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铭记时刻的歌
01
绚烂的夏之晚霞落尽，转入了微凉的秋之初始，化成了那点点滴滴的念想，弥漫着流散在洁净的空气里，牵动着思绪。回忆渐渐地漫延而起，所有的思念与过往，在一瞬间闪过，清晰而凝重。
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天边浮游着几片洁白的云朵。青空像是刚被洗净了一般，蓝得是如此深邃和剔透，宛如一枚天然生成的无需加以雕琢的宝石。
一辆高级的黑色轿车驶进了一座别墅小区，停留了一会儿后便驶了出去。只留下一位身着白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的女孩，以及一只白色的旅行箱。女孩仔细看了看面前精美的小别墅，嘴角微微上扬，一切都如多年前的一样。
别墅里种满了美丽的百合的小花园还残留着一股昔日里温苒的气息，附着在柔软的草地上，迟迟不肯离去。
“霜儿，你可回来啦。”一位老妇人从别墅里迎了出来，接过了女孩的行李箱，爬满了皱纹的脸上舒展着笑颜，“来来来，先进来，外面多热呀。哎哟，小心肝哟，都长这么大啦……”老妇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愁，都尽显于饱经风霜的脸上。她拉着女孩的手，细细地打量着，时不时地为她撩开落在额前的发丝，眼里流露着慈祥与和蔼。
“嗯，姥姥，霜儿回来了。”女孩微笑着说，眼睛弯成柔和的弧线。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了吧，姥姥做了很多你小时候爱吃的点心哪。先去洗个澡，洗洗身上的晦气，啊——”
“嗯……”
女孩泡了个澡，换了一袭洁净干爽的白色镂花连衣裙，把刚吹干燥的长发很轻巧地挽在脑后，扎成一把清爽的辫子。她坐在了餐桌前，餐桌上摆满了各式美味的食品。
“霜儿，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多吃点。这几年在外面都没怎么吃过一顿安心饭吧？小心肝哟，真让人担心。”老妇人脸上喜色与忧色相互缠绵、萦绕，展现出来的尽是对女孩的疼爱，“姥姥听说你要回来的时候呀，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哩，总是盼着能早点见着你呢。谢天谢地，今天可终于盼来了。”
“姥姥每年都在想呀，霜儿长多大了，变啥样了，是胖了还是瘦了。而今终于见着了，没想到咱霜儿呀，都这么高了，还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喜人，连姥姥都几乎认不出你来咧。”老妇人乐呵呵地说着，还不忘往女孩的碗里添着各种点心。
“嗯，霜儿长大了，回来陪姥姥啦。”女孩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苹果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两天的路程——先坐飞机、转乘火车、再换轿车，从很遥远的大都市回到这座小镇。女孩一直都没怎么进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所以，这一顿她吃得很多。再者，这些都是小时候的最爱，吃起来特别有味，特别怀念。
“还是姥姥体贴霜儿呢。”她说。
吃饱了，女孩推开了自己的房间。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只衣橱、一床被褥，墙上糊着六棱雪花冰晶的墙纸，施以一席轻飘飘的薄纱窗帘。一切如旧，简洁明了，蕴藏着淡淡的无知岁月的记忆。
她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舒服而安稳。
老妇人给她盖上了被子，“这孩子，都累坏了。”她心疼地说。
02
女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她拉开了窗帘，一道迷离的金光和着暖风通过了打开的窗扉流泻进来，刺得眼睛有些生疼。老妇人正在给花坛里的百合浇水，水滴连成了丝丝弧线注入了落日的余晖里，擦过光芒，被切成粼粼的粉末。花坛里的百合，在她的照料下开得娇艳喜人。
女孩跑到楼下，“姥姥，我出去走走。”
“哦，霜儿醒啦。去吧去吧，多散散步对身体有好处。”老妇人看着女孩单薄的身影，不禁皱了皱眉头，“这孩子可真让人操心，小的时候就长得瘦，长大了还是这么瘦。多让人心疼——”
“早点回来……”
“知道了……”
这是一个别墅群小区，各种特色、风格的小别墅林立着，配套着一座座别致的小花园，让人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女孩在这一座座小花园篱笆边上走过，心里有种迫不及待的激动和喜悦。她闭着眼睛转过了一个路口，细数着脚步：一、二、三……
十八！女孩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舒出来。转了个身，睫毛轻挑着，满怀期待地将阖上的眼睛睁开，慢慢地显现了明亮洁净的栗色晶石般的瞳人。
一切如旧，女孩默默地祈祷着。
但，似乎一切都已成了过往。像云烟一样，被风呼呼吹散，流失在了时光漂浮不定的气流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高大的生长了铜臭的铁门。透过铁门上复杂花纹的镂空，可以看到满园的残花败柳。院子里疯狂地长着矮小的灌木和杂草，花坛里的花儿凋谢得七零八落。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却孕育了草木的生机勃勃与繁荣昌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带着悲凉的意味，在萧条的落日中竟显得异常和谐。
女孩呆住了，过去多少次想象过这里的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或是残败，或是雍容，或是一层不变？尽管作出了许多种假设，描绘了许多种情况，接受了许多种现实。当真正见到了这一切的变化，心里却是一阵无法弥补的悲哀、失落与无助。这也才知道，人的心里承受能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悍。很轻易地，就碎了。
一切都失去了，变得无法挽回了么？
吃晚饭的时候，老妇人说那家人在几年前就搬走了。女孩问搬去哪了，老妇人摇了摇头，“不知道，走得很急，啥都没带——听说，他们家发生了点事。”
“什么事？”
“不清楚，很平静哪，那段日子。好像啥都没发生，即使是在搬走的那天，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老妇人眉头紧锁，长叹道，“总是有点担心，都好几年不见那孩子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咋样了……”
03
早晨里下了点雨，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杂陈着泥泞和青草芳香的气息。
女孩吃过早点后就跟着老妇人买菜去了。菜市场里带有一股独特的果蔬腐败的气味。地面脏兮兮的，布满了点点黑色的霉斑。地上零散地分布着被抛弃了的黑乎乎的菜干，因为下过雨，而吸收了水分，踩上去发出“吱”的一声，能挤出不少水珠和泡沫，特别柔软。
小城镇的菜市场和大都市的蔬果超市是很不一样的，人来人往里都带着和谐的意味。在这个奇妙的集市里，可以看到很多没见过的东西，总是给人一种淡淡的惊喜。那声声的叫卖喧嚣、讨价还价，虽然初听起来有点嘈杂，却并不会厌烦，反而会让人觉得平静。这里的一切，都蕴含了浓郁而平静的生活气息，别具一番风味。
老妇人边走边挑着蔬菜，时而会和一两个偶然遇上的熟人寒暄一小会儿。每次谈到女孩的时候，她都回过头来看着身旁的女孩，眼睛里满是慈爱与疼惜。“这是咱家霜儿……”她骄傲地说。
女孩算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故而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她提了个菜篮子跟在老妇人的身后，张大着眼睛在这边看到那边，再从那边看回来这边，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小贩们展开了铺位，在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类或青或白的还滴溜着清晨的露珠的新鲜蔬果，各个品种上都插着一张价格牌子，上面用醒目的黑体字标注着价格。
老妇人同一个熟人闲谈去了，那是一位慈眉善目、身体发福的老女人，说起话来总是带着种一惊一乍的感觉。女孩则自己四处走开了。四下里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有的悠闲，有的匆忙，但他们手里基本上都提着一只装了蔬菜的篮子。这也便是小城镇的市井生活。
女孩提着菜篮，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撞上了别人。地面很滑，稍不留神就会有跌倒的可能。这种可能有多大？但确实发生在女孩的身上了。她踩在了一只从菜摊上掉下来的土豆上，一个踉跄，只感觉到身体向后倾倒。她慌了神，茫然地望着天空，嘴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倒在地上，打翻了菜篮，弄脏了洁白的连衣裙。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女孩倒下的那一刻，一只修长的手臂把她稳稳地接住了。那是一位长得很清秀的男生，悉碎的留海落在额前，凛冽分明的眉眼间透出一股忧郁的神气。男生把她扶了起来，上下看了看，确定对方没事了，转身离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女孩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男生渐渐远去的高挑的背影，开了开口，想道一声谢谢。但是话到了嘴边，竟怎么也说不出来。压抑、惊喜、不可思议，诸如此类的感觉充斥着她的心口，“怦怦”地跳动着。越来越快，似乎要爆炸开来。
——男生的眼神，似曾相识……
04
黄昏的夕阳依然无限美好，女孩正给百合浇水，老妇人则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剪子修剪着花坛边上的低矮树木的枝叶。
“姥姥，百合的花语是什么？”女孩问道。
“百合花代表了纯洁，你看这些花儿，开得多美丽呀，像咱霜儿一样。”老妇人笑着说。
“纯洁、美丽呀。”女孩看向了天空，一抹红霞擦过了半面晴空。
“姥姥，我出去一下。”
“早点回来——”老妇人望着女孩弱不禁风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孩子，总是待不住。”
女孩向着夕阳的方向走过去，在她的记忆中，那里的海边有一座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堤坝。
正值学校放学的时间，时不时地会有两三个穿着很好看的校服的学生从她身边走过。她看着那些白色的翻领衬衫，在胸口处别有一枚精美的胸针，似乎在哪里见过的。于是，她就想起了早上在菜市场遇到的那位男生，他也是这样的着装的。
女孩来到了海边，从堤坝走下沙滩。她把鞋子脱掉放在了一边，赤脚踩在落日中还残留着余温的金色沙滩上，能感觉到一股从软绵绵的沙末传到脚底的温暖和舒适，直灌心头。
女孩一步步地慢慢淌进了忽起忽落的潮汐里，感受着从脚部传来的清凉游遍了全身。海风呼呼地拂来，拨动着她长长的秀发，在余晖里划出一道又一道迷离的弧光。她望着落日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无边浩荡，栗色的瞳人里流露着无尽的憧憬与期盼。
她闭上了眼睛，伸长手臂，任由着海风轻柔地流过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想象着自己站在一艘游轮的船头甲板上，置身于大海的中心，海风拂过，周围的一切都是碧蓝的深不见底的海水。
面前，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金色海洋。转过身来，睁开眼却是一片沙滩和一座堤坝。让人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女孩叹了口气，眼睛的余光无意间捕捉到了一个身影，站在落日中的堤坝上的身影，高挑而消瘦。
晚风从海面上吹来，在天边高高地刮过，迅速远去，到达了很遥远的彼方。天空渐渐消沉的东面，云彩架起了一道飞机的航迹，绵绵长长地横亘着，绘描出一弯优美的半弧。
“如果没有错的话，那个人……”
05
女孩感冒了，在床上躺了几天。老妇人一天到晚忙前忙后的，担心的不得了。女孩的身体原本就弱，那天她从海边回来，全身都是湿漉漉的。这可把老妇人给吓坏了，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劲地喊着“心肝儿”。但女孩只是傻傻地笑着，“姥姥，霜儿没事的，不要担心。”
当女孩终于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屋子外面的阳光正晒得猛烈，蔚蓝的天空中浮着几朵白云。老妇人搬了张椅子放在院子里，说要给她好好打理打理头发。女孩摸着蓬松的憔悴的发丝，点了点头，坐到了椅子上。阳光暖暖地挠在手臂上，有一种麻麻的，却很舒服的感觉。
老妇人用木盆端来了温水，把皂角捣出汁来滴进水里。一盆水顿时变成青色的了，有点像绿茶，散发着一股清新的香气，不算浓烈。女孩问这是什么，老人说是皂角，在菜市场买来的。用这个来洗头发，又黑又亮，比什么洗发剂都强，老祖宗洗头都用这个，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
老妇人拿着一只小瓜瓢，一瓢一瓢地把木盆里的水淋在了女孩的头发上。温凉的水流经每一根发丝，再注入另一只木盆里。如此反复着，连空气分子里都充斥了淡淡的芳香。女孩能清楚地感受到由发丝间传来的阵阵舒爽，把这几天病倒在床的不适都通通消除了。似乎焕发了新生，全身从未有过的轻松舒逸。
“霜儿，学位的事，你父亲已经安排好了。过几天……”老妇人把女孩的头发擦干，用一把别致的古木梳子一点一点地梳理着。
“姥姥，我们不说他。”
“好、好，咱说上学，咱不说他，啊——”
“嗯，上学……”
“再过几天吧，等你身体养好了再去。校服已经送过来了，都帮你放画室里呢。待会儿去看看，挺好的。”
“嗯……姥姥，跟你说个事……”
“啥事，说呗？”
“前几天，我遇到他了——那个男孩。长得很高呢，但是，他好像把我忘了……”
女孩的画室在三层的阁楼，刚推开门便有一阵颜料和碳粉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熟悉而怀念。阁楼的中间安置了一张崭新的大桌子，桌子下放着各类颜料和绘图工具，墙边摆放着纸张画布架子之类的，全部都是新的。
“这些是你父亲前些天托人安置了的……”
“不说这个。”
“好，不说、不说。这些是你的校服，挺好的，试试看吧……”
老妇人在画布后面拉出一排衣架，上面挂着几套精美的校服。洁白的衬衣外面裹着一件棕色的长袖秋衣，配着一条红色小巧的女式领带，下身则是一条蓝白相间的格子百褶短裙。美观大方，且不失风度。
女孩看到了衣领下方的一枚勋章一样的胸针，一弯月牙，插上一对小翅膀，造型奇特精致，让人心生喜欢。她迫不及待地把服装换上，在镜子前左右摆动着身体，嘴角挂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好，上学……”
06
几天后，女孩便穿着校服上学去了。
学校处于一座种满了桉树的小山上，由一条长长的坡道和山下的小镇连通着。学校的西角是一片蓊郁的小树林，图书馆处在树木的包围之中，只露出翘起的飞檐。
女孩报的是艺术社，教学楼在东面。下午上写生课的时候，女孩会跑去图书馆那边的小树林，虽然有些远，但她喜欢那里。
树林里很安静，在暖洋洋的日光氛围下发散着淡淡的孜然气息。女孩喜欢静静地坐在树荫下，手中的画笔在纸上轻盈地游走着，画着树木、画着花草、画着蓝天和白云。让穿透树叶枝杈的阳光窸窸窣窣地降落到头发上、衣服上，手臂和画板上。细细地感受品味着，就如同下了一场柔和而细腻的光之澧。
过了些时日，女孩的画里渐渐地闯进了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生。他或是仰头望着天空，或是坐在林荫小径边木质的排椅上。但更多的时候是阖上眼睛，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感受小树林的一切气息。柔和而明媚的阳光落在他洁白的衬衣上，转进了褶皱里。安逸、美好。
女孩知道他是谁，但不敢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待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他，用画笔在纸上记忆了一个又一个静美安好的时刻。却，不敢让对方发现。午后的阳光普照下的小树林，树荫笼闭下只有两个身影，显得异常冷清。
其实，这样也好——两个人，共享温苒时光，不被任何人打扰。一切都那么祥和、安逸、平静。虽然只是偷偷的。
在家里，女孩喜欢看老妇人做饭，时而也会动手尝试，渐渐地就学会了很多东西。老妇人什么都愿意教给女孩，毕生的饮食经验和烹饪手法，无一保留。女孩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很快。老妇人教的每一个菜式，她看一遍，自己再研究一遍，就能完好地做出来了。老人心里高兴，这孩子，天生就是做料理的好苗子。如果身子骨强壮一点，长大后当个一流厨师完全不成问题。只可惜了……
每天的黄昏，女孩都会去海边，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地嵌入大海里。她喜欢那种在海风中徜徉的淡淡的忧伤和凄美，侧耳听取浪涛起起伏伏的声息，连在梦里都能够感觉得到大海的呼唤。
时光荏苒，天气很快地转凉，继而转入了深秋。女孩走在学校的坡道，看着无边的落木萧萧而下，羽羽寒风刮过阴郁的天空。一切都那么凄寂、悲凉。黄昏已不再绚烂，晚霞被乌云弥盖。海边变得很冷，冰凉湿润的海之腥风总是呼呼地在头顶刮过，吹去又高又远的天际。
女孩已经很少去海边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画室里，画着一幅又一幅画。她的画里，自始至终都只出现过一个身影。海、树林、球场、巨大的棋盘、黑白方格的空间、时空的间隙——那个高挑的男生出现在她所能想到的每一个角落。
渐渐地，女孩的画就只剩下一个场景了。反反复复地，她画着同一个场景，画完后贴在墙上，或是裱进画框里。一幅又一幅，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却每一幅都有不同的韵味。她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只是想在画画里得到一点慰藉，不至于太过落寂。
“现在的我，觉得很孤独……”
07
凉夜里下了点小雨，转入了霜冻时节。
秋冬之际的雨下下停停，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天空里始终弥漫着驱之不去的沉沉云霭，不知何时是个尽头。阵阵寒风掠过，树枝上仅剩的一两片黄叶在肃杀的空气中晃了晃，脱落了下来，在寒流里打着转，时而起、时而伏，飘出去很远。
女孩病了，发了高烧，连续许多天躺在床上，额头上总会渗出细密的冷汗。女孩身子虚弱，每年天气转冷的时候，病便如影随形地来了。老妇人说她是被什么不吉利的东西缠上了，在她的床头放了一个护身符。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她说。
冷雨已经不再下了，气温有了些微的回升，但天空依旧被厚厚的云层笼罩。早上的时候满世界都是浓雾，院子里的草坪上附着了很多奇怪的白色泡沫。
女孩能勉强下床走动了。百合经已凋谢尽了，老妇人在花坛上拉了个棚架，用透明蜡纸糊上，说是来年花儿会重新开过，所以要保护好根系，不能让它们冻着。
老妇人说小区里搬来了一户新人家，就是那套女孩常去的荒了的别墅花园。那户人家把别墅买下了，是别墅的新主人了。女孩想去看看，老妇人担心她身体会吃不消，所以不让。女孩急了，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给她披了件大衣，叫她小心点。
女孩转入了一个街角，闭着眼睛数着脚步：一、二、三、四……
十八！一共十八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生都会记得的数字。因为在她的记忆里，有个小男孩曾对她说过——当你在这个街角闭着眼睛走过十八步，转向左手边，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到我站在你面前了。
转身，睁开眼睛，脑海里瞬间闪现过那个柔和的笑容，但——一切既已成空。
小花园重新修整过了，干净整洁，基本恢复了记忆中的面貌。却物是人非，似乎什么都变了。铁门开启着，但女孩并不想走进去，因为她知道这座院子的主人，已不再是小男孩——那个被她稍不留神就遗失在过去的年月里的小男孩。
女孩栗色的瞳人里闪现着忧伤与叹息，她感觉到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沉闷而压抑。这，或许就是失落的感觉——想释放出来大哭一场，眼泪却只孕育在眼眶里，怎么也流不出来。只能抱着腿蹲下来，就让泪水滴落在心涧里吧，她想。
“那个所喜欢的人，你能听到我的呼唤么？”
08
有一天下午，女孩从学校回来，便看到新来的那户人家来串门了。一对很好看的母女，两人长得有点像。她们带来了一只很大的有些发旧的纸箱，上面的灰尘是被拂净了的。
那位母亲说这只箱子是那套她们买下来的别墅以前的主人留下来的，就放在客厅的中间的茶几上，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箱子的一角压着一张泛黄了的宣纸，上面写着那位主人的心愿，说是要把它交给一个叫“霜落”的女孩。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她打听过了，女孩的名字就叫“霜落”，于是便送过来了。
女孩心里有些慌张，眼神恍惚地打开了箱子。当她看到了静静地躺在箱子里的布偶公仔时，眼泪便在一瞬间夺眶而出。那是一只开心地咧嘴笑着的小天使，穿着白色长袍，长着一双洁白的却折断了的翅膀。
女孩蹲下来紧紧地抱着小天使，早已泣不成声。眼泪无休无止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道道泪痕划过脸庞，流经脖颈，滑进了衣领里。如同秋冬之际阴郁的天空里被风吹得流散了的雾霭，那似乎压抑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情感，在刹那间翻滚而出。
老妇人也蹲了下来，轻轻地搂着女孩，粗糙的生了老茧的手掌温柔地抚过她搭在背上的长发，“哭吧，啊——哭过之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对了，毫无缘由地感到悲伤、失落、无助的时候，只要蹲下来抱着头大哭一场，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也不要顾。想哭就哭吧，无问缘由。让眼泪尽情流淌，打湿衣襟，这样壮烈地哭过之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全部，一定会的。
夜晚，女孩抱着小天使睡着了，她的脸上有些许红润，嘴角微微上扬，是甜蜜的感觉。
微凉的空气里悠悠地传来飘飘渺渺的钢琴声，在月光晴好的静夜里回殇。带着点忧伤，弥漫着凄美。
女孩循着在风中传颂的音律，走进了一座黑压压的庞大树林。钢琴的旋律引领着她向树林深处迈近，她屏气敛息、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惊扰了这寂寥唯美的天籁。
钢琴声愈来愈清晰了，女孩轻轻地拨开了低矮的灌木丛，映入眼帘的，是曾无数次描绘了的情境——
寂静的月之夜，空旷的森之心，凄零的琴之声。皎洁的月光泻在柔软的草地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坐在钢琴边，指尖在琴键上游走而过，一双洁白的翅膀扑棱着漓漓的光芒……
09
夜里的天空很晴好，圆圆的月儿悬挂高空。空中默默地飘下了一片轻柔的雪花，就像是月儿洒下的光翎，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继而飘下了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
雪花纷纷扬扬，伴随着皎洁的月光，轻飘飘地从天而降，宛如天使为了祝福人间而把羽毛散落，奏响了悲壮的雪月之羽交响曲。小镇愀然降临的冬天，迎来了第一场雪，天地间一片白惨惨。
此时，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美丽完满的梦境中……
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相见。
或许，你已忘怀；
又或许，我们彼此都淡忘了。
但如果你还记得，
当我们再一次相遇的时候，
请你告诉我——
小天使伴你走过的年月，
就像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序章·铭记时刻的歌——
我创造了一个小镇，我在述说着小镇的故事。那里居住着善良的人们，那里有一个沉睡着的小精灵。这个幸福的小镇名为落日——没有盛大落幕的夕阳。
绚烂的夏之晚霞落尽，转入了微凉的秋之初始，化成了那点点滴滴的念想，弥漫着流散在洁净的空气里，牵动着思绪。回忆渐渐地漫延而起，所有的思念与过往，在一瞬间闪过，清晰而凝重。
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天边浮游着几片洁白的云朵。青空像是刚被洗净了一般，蓝得是如此深邃和剔透，宛如一枚天然生成的无需加以雕琢的宝石。
一辆高级的黑色轿车驶进了一座别墅小区，停留了一会儿后便驶了出去。只留下一位身着白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的女孩，以及一只白色的旅行箱。女孩仔细看了看面前精美的小别墅，嘴角微微上扬，一切都如多年前的一样。
别墅里种满了美丽的百合的小花园还残留着一股昔日里温苒的气息，附着在柔软的草地上，迟迟不肯离去。
“霜儿，你可回来啦。”一位老妇人从别墅里迎了出来，接过了女孩的行李箱，爬满了皱纹的脸上舒展着笑颜，“来来来，先进来，外面多热呀。哎哟，小心肝哟，都长这么大啦……”老妇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愁，都尽显于饱经风霜的脸上。她拉着女孩的手，细细地打量着，时不时地为她撩开落在额前的发丝，眼里流露着慈祥与和蔼。
“嗯，姥姥，霜儿回来了。”女孩微笑着说，眼睛弯成柔和的弧线。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了吧，姥姥做了很多你小时候爱吃的点心哪。先去洗个澡，洗洗身上的晦气，啊——”
“嗯……”
女孩泡了个澡，换了一袭洁净干爽的白色镂花连衣裙，把刚吹干燥的长发很轻巧地挽在脑后，扎成一把清爽的辫子。她坐在了餐桌前，餐桌上摆满了各式美味的食品。
“霜儿，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多吃点。这几年在外面都没怎么吃过一顿安心饭吧？小心肝哟，真让人担心。”老妇人脸上喜色与忧色相互缠绵、萦绕，展现出来的尽是对女孩的疼爱，“姥姥听说你要回来的时候呀，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哩，总是盼着能早点见着你呢。谢天谢地，今天可终于盼来了。”
“姥姥每年都在想呀，霜儿长多大了，变啥样了，是胖了还是瘦了。而今终于见着了，没想到咱霜儿呀，都这么高了，还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喜人，连姥姥都几乎认不出你来咧。”老妇人乐呵呵地说着，还不忘往女孩的碗里添着各种点心。
“嗯，霜儿长大了，回来陪姥姥啦。”女孩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苹果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两天的路程——先坐飞机、转乘火车、再换轿车，从很遥远的大都市回到这座小镇。女孩一直都没怎么进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所以，这一顿她吃得很多。再者，这些都是小时候的最爱，吃起来特别有味，特别怀念。
“还是姥姥体贴霜儿呢。”她说。
吃饱了，女孩推开了自己的房间。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只衣橱、一床被褥，墙上糊着六棱雪花冰晶的墙纸，施以一席轻飘飘的薄纱窗帘。一切如旧，简洁明了，蕴藏着淡淡的无知岁月的记忆。
她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舒服而安稳。
老妇人给她盖上了被子，“这孩子，都累坏了。”她心疼地说。
02
女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她拉开了窗帘，一道迷离的金光和着暖风通过了打开的窗扉流泻进来，刺得眼睛有些生疼。老妇人正在给花坛里的百合浇水，水滴连成了丝丝弧线注入了落日的余晖里，擦过光芒，被切成粼粼的粉末。花坛里的百合，在她的照料下开得娇艳喜人。
女孩跑到楼下，“姥姥，我出去走走。”
“哦，霜儿醒啦。去吧去吧，多散散步对身体有好处。”老妇人看着女孩单薄的身影，不禁皱了皱眉头，“这孩子可真让人操心，小的时候就长得瘦，长大了还是这么瘦。多让人心疼——”
“早点回来……”
“知道了……”
这是一个别墅群小区，各种特色、风格的小别墅林立着，配套着一座座别致的小花园，让人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女孩在这一座座小花园篱笆边上走过，心里有种迫不及待的激动和喜悦。她闭着眼睛转过了一个路口，细数着脚步：一、二、三……
十八！女孩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舒出来。转了个身，睫毛轻挑着，满怀期待地将阖上的眼睛睁开，慢慢地显现了明亮洁净的栗色晶石般的瞳人。
一切如旧，女孩默默地祈祷着。
但，似乎一切都已成了过往。像云烟一样，被风呼呼吹散，流失在了时光漂浮不定的气流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高大的生长了铜臭的铁门。透过铁门上复杂花纹的镂空，可以看到满园的残花败柳。院子里疯狂地长着矮小的灌木和杂草，花坛里的花儿凋谢得七零八落。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却孕育了草木的生机勃勃与繁荣昌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带着悲凉的意味，在萧条的落日中竟显得异常和谐。
女孩呆住了，过去多少次想象过这里的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或是残败，或是雍容，或是一层不变？尽管作出了许多种假设，描绘了许多种情况，接受了许多种现实。当真正见到了这一切的变化，心里却是一阵无法弥补的悲哀、失落与无助。这也才知道，人的心里承受能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悍。很轻易地，就碎了。
一切都失去了，变得无法挽回了么？
吃晚饭的时候，老妇人说那家人在几年前就搬走了。女孩问搬去哪了，老妇人摇了摇头，“不知道，走得很急，啥都没带——听说，他们家发生了点事。”
“什么事？”
“不清楚，很平静哪，那段日子。好像啥都没发生，即使是在搬走的那天，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老妇人眉头紧锁，长叹道，“总是有点担心，都好几年不见那孩子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咋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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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里下了点雨，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杂陈着泥泞和青草芳香的气息。
女孩吃过早点后就跟着老妇人买菜去了。菜市场里带有一股独特的果蔬腐败的气味。地面脏兮兮的，布满了点点黑色的霉斑。地上零散地分布着被抛弃了的黑乎乎的菜干，因为下过雨，而吸收了水分，踩上去发出“吱”的一声，能挤出不少水珠和泡沫，特别柔软。
小城镇的菜市场和大都市的蔬果超市是很不一样的，人来人往里都带着和谐的意味。在这个奇妙的集市里，可以看到很多没见过的东西，总是给人一种淡淡的惊喜。那声声的叫卖喧嚣、讨价还价，虽然初听起来有点嘈杂，却并不会厌烦，反而会让人觉得平静。这里的一切，都蕴含了浓郁而平静的生活气息，别具一番风味。
老妇人边走边挑着蔬菜，时而会和一两个偶然遇上的熟人寒暄一小会儿。每次谈到女孩的时候，她都回过头来看着身旁的女孩，眼睛里满是慈爱与疼惜。“这是咱家霜儿……”她骄傲地说。
女孩算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故而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她提了个菜篮子跟在老妇人的身后，张大着眼睛在这边看到那边，再从那边看回来这边，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小贩们展开了铺位，在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类或青或白的还滴溜着清晨的露珠的新鲜蔬果，各个品种上都插着一张价格牌子，上面用醒目的黑体字标注着价格。
老妇人同一个熟人闲谈去了，那是一位慈眉善目、身体发福的老女人，说起话来总是带着种一惊一乍的感觉。女孩则自己四处走开了。四下里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有的悠闲，有的匆忙，但他们手里基本上都提着一只装了蔬菜的篮子。这也便是小城镇的市井生活。
女孩提着菜篮，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撞上了别人。地面很滑，稍不留神就会有跌倒的可能。这种可能有多大？但确实发生在女孩的身上了。她踩在了一只从菜摊上掉下来的土豆上，一个踉跄，只感觉到身体向后倾倒。她慌了神，茫然地望着天空，嘴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倒在地上，打翻了菜篮，弄脏了洁白的连衣裙。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女孩倒下的那一刻，一只修长的手臂把她稳稳地接住了。那是一位长得很清秀的男生，悉碎的留海落在额前，凛冽分明的眉眼间透出一股忧郁的神气。男生把她扶了起来，上下看了看，确定对方没事了，转身离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女孩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男生渐渐远去的高挑的背影，开了开口，想道一声谢谢。但是话到了嘴边，竟怎么也说不出来。压抑、惊喜、不可思议，诸如此类的感觉充斥着她的心口，“怦怦”地跳动着。越来越快，似乎要爆炸开来。
——男生的眼神，似曾相识……
04
黄昏的夕阳依然无限美好，女孩正给百合浇水，老妇人则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剪子修剪着花坛边上的低矮树木的枝叶。
“姥姥，百合的花语是什么？”女孩问道。
“百合花代表了纯洁，你看这些花儿，开得多美丽呀，像咱霜儿一样。”老妇人笑着说。
“纯洁、美丽呀。”女孩看向了天空，一抹红霞擦过了半面晴空。
“姥姥，我出去一下。”
“早点回来——”老妇人望着女孩弱不禁风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孩子，总是待不住。”
女孩向着夕阳的方向走过去，在她的记忆中，那里的海边有一座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堤坝。
正值学校放学的时间，时不时地会有两三个穿着很好看的校服的学生从她身边走过。她看着那些白色的翻领衬衫，在胸口处别有一枚精美的胸针，似乎在哪里见过的。于是，她就想起了早上在菜市场遇到的那位男生，他也是这样的着装的。
女孩来到了海边，从堤坝走下沙滩。她把鞋子脱掉放在了一边，赤脚踩在落日中还残留着余温的金色沙滩上，能感觉到一股从软绵绵的沙末传到脚底的温暖和舒适，直灌心头。
女孩一步步地慢慢淌进了忽起忽落的潮汐里，感受着从脚部传来的清凉游遍了全身。海风呼呼地拂来，拨动着她长长的秀发，在余晖里划出一道又一道迷离的弧光。她望着落日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无边浩荡，栗色的瞳人里流露着无尽的憧憬与期盼。
她闭上了眼睛，伸长手臂，任由着海风轻柔地流过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想象着自己站在一艘游轮的船头甲板上，置身于大海的中心，海风拂过，周围的一切都是碧蓝的深不见底的海水。
面前，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金色海洋。转过身来，睁开眼却是一片沙滩和一座堤坝。让人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女孩叹了口气，眼睛的余光无意间捕捉到了一个身影，站在落日中的堤坝上的身影，高挑而消瘦。
晚风从海面上吹来，在天边高高地刮过，迅速远去，到达了很遥远的彼方。天空渐渐消沉的东面，云彩架起了一道飞机的航迹，绵绵长长地横亘着，绘描出一弯优美的半弧。
“如果没有错的话，那个人……”
05
女孩感冒了，在床上躺了几天。老妇人一天到晚忙前忙后的，担心的不得了。女孩的身体原本就弱，那天她从海边回来，全身都是湿漉漉的。这可把老妇人给吓坏了，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劲地喊着“心肝儿”。但女孩只是傻傻地笑着，“姥姥，霜儿没事的，不要担心。”
当女孩终于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屋子外面的阳光正晒得猛烈，蔚蓝的天空中浮着几朵白云。老妇人搬了张椅子放在院子里，说要给她好好打理打理头发。女孩摸着蓬松的憔悴的发丝，点了点头，坐到了椅子上。阳光暖暖地挠在手臂上，有一种麻麻的，却很舒服的感觉。
老妇人用木盆端来了温水，把皂角捣出汁来滴进水里。一盆水顿时变成青色的了，有点像绿茶，散发着一股清新的香气，不算浓烈。女孩问这是什么，老人说是皂角，在菜市场买来的。用这个来洗头发，又黑又亮，比什么洗发剂都强，老祖宗洗头都用这个，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
老妇人拿着一只小瓜瓢，一瓢一瓢地把木盆里的水淋在了女孩的头发上。温凉的水流经每一根发丝，再注入另一只木盆里。如此反复着，连空气分子里都充斥了淡淡的芳香。女孩能清楚地感受到由发丝间传来的阵阵舒爽，把这几天病倒在床的不适都通通消除了。似乎焕发了新生，全身从未有过的轻松舒逸。
“霜儿，学位的事，你父亲已经安排好了。过几天……”老妇人把女孩的头发擦干，用一把别致的古木梳子一点一点地梳理着。
“姥姥，我们不说他。”
“好、好，咱说上学，咱不说他，啊——”
“嗯，上学……”
“再过几天吧，等你身体养好了再去。校服已经送过来了，都帮你放画室里呢。待会儿去看看，挺好的。”
“嗯……姥姥，跟你说个事……”
“啥事，说呗？”
“前几天，我遇到他了——那个男孩。长得很高呢，但是，他好像把我忘了……”
女孩的画室在三层的阁楼，刚推开门便有一阵颜料和碳粉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熟悉而怀念。阁楼的中间安置了一张崭新的大桌子，桌子下放着各类颜料和绘图工具，墙边摆放着纸张画布架子之类的，全部都是新的。
“这些是你父亲前些天托人安置了的……”
“不说这个。”
“好，不说、不说。这些是你的校服，挺好的，试试看吧……”
老妇人在画布后面拉出一排衣架，上面挂着几套精美的校服。洁白的衬衣外面裹着一件棕色的长袖秋衣，配着一条红色小巧的女式领带，下身则是一条蓝白相间的格子百褶短裙。美观大方，且不失风度。
女孩看到了衣领下方的一枚勋章一样的胸针，一弯月牙，插上一对小翅膀，造型奇特精致，让人心生喜欢。她迫不及待地把服装换上，在镜子前左右摆动着身体，嘴角挂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好，上学……”
06
几天后，女孩便穿着校服上学去了。
学校处于一座种满了桉树的小山上，由一条长长的坡道和山下的小镇连通着。学校的西角是一片蓊郁的小树林，图书馆处在树木的包围之中，只露出翘起的飞檐。
女孩报的是艺术社，教学楼在东面。下午上写生课的时候，女孩会跑去图书馆那边的小树林，虽然有些远，但她喜欢那里。
树林里很安静，在暖洋洋的日光氛围下发散着淡淡的孜然气息。女孩喜欢静静地坐在树荫下，手中的画笔在纸上轻盈地游走着，画着树木、画着花草、画着蓝天和白云。让穿透树叶枝杈的阳光窸窸窣窣地降落到头发上、衣服上，手臂和画板上。细细地感受品味着，就如同下了一场柔和而细腻的光之澧。
过了些时日，女孩的画里渐渐地闯进了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生。他或是仰头望着天空，或是坐在林荫小径边木质的排椅上。但更多的时候是阖上眼睛，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感受小树林的一切气息。柔和而明媚的阳光落在他洁白的衬衣上，转进了褶皱里。安逸、美好。
女孩知道他是谁，但不敢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待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他，用画笔在纸上记忆了一个又一个静美安好的时刻。却，不敢让对方发现。午后的阳光普照下的小树林，树荫笼闭下只有两个身影，显得异常冷清。
其实，这样也好——两个人，共享温苒时光，不被任何人打扰。一切都那么祥和、安逸、平静。虽然只是偷偷的。
在家里，女孩喜欢看老妇人做饭，时而也会动手尝试，渐渐地就学会了很多东西。老妇人什么都愿意教给女孩，毕生的饮食经验和烹饪手法，无一保留。女孩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很快。老妇人教的每一个菜式，她看一遍，自己再研究一遍，就能完好地做出来了。老人心里高兴，这孩子，天生就是做料理的好苗子。如果身子骨强壮一点，长大后当个一流厨师完全不成问题。只可惜了……
每天的黄昏，女孩都会去海边，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地嵌入大海里。她喜欢那种在海风中徜徉的淡淡的忧伤和凄美，侧耳听取浪涛起起伏伏的声息，连在梦里都能够感觉得到大海的呼唤。
时光荏苒，天气很快地转凉，继而转入了深秋。女孩走在学校的坡道，看着无边的落木萧萧而下，羽羽寒风刮过阴郁的天空。一切都那么凄寂、悲凉。黄昏已不再绚烂，晚霞被乌云弥盖。海边变得很冷，冰凉湿润的海之腥风总是呼呼地在头顶刮过，吹去又高又远的天际。
女孩已经很少去海边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画室里，画着一幅又一幅画。她的画里，自始至终都只出现过一个身影。海、树林、球场、巨大的棋盘、黑白方格的空间、时空的间隙——那个高挑的男生出现在她所能想到的每一个角落。
渐渐地，女孩的画就只剩下一个场景了。反反复复地，她画着同一个场景，画完后贴在墙上，或是裱进画框里。一幅又一幅，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却每一幅都有不同的韵味。她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只是想在画画里得到一点慰藉，不至于太过落寂。
“现在的我，觉得很孤独……”
07
凉夜里下了点小雨，转入了霜冻时节。
秋冬之际的雨下下停停，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天空里始终弥漫着驱之不去的沉沉云霭，不知何时是个尽头。阵阵寒风掠过，树枝上仅剩的一两片黄叶在肃杀的空气中晃了晃，脱落了下来，在寒流里打着转，时而起、时而伏，飘出去很远。
女孩病了，发了高烧，连续许多天躺在床上，额头上总会渗出细密的冷汗。女孩身子虚弱，每年天气转冷的时候，病便如影随形地来了。老妇人说她是被什么不吉利的东西缠上了，在她的床头放了一个护身符。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她说。
冷雨已经不再下了，气温有了些微的回升，但天空依旧被厚厚的云层笼罩。早上的时候满世界都是浓雾，院子里的草坪上附着了很多奇怪的白色泡沫。
女孩能勉强下床走动了。百合经已凋谢尽了，老妇人在花坛上拉了个棚架，用透明蜡纸糊上，说是来年花儿会重新开过，所以要保护好根系，不能让它们冻着。
老妇人说小区里搬来了一户新人家，就是那套女孩常去的荒了的别墅花园。那户人家把别墅买下了，是别墅的新主人了。女孩想去看看，老妇人担心她身体会吃不消，所以不让。女孩急了，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给她披了件大衣，叫她小心点。
女孩转入了一个街角，闭着眼睛数着脚步：一、二、三、四……
十八！一共十八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生都会记得的数字。因为在她的记忆里，有个小男孩曾对她说过——当你在这个街角闭着眼睛走过十八步，转向左手边，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到我站在你面前了。
转身，睁开眼睛，脑海里瞬间闪现过那个柔和的笑容，但——一切既已成空。
小花园重新修整过了，干净整洁，基本恢复了记忆中的面貌。却物是人非，似乎什么都变了。铁门开启着，但女孩并不想走进去，因为她知道这座院子的主人，已不再是小男孩——那个被她稍不留神就遗失在过去的年月里的小男孩。
女孩栗色的瞳人里闪现着忧伤与叹息，她感觉到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沉闷而压抑。这，或许就是失落的感觉——想释放出来大哭一场，眼泪却只孕育在眼眶里，怎么也流不出来。只能抱着腿蹲下来，就让泪水滴落在心涧里吧，她想。
“那个所喜欢的人，你能听到我的呼唤么？”
08
有一天下午，女孩从学校回来，便看到新来的那户人家来串门了。一对很好看的母女，两人长得有点像。她们带来了一只很大的有些发旧的纸箱，上面的灰尘是被拂净了的。
那位母亲说这只箱子是那套她们买下来的别墅以前的主人留下来的，就放在客厅的中间的茶几上，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箱子的一角压着一张泛黄了的宣纸，上面写着那位主人的心愿，说是要把它交给一个叫“霜落”的女孩。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她打听过了，女孩的名字就叫“霜落”，于是便送过来了。
女孩心里有些慌张，眼神恍惚地打开了箱子。当她看到了静静地躺在箱子里的布偶公仔时，眼泪便在一瞬间夺眶而出。那是一只开心地咧嘴笑着的小天使，穿着白色长袍，长着一双洁白的却折断了的翅膀。
女孩蹲下来紧紧地抱着小天使，早已泣不成声。眼泪无休无止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道道泪痕划过脸庞，流经脖颈，滑进了衣领里。如同秋冬之际阴郁的天空里被风吹得流散了的雾霭，那似乎压抑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情感，在刹那间翻滚而出。
老妇人也蹲了下来，轻轻地搂着女孩，粗糙的生了老茧的手掌温柔地抚过她搭在背上的长发，“哭吧，啊——哭过之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对了，毫无缘由地感到悲伤、失落、无助的时候，只要蹲下来抱着头大哭一场，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也不要顾。想哭就哭吧，无问缘由。让眼泪尽情流淌，打湿衣襟，这样壮烈地哭过之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全部，一定会的。
夜晚，女孩抱着小天使睡着了，她的脸上有些许红润，嘴角微微上扬，是甜蜜的感觉。
微凉的空气里悠悠地传来飘飘渺渺的钢琴声，在月光晴好的静夜里回殇。带着点忧伤，弥漫着凄美。
女孩循着在风中传颂的音律，走进了一座黑压压的庞大树林。钢琴的旋律引领着她向树林深处迈近，她屏气敛息、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惊扰了这寂寥唯美的天籁。
钢琴声愈来愈清晰了，女孩轻轻地拨开了低矮的灌木丛，映入眼帘的，是曾无数次描绘了的情境——
寂静的月之夜，空旷的森之心，凄零的琴之声。皎洁的月光泻在柔软的草地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坐在钢琴边，指尖在琴键上游走而过，一双洁白的翅膀扑棱着漓漓的光芒……
09
夜里的天空很晴好，圆圆的月儿悬挂高空。空中默默地飘下了一片轻柔的雪花，就像是月儿洒下的光翎，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继而飘下了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
雪花纷纷扬扬，伴随着皎洁的月光，轻飘飘地从天而降，宛如天使为了祝福人间而把羽毛散落，奏响了悲壮的雪月之羽交响曲。小镇愀然降临的冬天，迎来了第一场雪，天地间一片白惨惨。
此时，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美丽完满的梦境中……
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相见。
或许，你已忘怀；
又或许，我们彼此都淡忘了。
但如果你还记得，
当我们再一次相遇的时候，
请你告诉我——
小天使伴你走过的年月，
就像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序章·铭记时刻的歌——
我创造了一个小镇，我在述说着小镇的故事。那里居住着善良的人们，那里有一个沉睡着的小精灵。这个幸福的小镇名为落日——没有盛大落幕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