀地大声叫道：“我……大家都晓得，这个山寨……没有一个枪手……愿意抱我、娶我！今天晚上我……我和这个罪人……”
亨利晓得他善良的女儿一向反抗任何的暴力与杀戮，晓得他无私无畏的女儿这时在冲动中，即将犯下不可收场的错误，于是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吼道：
“茜茜！”
灵姑反抗地叫道：“你为哪样非要杀吴升才解恨？！难道就因为你对阿贵发下过誓言？这不是上帝的主张！绝对不是！”
亨利阴沉地说：“这是正义的惩罚！上帝的公正！”
灵姑尖叫着：“不！上帝的公正是宽容！是赦免！”她止不住抱紧吴升，向双溪坪人说，“昨天晚上，我无法控制……我和这个罪人……”
阿彩封住了灵姑的嘴，她像当年她的阿妈一样，心如刀绞地叫道：“灵姑！你难道要你爹和我……从此……丢尽脸面，见不得人？你可是要被……被……”
灵姑这时无所顾忌推开阿妈，痛苦地叫道：“爹爹呀，我已经和吴升花哨了！求你了，求你成全我们吧……爹爹！”
亨利这时真是无法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如此的疯狂，作为一个判官，他应该坚持公正，他不该阻碍这场判决，他早已超越了他的权利了。可是，这种时候女儿对阿贵的背叛，对他的背叛，对双溪坪人的背叛，这对固执的亨利来说，他是咋也不相信也咋也不愿接受的。他只得放弃“判官”的权利，主动下了审判台，冷漠地蔑视地看着与吴升跪在一起的灵姑，斩钉截铁地说：“尽管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我……死也……不会同意你……嫁给这个魔鬼！”
亨利返身就走，这时的他已经丧失了面对双溪坪人的勇气，他不能向聚集在岸边的双溪坪人走去，而是向着下游阴山的丛林中走去。阿彩扔下了灵姑，她今生今世死也要和亨利死在一起，她像当年阿妈惩罚她一样，狠狠地扇了灵姑一个耳光，就去追赶亨利去了。
——这时，在双溪坪所有的活动中，被人遗忘和摈弃了的阿欢，躲在河滩的草丛中，看见阿彩追上了亨利，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觉得灵姑也背叛她似地，也止不住失声哭了起来。
波乜河边的山民们，听到了灵姑的话，全都惊呆了；又亲眼看见了这样的突变，夜半的空气像降霜般地刺骨，望着亨利和阿彩隐没在黑暗中去了。眼前的灵姑和他们的仇人花哨……忘记了一家仇、九代休的誓言，这样的人也要受到相同的处罚的。但是，双溪坪人是懂得如何感恩的山里人，这些死者的亲属全都晓得，灵姑和她的爹爹亨利，可是出面制止住国民党士兵屠杀的人，也是受过寨老岑林山和干柴棍裸拜的人……眼前的灵姑，可是真真实实的最受双溪坪人尊敬的姑娘啊！
樊沣河看见双溪坪人全都沉默了，知道灵姑为吴升的求饶见效了。他早已为灵姑的举动感动，此时来到了灵姑身边，也向着双溪坪人跪了下来。师长的举动使全师的官兵也都跪了下来，樊沣河悲伤地说道：
“乡亲们，求你们放饶吴升上校吧，求你们了！我们认赔、认赔！无论花多大的代价，只要能成全这对新人，我都认！认呀！”
岑林山早已经停止了呕吐，他也被灵姑疯狂的举动震惊了。他想，就算双溪坪人放吴升一马，让他认赔了，你灵姑屁股坐歪了，坐到仇家人那边去了不说，还和这个仇家人花哨，乱了山寨的规矩。双溪坪人会像对待你的阿妈一样，会无情地驱逐你的，你可是受我裸拜过的人呀！于是说道：
“灵姑，你这样做的后果……你晓得不？”
灵姑不禁跪着上前两步，抱住了岑林山的双脚，懂事地点着头说：“林山叔，我晓得这样做……会被撵出山寨……”
岑林山还是不忍心，又说：“可是……这样……你会怪我……无情无义！”
灵姑说：“不会的，往后……亨利和阿妈……托付……给你了。”
听到这话，岑林山也不禁老泪横流。他开始埋怨自己了，假如他不敢砍下吴升人头的时候，主动地饶恕了吴升；用吴升的生命换取那个被他击碎了脑瓜的冤死鬼的冤魂……当着所有的山里人，为那冤死鬼烧香烧纸，请求他的冤魂再不要来纠缠他、烦扰他……这样，比让灵姑被撵出山寨，不是还要强十倍、一百倍了吗？
此时，心地善良的老实巴焦的杨老金蒙着头巾跳入河水中，他叫道：“为了灵姑姑娘，国民党都认赔了，我们为哪样还得理不饶人呢？林山，我是波乜寨选出来的神，接受狗日的国民党的提议，让他们认赔！”
双溪坪人还是沉默。
吴沣河站了起来，喊道：“放饶吴升！我们认赔！放饶吴升！”
波乜河的左岸和山林中，立即爆发出闷雷一样的国民党士兵的喊声：“放饶吴升！放饶吴升！我们认赔！我们认赔！”
杨老金又说：“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饶人！”他到了河中央的神台上，取回大土碗中的筷子，在另一个大土碗中放下了一片榕树叶。
这样，在杨老金的带动下，九寨十八村被推选出来的神，也都揭开了头巾，收回了筷子，在另一个大土碗中放了榕树叶。
岑林山这时眼前一亮，根本料想不到眼前即将出现的仇杀，会变成大家都能接受的宽容与和谐。当他盯着吴升的后脑勺时，此时吴升竟转过脸来，朝着他感激流泣地笑了起来……也是这一笑，那留存在岑林山头脑中的那一片血光、脑浆四溅的挥之不弃的血腥，顿时烟消云散了！那长期的剧烈呕吐，也随之心平气畅了。岑林山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舒畅，他拍打着胸膛，朝着国民党军人嘶叫着：“吴升的孽债吹脱（摆平）了，我杀过国民党士兵，我的孽债，能吹脱（一笔勾消）吗？能吗？”
这时，国民党官兵齐声向着呼喊道：“能！能！吹脱！吹脱！”
双溪坪人也齐声地向他呼喊：“吹脱！吹脱！”
岑林山这才爽快而大度地走向吴升，为他松了绳索。灵姑和热泪盈眶的吴升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时的她真是百感交集！灵姑幸福的为吴升擦干了泪水，由衷地、崇敬地又一次对着双溪坪人跪下，婚纱从她的身上滑落下来，裸现在双溪坪人的面前。她泪如雨下地说道：
“尽管我即将被撵出山寨，我也要用最圣洁的裸拜，来报答你们！感谢你们放饶了吴升！感谢你们成全了我们！”
——就这样，灵姑也用山里人最圣洁最坦诚的方式，向所有的双溪坪人裸拜了。
这部作品通过英国生物学家的视野，带领读者进入神奇贵州。那里有原始的树葬、抱姑娘、神判、裸拜、甚至有善待母兽、孕兽、幼兽的环保保习俗！亨利与山民一起反抗过国民党人的血腥屠杀；土地改革初期，土匪头与地主婆戴敏一起逃进这一山区，山里人与政治家鄢正甫，演绎了一场有关和谐与对抗的精彩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