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5
夜半。
半梦半醒间，我从余光中瞥到一条薄薄的影子，手脚皆是绵软无力地拖在半空中，正在屋子里幽幽地飘荡着。
它荡到书架边，十指在架上挑挑拣拣，没有找到自己中意的书，却无意间碰落了一本，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荡到梳妆台上的那面琥珀镜前，转个圈圈俯首弄姿，孤芳自赏了一会儿；接着荡到窗前，朝外远眺，任凭天上洒下一缕莹白的月光；最后又荡到我的床前，目光轻轻地落在我的脸上，身子悬浮着左右飘摇。
我终于忍不住坐起身，点着了床头的烛火。
“胡桃，你睡不着可以乱逛，但能不能别把你的鬼身露出来？”我端着烛台沉痛地说，“不但很吓人，而且很吓鬼。”
胡桃闻言，并没有依言照办，只是摇着身子凉凉地道：“老爷还是早点习惯较好，等以后逢上清明、中元或是寒衣节，众鬼出行人间，还没把人吓到就被自己的同伴吓惨的话——可不是件光彩的事儿。”
我长久地盯着她，然后翻身下床，慢吞吞地走到檀桌边捡了一个矮脚小凳坐下，这才哑着嗓道：“睡不着是么，正好老爷也睡不着，来聊聊吧。”
胡桃神情略僵地跟过来，瘪着半个身子浮在了小凳上。两只鬼挨着桌坐了对面，一个扶额，一个托腮，大眼瞪小眼，半晌无言。我早就没了睡意，但又找不到可以和她谈论的话题，就只能这样百无聊赖地呆坐着，伸指在桌上咯吱咯吱地划来划去。
胡桃侧着身，一分为二的躯体格外显眼，模糊的血肉就那样惊心动魄地外露着。
我忽然有些莫名的恐惧。一个人的死法决定了他死后在冥界的鬼种。美香是街角徘徊时命断不知数，强大的执念使她的魂魄固定在那狭长的街道，成为盘桓鬼；云彤是撞墙而死，以后就只能当依墙行动的疾行鬼或食风鬼；而我是有杜子仁特意关照，所以才能当个一般的慢腐鬼，不用去当绿脸的食毒鬼或蓝脸的水鬼。胡桃这种半膛鬼，隐隐就透露出一丝悲凉的气息，让人不禁对她的死法臆测万千。我是老爷，问一问自家丫头的死因应该不过分吧？
于是我迟疑地看看发呆中的半膛鬼，问道：“胡桃啊，你是怎么死的？”
“我……”她没料到我会问这个，语塞了半天，道，“死了太久，忘了。”
我撇撇嘴。不想说啊，不想说算了。
胡桃注意到我的神情，没有继续发呆，反而摸出了一直挂在腰间的口袋，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抽出一张黄纸，小心地举起来道：“唔，这上面记着我的死因。”
我漫不经心地接过来看了看，道：“这是什么？”一张四四方方的黄纸，触手脆而薄，看起来和城隍庙给新魂开的凭证挺像，就是没有那张凭证大，字也比较细小。密密麻麻的字堆里，我勉强看到了那几个关键的字：“……辰时三刻，破膛，开其颅，乃削半残身而死。”
竟是如此狠绝！我咬咬牙，看向胡桃的目光充满着怜惜与疑惑。怜惜的是她的过去，疑惑的是，她究竟惹上了什么人，居然遭受这般虐杀？
“啊，我想起来了！”胡桃突然拍拍手，脸上又是惊愕又是了然，“老爷可知道江湖上威名远扬的星见山庄？”
星见山庄？！我一震，静下心来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那张黄纸，简略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启唇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嘴唇有些哆嗦：“你，你以前的主子是赫连秋鸣？”
“是啊，那是我的小姐。”胡桃说着，声音有些变了腔调，愈发空灵而深远，“二十六年前，江湖有股神秘的邪恶势力开始蔓延，我们当下人的，知道得也不是很多；只记得当时是新年，庄主聚集了全家人一起吃团圆饭来着，然后就出现了很多人，很多陌生人……然后，然后就……”
她闭起眼睛，柳眉紧蹙，肩膀轻轻颤抖着，像是在回忆着那一幕幕的血腥。我抓紧了黄纸，急切地问道：“那赫连秋鸣呢？她死了没有？”
星见山庄的名声一直都很响，几百年来对天下的影响从未断绝。可谁也料想不到这看似平静、却又永远动荡的江湖居然会发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屠杀，惨绝人寰的杀人手法不说，还能欺瞒过天下人的眼睛，造成这个山庄至今仍在的繁荣假象，这究竟是多大的势力与筹划才办得到的？此事背后必定藏着惊天的阴谋，可我一个死人，已经没功夫去关心这江湖上的混乱了。天下兴亡皆与我无关，我现在想知道的仅仅是那个女人，我二哥的生身娘亲是生是死。
胡桃低下头，颓丧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来到幽都以后怎样都找不到小姐，她可能死了，已经跳下转轮台投了胎；又或许没死，依旧在人间过活着。”说罢动了动嘴角，似是要哭的样子：“老爷你说，他们连我这样的下人都如此对待，要是抓到了小姐或庄主……”
“怕是凶多吉少。”我淡淡道。能谋划出这么大动作的神秘势力，想必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标吧。
虽然事实如此，我却诚心地希望武功高强的赫连秋鸣没有死。我爹生前对不住了两个女人，下一世满打满算也只能还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只能是我和大哥的生母阿回。赫连秋鸣只要活得久一点，爹欠她的就少一点。
罢，多想无益。
半膛鬼胡桃，果然有个可怜的身世。我长叹一声，又瞄了瞄那张黄纸，再次问道：“对了，这张黄纸是什么？”
胡桃把快要溢出眼眶的眼泪憋回去，吸了一下鼻子道：“勾魂令。”
“勾魂令是……？”
“哦，就是无常爷他们勾魂时所要出示的召令啊。”胡桃揉揉眼睛，疑惑地看着我道，“怎么了？老爷也应该有啊。”
我放下手中的勾魂令，捂住自己的鼻子，跌宕起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 作者有话说 -->
半梦半醒间，我从余光中瞥到一条薄薄的影子，手脚皆是绵软无力地拖在半空中，正在屋子里幽幽地飘荡着。
它荡到书架边，十指在架上挑挑拣拣，没有找到自己中意的书，却无意间碰落了一本，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荡到梳妆台上的那面琥珀镜前，转个圈圈俯首弄姿，孤芳自赏了一会儿；接着荡到窗前，朝外远眺，任凭天上洒下一缕莹白的月光；最后又荡到我的床前，目光轻轻地落在我的脸上，身子悬浮着左右飘摇。
我终于忍不住坐起身，点着了床头的烛火。
“胡桃，你睡不着可以乱逛，但能不能别把你的鬼身露出来？”我端着烛台沉痛地说，“不但很吓人，而且很吓鬼。”
胡桃闻言，并没有依言照办，只是摇着身子凉凉地道：“老爷还是早点习惯较好，等以后逢上清明、中元或是寒衣节，众鬼出行人间，还没把人吓到就被自己的同伴吓惨的话——可不是件光彩的事儿。”
我长久地盯着她，然后翻身下床，慢吞吞地走到檀桌边捡了一个矮脚小凳坐下，这才哑着嗓道：“睡不着是么，正好老爷也睡不着，来聊聊吧。”
胡桃神情略僵地跟过来，瘪着半个身子浮在了小凳上。两只鬼挨着桌坐了对面，一个扶额，一个托腮，大眼瞪小眼，半晌无言。我早就没了睡意，但又找不到可以和她谈论的话题，就只能这样百无聊赖地呆坐着，伸指在桌上咯吱咯吱地划来划去。
胡桃侧着身，一分为二的躯体格外显眼，模糊的血肉就那样惊心动魄地外露着。
我忽然有些莫名的恐惧。一个人的死法决定了他死后在冥界的鬼种。美香是街角徘徊时命断不知数，强大的执念使她的魂魄固定在那狭长的街道，成为盘桓鬼；云彤是撞墙而死，以后就只能当依墙行动的疾行鬼或食风鬼；而我是有杜子仁特意关照，所以才能当个一般的慢腐鬼，不用去当绿脸的食毒鬼或蓝脸的水鬼。胡桃这种半膛鬼，隐隐就透露出一丝悲凉的气息，让人不禁对她的死法臆测万千。我是老爷，问一问自家丫头的死因应该不过分吧？
于是我迟疑地看看发呆中的半膛鬼，问道：“胡桃啊，你是怎么死的？”
“我……”她没料到我会问这个，语塞了半天，道，“死了太久，忘了。”
我撇撇嘴。不想说啊，不想说算了。
胡桃注意到我的神情，没有继续发呆，反而摸出了一直挂在腰间的口袋，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抽出一张黄纸，小心地举起来道：“唔，这上面记着我的死因。”
我漫不经心地接过来看了看，道：“这是什么？”一张四四方方的黄纸，触手脆而薄，看起来和城隍庙给新魂开的凭证挺像，就是没有那张凭证大，字也比较细小。密密麻麻的字堆里，我勉强看到了那几个关键的字：“……辰时三刻，破膛，开其颅，乃削半残身而死。”
竟是如此狠绝！我咬咬牙，看向胡桃的目光充满着怜惜与疑惑。怜惜的是她的过去，疑惑的是，她究竟惹上了什么人，居然遭受这般虐杀？
“啊，我想起来了！”胡桃突然拍拍手，脸上又是惊愕又是了然，“老爷可知道江湖上威名远扬的星见山庄？”
星见山庄？！我一震，静下心来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那张黄纸，简略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启唇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嘴唇有些哆嗦：“你，你以前的主子是赫连秋鸣？”
“是啊，那是我的小姐。”胡桃说着，声音有些变了腔调，愈发空灵而深远，“二十六年前，江湖有股神秘的邪恶势力开始蔓延，我们当下人的，知道得也不是很多；只记得当时是新年，庄主聚集了全家人一起吃团圆饭来着，然后就出现了很多人，很多陌生人……然后，然后就……”
她闭起眼睛，柳眉紧蹙，肩膀轻轻颤抖着，像是在回忆着那一幕幕的血腥。我抓紧了黄纸，急切地问道：“那赫连秋鸣呢？她死了没有？”
星见山庄的名声一直都很响，几百年来对天下的影响从未断绝。可谁也料想不到这看似平静、却又永远动荡的江湖居然会发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屠杀，惨绝人寰的杀人手法不说，还能欺瞒过天下人的眼睛，造成这个山庄至今仍在的繁荣假象，这究竟是多大的势力与筹划才办得到的？此事背后必定藏着惊天的阴谋，可我一个死人，已经没功夫去关心这江湖上的混乱了。天下兴亡皆与我无关，我现在想知道的仅仅是那个女人，我二哥的生身娘亲是生是死。
胡桃低下头，颓丧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来到幽都以后怎样都找不到小姐，她可能死了，已经跳下转轮台投了胎；又或许没死，依旧在人间过活着。”说罢动了动嘴角，似是要哭的样子：“老爷你说，他们连我这样的下人都如此对待，要是抓到了小姐或庄主……”
“怕是凶多吉少。”我淡淡道。能谋划出这么大动作的神秘势力，想必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标吧。
虽然事实如此，我却诚心地希望武功高强的赫连秋鸣没有死。我爹生前对不住了两个女人，下一世满打满算也只能还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只能是我和大哥的生母阿回。赫连秋鸣只要活得久一点，爹欠她的就少一点。
罢，多想无益。
半膛鬼胡桃，果然有个可怜的身世。我长叹一声，又瞄了瞄那张黄纸，再次问道：“对了，这张黄纸是什么？”
胡桃把快要溢出眼眶的眼泪憋回去，吸了一下鼻子道：“勾魂令。”
“勾魂令是……？”
“哦，就是无常爷他们勾魂时所要出示的召令啊。”胡桃揉揉眼睛，疑惑地看着我道，“怎么了？老爷也应该有啊。”
我放下手中的勾魂令，捂住自己的鼻子，跌宕起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