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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行着军礼走向死亡的地主崽

    石仕达昨夜被两派的宣传车吵到半夜才睡着,现在又被两派的宣传车吵醒了,他翻身起来,抬起手表一看,已经是上午八点三十二分了,想起张炎九点要来,他翻身下床,迅速地洗漱完毕,正在这时……他听见了外边的高音喇叭在播放最后通牒,他愈听愈不是滋味,忍不住骂道:

    “谁有这样的狗胆,真要杀人、动武了?”

    这样的最后通牒既严厉又无可商量,是宣战的前奏,石仕达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推开窗子,把身子伸出窗外,不看则罢,一看大惊!就在饭店的左边,在“保皇派”总部大楼的拐弯处,一辆自制的、红色的、笨重的、土坦克车缓缓的开了过来,一群一浪的群众和儿童,还围在这辆土坦克的两边欢呼哩!

    “最后通牒”重复五分钟后,土坦克在“枪一响,上战场,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的战歌声中,笨重和缓慢地向着“保皇派”总部开了过来。密密麻麻的、十分想看打仗的、不怕死的贵阳人,早就将战斗现场围得水泄不通了。围观的群众中从不缺少儿童,他们与人群一起,跟隨在土坦克车的后面,为那些提着步枪的、抱着火药包的“红卫军”战士欢呼起来。石仕达想,今天的电影早使中国儿童都认为战争是不会死人的,中国人站出去一个个都是铁打金钢,是打不倒的!

    看来,那驾驶“土坦克”车的驾驶员不是正规驾驶员,骨节眼上居然熄火了,还几乎发动不了“土坦克”车了!当“土坦克”车终于发动了,在离“保皇派”总部大楼只有二十几公尺时,“保皇派”大楼内枪声大作,枪声、手榴弹、燃烧瓶的爆炸声混为一团。

    “保皇派”总部大楼内的主要打击目标,就是“红卫军”的土坦克和停在街心花园的“红卫军”的宣传车。可是,围观的群众实在是太多了,就是打偏了的子弹,也能打中人!许多的围观群众还来不及思考,就应声倒在了血泊之中。许多群众见有人死了,见造反派真的不认皇了,不听毛主席、中央文革打招呼了,动真格的了,这才不顾命地四处奔逃!瞬间,人潮涌动的圆形花园顿时就人迹杳无了。

    没有被伤着的群众又都聚集在对面商店的屉窗下和墙壁下了,硬是要好生生地看看这场血腥的、刺激的、你死我活的、真枪实弹的武斗场面。石仕达正在万分震惊之时,看见从商店跑出了一个年轻的姑娘。这姑娘隔几天人就要结婚了,这天正好和男朋友到延安商店买结婚物品,她在惊惶中跑掉了一只鞋。当她踮起一只脚,向空无一人的街面上一颠一踮地跑去时,样儿就像迷失了鸭群的受伤了的小鸭……她刚弯下腰,刚伸出手去捡鞋,又一声枪响,这个姑娘就仰身倒在了地上!

    石仕达睁大两眼,头脑顿时“轰”的一声巨响,连血液也燃烧起来了!为啥会成今天的样子?为啥这样地草菅人命?一道崇高的责任感在他的头脑中闪现,他来不及多想,迅速地穿戴好军衣军裤,还用手擦了擦军帽上闪光的五角星。然后,他对着镜子端端正正地戴上了军帽,就大步流星地跑下楼去了。

    石仕达刚跑出饭店门口,便看见张炎推着自车车,在最接近“保皇派”大楼的、小路口补皮鞋的小店铺门前。这里的几个补皮鞋的老人,显然是害怕了,关上了木板门躲祸去了。张炎正和几个胆大的群众,就躲在小店铺前,并伸出头去看着驶上小道上的土坦克。石仕达推着张炎和他身边的几个群众,一边对周围的群众说:“都快离开,这里危险!快离开!快……”

    “嗒嗒嗒……”一排机枪子弹就射在张炎和石仕达脚前的水泥地上,溅起一股白烟;张炎大概还不晓得死了很多的群众,他反而探出头叫道:“你们……咋对革命群众开枪!”

    与此同时,又一梭子弹又穿透修补皮鞋店屋面的石棉瓦和木门板,一个躲在木门板后面的群众应声倒在了地上。石仕达发火了,他指着张炎和仍然想看热闹的群众:“快离开这里,快离开!”

    石仕达和张炎急忙把那受伤的群众抬到了饭店的台阶上,他必须弄清是从啥方向射来的子弹。子弹是从“保皇派”总部大楼的窗户中射出来的,他看见了小道上的土坦克……此时,成捆的手榴弹就在土坦克前爆炸。土坦克被子弹打得比炒豆还响,还被炸得一颤一颤的。当土坦克冲上了一块混凝土块上,驾驶员猛地轰油门,这辆笨重的土坦克在猛冲一下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歪倒在一边了,不能动弹了,瘫痪了。

    土坦克的瘫痪大约使大楼里的“保皇派”松了口气,嘈杂的枪声、爆炸声随即沉寂了下来。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土坦克上的人身上了。正当枪声停歇时,驾驶员突然跳下了土坦克,他“之”字形地在他选择好了的小树林中奔跑了起来,总算逃过了一死。这时,在土坦克车边的小路上倒下了六七具尸体,小路上居然有两挺轻机枪,几把冲锋枪、几捆五颗手榴弹捆成一团的、还未爆炸的手榴弹!

    正是在这宁静的时候,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居然学驾驶员“之”字形地跑着,向着土坦克跑去,当他刚捡起一把冲锋枪,还想去提一捆手榴弹时,枪声响了,少年被一枪打中了腹部。他见了血,顿时就大哭起来,拖着血迹爬了几米远,就疼痛地蜷缩了起来。他用一只手捂着伤口,一只小手软软地摇着,张着他的小嘴,朝着空旷而宁静的大街,朝着观看热闹的、伫立着的上万群众喊着:

    “救……救救我!救我……救……”

    如果是成人,石仕达或许不会这样心痛,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武斗中去挺身去救人。因为,军队有严格的纪律,不允许解放军战士介入地方的武斗。可是眼前,他面对的是受伤的小男孩,这个少年在众目睽睽下,似乎在血泊之中向他呼救,面对这样的少年,难道你也要选择逃避吗?你也能因为军队有严格的纪律,不允许解放军战士介入地方的武斗这样的理由,在这众目睽睽中逃避革命军人的天职吗?他不也是在这样的年龄,被善良的叔娘拉了他一把吗?他咋能视一个少年痛苦的呼救而不顾呢?

    张忠回首看了张炎一眼,他那满怀信心的双眼中,他还抱有三分的侥幸。仿佛,他觉得今天的任何革命造反派,都不会对一个现役军人开枪,就像父母不会对他的孩子开枪一样;像孩子不能他的保护人开枪一样!――这样的信心和侥幸使他显得那样地执着和坚决,仿佛轻松地对张炎说:

    “等着我,我立刻回来!”

    张炎也认为这样的时候,一个革命军人没有理由丢弃这个少年不管,丢弃就是奇耻大辱,丢弃就是丧失天职,于是理解地朝石仕达点了点头。

    石仕达这才严肃地回过身去,习惯地正了正领章和五角星徽帽,像操演地向前跨了两步,来到了小道口的中央时。他做了个标准的左转弯,面对“保皇派”总部大楼高举起左手,示意对方停止射击。接着,他行着中国军人最标准的举手礼,迈起中国军人最标准的正步,向着那趴在地上抽搐的少年走去。这时,仅小道上就陈列了五具尸体,这样的武斗现场有一个威武而庄严的军人出现,双方的枪声在瞬间就停歇了。石仕达在革命群众的万目睽睽的注视下,行着军礼、迈着矫健而雄伟的步伐,向着那个受伤的、不断呼唤的少年走去。

    大约是“保皇派”害怕这个军人抱走这个男孩,会成为他们的“罪证”!当这个军人离男孩越来越近时,大楼里又突然枪声大作,无数的子弹在这个军人的身边溅射,而这个高大的军人依然行着标准的军礼,迈着豪迈的正步,向前,向前!

    也大约是“保皇派”里的造反派谁也不愿意、或许是不敢对着这个军人瞄准射击,当这个军人行着军礼走近那歪斜的瘫痪了的土坦克车前,来到了少年的身边时,警告般的枪声更密集了,雨点般的子弹打在石仕达面前的土坦克的钢板上,留下了深深的弹痕……这时,少年哭泣着伸出双手,对石仕达叫道:

    “叔叔…解放军叔叔……救我……救……”

    石仕达刚弯下腰去抱起少年,刚对少年说:“叔叔来了,别怕,叔叔送你去……”

    这时,几颗罪恶的子弹从土坦克的钢板上折射回来,击中了石仕达!他颤抖了一下,还是不顾一切地抱起了少年,当他刚站起来,刚转过身来……又一颗子弹从石仕达的后背穿透了他的心脏……他趔趄了两步,还害怕他倒下去会压住受伤的少年,就艰难地跪了下去,又将少年放下。

    ――从这时候起,所有武斗的枪声都停了下来。小男孩在石仕达放下他的时候,看见这个解放军的手臂上、肩头上都流出了鲜血,他害怕地紧紧抓着石仕达的手,撕裂肺腑地大声叫着:“解放军叔叔,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不要啊!”

    石仕达微笑着靠在土坦克车上,望着这个男孩,像疲惫的旅人那样缓缓地安祥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候,石仕达头上的五角星在阳光下十分地地耀眼,在众目睽暌之下散发出万道的光芒来!

    张炎看到石仕达安然地靠着土坦克一动不动,心中悲痛万分,泪如潮涌地滚落下来;随着他哭的,当然还有许多眼泪特别浅的贵阳人。直到公安和军警赶来了,对武斗现场实行“大戒严”。

    大街上所有看热闹的群众都被驱逐了,张炎也不例外。他的双眼都哭肿了,当然不能回家去面对杨老伯和王妈,他踉踉跄跄地朝着空旷的六广门体育场,倒在草地上放声大哭。他尊敬的忠哥,那受尽这个社会辱骂的地主崽,居然义不容迟地迎向了死亡。他当然不能对任何人说他认识今天制止武斗的军人,也不能说这个军人就是他的忠哥。但是,他明白张忠的离去,就是今天的“阶级敌人”的一份绚丽和光彩!

    当张炎在星期六的傍晚赶到了劳改农场,当张勇得知哥哥的噩耗后,当时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那消失了十几年的“母猪疯”病又复发了。在他痛不欲生的悲伤中,认为哥哥大义凛然地走向死亡,是他的无理导致的,哥哥才去寻死的。从此,本来在劳改农场里就有些憨不憨、痴不痴的张勇,就真的把张忠的死归罪在他的身上了。他老是想,假若他不提出这样的要求,他那一言九鼎的忠哥,一定不会急着去选择死的,一定会在这个星期、下星期、下下星期会设法多来陪他的。你若是不给他压力、令他烦恼……他会去救一个麻皮不粘豆杆的少年?会去走向死亡吗?――从此,张勇即便是对张炎,也不好意思提起他的忠哥了。

    张炎觉得,这样的事件只要在张忠眼前发生一次,他就会上去一次,就要管它一次!像他这样深受过人民温暖的、军队亲情的、党的恩情的军中孤儿,早就造就了他义无反顾的情怀。他就像一只生命力极强的九头鸟,直至将他的九颗头一颗又一颗地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世人,他也会甘心情愿的!

    石仕达倒下后,他那闪闪的五角星散放出奇异的光芒,这奇异的光芒射透了邪恶的势力,唤醒了正义和良心。反正从他倒下的那一天起,贵阳的武斗就真正地结束了;据说,中国各城市的两派之争,那层出不穷的武斗……也在这暗淡的一天结束了!可惜的是,张炎没有料到会有今天,一点也不想暴露张忠。他没有记下忠哥在云南的啥子部队服役,他改了的名字又叫啥名?在我们共和国特别混乱的年代里,张忠这样的军中孤儿,或许在中国就只有他一个!

    只是,在发生武斗的那天黄昏,营长汪占强凭着他的军官身份,硬是穿过戒严了的街道,来接石仕达去他家吃顿便饭。他到国营饭店里去找石仕达。服务员说石仕达没有来办理退房手续。汪占强松了口气,就坐在饭店里等他回来,好将他拽到他的家中去。因为,经过石仕达的嫂子白洁的苦说苦劝,向芝兰终于来为他送行来了。汪占强从五点等到六点,又从六点等到了七点,石仕达还是没有回来,就留下纸条交给服务员,告诉他向芝兰回心转意了,叫他一回来就到家里去。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石仕达还是没有去他家,他听别人说起过,说一个军人在武斗中,为了去救一个受伤的男孩死在了武斗现场。汪占强不相信这个军人就是石仕达,因为,军人是不允许参加群众的武斗的!

    直至汪占强要回部队前夕,石仕达还没有来他家,汪占强才认为是真的了,他和饭店的领导、服务员一起,清理了石仕达的遗物,在一个军用信封内装着胀鼓鼓的二百五十元钱,信封上是石仕达俊秀的字体,上面写着:“面交杨老伯”。

    汪占强想,仕达呀,你找到了你的恩人,咋也不让我为你高兴一下呢?你为啥不写下杨老伯的地址,哪怕留下只言片句呢?于是,汪占强带着诸多的疑问,带着石仕达的遗物,回到云南边疆的部队里去了。

    至今,军人石仕达的骨灰在哪里?是谁对他开的枪?他的亲人杨老伯在哪里?依然是一个谜!我们的共和国里有千千万万个杨老伯,部队咋能找到他呢?再说,石仕达违犯军队纪律走进了群众的武斗现场,不是为共和国洒热血捐躯的,算不上是共和国的烈士和英雄。因此,他的这个遗愿也就装进了部队的档案,被部队封存起来了。随着飞逝的岁月,共和国这个特殊的孤儿,就这样默默地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本短篇今日已发完!与该篇关联的长篇小说有:1,《女人土匪东洋狗》(小说阅读网)2,《双溪溪坪的和谐》(小说阅读网)3,《那些年我们滿怀期盼》(起点中文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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