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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0第十章 笛在月明楼(三)

    帷幔里,一个女子缓缓褪下了白色的纱衣,一双素手将淡青色的华衣拉过肩膀,飘然落地,房间里充满了沐浴时花瓣的清香,浴后的女子黑发如瀑,黑发下的肌肤晶莹胜雪,女子换了身衣装,简单的将自己梳理一遍,然后坐到铜镜前。

    她长大的模样越发像极了廖小青,淡雅精致的脸庞,高高的鼻梁,深墨绿色的瞳孔以及宽宽的额头,她的手指轻轻勾过她薄而红润的嘴唇,刹那间有些恍惚,曾经在风月剑的梦魇中见到的自己的娘亲,大约也是铜镜中这幅面容吧?

    剑歌轻轻笑笑,余光却看见了铜镜里角落里的大玉扳指,那抹笑意慢慢消失在嘴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神色,不安么?亦或是失落?

    剑歌伸手将玉扳指拿在手上,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紧抿的双唇一个字也没有说,稍稍思量过后,手指微动将玉扳指戴回了她右手的拇指上。

    原本温润却通透的玉中不知何时已有些红色的丝状物质,剑歌低头注视着它,心说这枚扳指在她初戴上之时并未见到里面这些不明的红色,原本只当是有什么杂质在这玉中,没曾想如今这一抹红色已然在玉中蔓延了开来,红色的丝线仿佛将整块玉分出了纹理,淡淡的红,像是血丝。

    剑歌只是多瞧了一眼并未多想,她起身披上一块披风,从阁楼中走了出去。

    长安的夜还是那样朦胧,繁星悬在天河之上永恒不动,时间像是流走的水、无形的雾在每日的日升月沉中悄悄变化,剑歌慢慢走在见风楼的长廊中,侧头仰看着星河,轻叹道:“世间哪有诸多的变化,变化的不过是人罢了。”

    晚风将她的声音扩散开来,飘至远处,剑歌刚刚在长廊的栏杆上坐下来,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子悦耳温和的声音:“人亦未变,变得,不过是心罢了。”

    剑歌霎那间抬头,眼神微微一凛望向声音的来处,她在黑夜中稍稍动了动身子,四下警觉,道:“谁?”

    剑歌耳边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叹息,只听那人道:“姑娘杀气太重,难免于伤情不利。”

    剑歌竖耳倾听,周围并未有脚步声,想是那人并未移动身形,剑歌起身走出了见风楼,在离见风楼不远处的假山凉亭中,一个被月色拉长的男子的身影独独立在水面上。

    虽是相隔一条蜿蜒的小路,但剑歌在见风楼外却以被男子淡然和宁静的气场震慑住了,剑歌掌心中满是汗水,心道如此清净的心境当是需要何等高深的修为啊?

    剑歌提起步子缓缓走了过去,倒不如说是被那人周身散发出的清幽旷远的祥和之气所吸引而去,当她正视那人的眉眼之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如此渺小。

    一个充满杀气、被血腥浸染的孩子抬头仰望一尊净世的神像的心境,倒不如说就是剑歌此时的心境。

    剑歌愣了愣神,很快便又恢复过来,她淡淡一笑,问道:“你是谁?”

    男子朝她温润素雅的笑了笑,声音很轻,“宴词无。”

    剑歌看着他,并无意外,只是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小池中倒影的他的身影,道:“九华公子,久仰大名。”

    宴词无朗声轻笑,朝她伸出了手,“姑娘与我皆为长安月色所打动,不知姑娘是否赏脸与在下一同赏月?”

    剑歌整个人已放松了下来,仿佛在这个男子面前,一切与杀戮与防范相关的东西都会无所遁形,她略略一欠身,“恭敬不如从命。”

    整个夜晚,两个人并立坐在假山前的小凉亭里,相同的心境下并不再需要多余的言语,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两人便已清晰了彼此的心意,从子时到寅时,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直到天空破晓,苍青色的天空被朦胧的绯红所浸染开来。

    剑歌毫无倦意,她仰头看着苍穹,她从来没有这样安静的仔细的去观赏它,当黑色渐渐退去,而绯红逐渐晕开之时,她的心中仿佛只剩下平淡,她淡淡的笑意真切的浮现在她精致的脸上,如多年前一般毫无虚假,她也不记得她已经多久没有再这样真正笑过了,此刻,她就这样淡淡的笑着,将一切抛之脑后。

    宴词无在她身侧看着她,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的神情的每一次变化,哪怕是细微,他也将其不落下的看在眼里,治疗眼前这个女子最要紧的也许不是汝坟琴,而是她的心。

    天微微亮,剑歌满足的站起身来,轻轻拍拍身上的灰尘,她转过身来直直看着宴词无的眼睛,笑笑,道:“谢谢你。”

    宴词无没有说话,只是面带笑意地看着她。

    剑歌续道:“我觉得自己被什么压的要喘不过气了,究竟是需要随遇而安还是迎韧而山,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身边都是不好的事,像今天这样的放松是我都不曾再指望的事了,谢谢。”

    宴词无点点头,道:“你的戾气很重,早晚有一天会吞噬你,如果哪一天你受不了了,不如看看它,它能给你带来平静。”说着,宴词无伸手指指日空。

    剑歌随着他的手指向上看去,大方说道:“嗯,是呢。”

    回到见风楼,剑歌却没有歇息,一晚上的安宁使得她心情异常的好。

    一大早唐宁和重欢就来了,三个人简单的用过早膳,坐在见风楼的长廊一角闲聊着。

    唐宁和重欢都觉察到今天的剑歌有些不一样,似乎剑歌所散发出来的气质不再如往日一般沉重和压抑了,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奇怪。

    “今晚是花灯节。”唐宁突然开口道。

    唐宁知道月娘在剑歌心中的地位,而两人的相识,便是在一个花灯大盛的长安夜晚。

    剑歌却没什么过多的反应,她点点头,道:“晚膳过后,一起去看吧。”

    唐宁没说什么,重欢却是喜上眉梢,唐宁看着他的样子,好笑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没见过花灯么?”

    重欢撇撇嘴,却掩不住欣喜,“我就是长安人啊,只不过家里穷,一直没能放过花灯,现在身上有银子了,又逢花灯节,我高兴啊!”

    唐宁打量他,傲然一笑道:“小孩子。”

    重欢也不甘示弱,他先是退后三步,跳上横栏,然后朝着唐宁做了个鬼脸,而让唐宁怒不可遏伸手撒出毒粉的,是重欢言语上的回击——

    他轻轻地三个字让剑歌都苦笑不已——

    “老女人!”

    **

    街上挤满了带着面具的人们,男女老少,花灯节的热闹不减当年。

    有两个恶作剧的小鬼戴着面具来回戏弄着经过他们身侧的人,手脚灵活却让被戏弄的人无可奈何,只得随口咒骂几句。

    剑歌被这两个滑稽的孩子逗笑了,看着两个孩子跑远,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重欢时的情景,也是这般的衣衫褴褛,但不同的是,比起重欢,消失在眼前的两个孩子似乎更加快乐一些,只是他们还小,不懂得世态炎凉吧?当所有的事情都逼向他们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不甘和痛楚……

    剑歌摇摇头,转过身去打算去城东看看,城东护城河上一座小凉亭,是她和月娘第一次好好说话的地方。

    可是刚转过身去,剑歌便是一怔。

    五光十色的灯笼悬挂在街角,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衣站在一盏灯下,虽然那人带着假面,然而那种净世安然的气质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

    九华公子宴词无。

    剑歌心中低低说出了这个名字,却并未有任何的动作,她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他时,她的心就能没有理由的平静下来,五光十色的光晕落在他身上,他的白衣流光溢彩,灯火阑珊里,他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衬着素雅悠然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

    他稍一转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第一眼便能将她很好地辨认出来,不如初时所见,此时她的身上毫无戾气,她站在人群中,清冷却绝世,他朝着她招招手,看着她随着自己的呼唤而轻盈的走过来。

    “我好像很容易分辨的出。”

    宴词无伸手摘下面具,微微笑着开口。

    剑歌站在他对面,唇角上扬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九华公子如神仙下凡,自是极好辨认的。”

    宴词无抬起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像是哄着一个孩子,“贫嘴。”

    云烟跟在宴词无身后觉得奇怪,眼前的两人似乎是旧时相识,但他们决计是第一次相见吧,为何如此亲近?

    看着宴词无和剑歌向城东的方向走去,云烟下意识跟上了脚步,宴词无却回头轻声道:“不用跟着我,你去玩儿吧。”

    云烟闻声脚步一滞,还未反应就被人拉住了手腕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待她看清拉着自己奔跑的人儿后,她心下一阵欢喜,她听见那人边跑边欢喜的说:“我带你去城西放花灯,那里和城东一样热闹,你想吃什么玩什么便说出来,今晚我们玩儿个痛快!你肯定没有吃过桂云酥,全天下只有长安的城西有,我带你去尝尝!”

    拉着她跑上拱桥奔向城西的人是重欢,他说话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他此刻睁着眼眸,云烟是第一次仔细看到了他的瞳孔,那是说不出的妖艳而清澈的绚丽的紫色,让云烟刹那间一个晃了神儿。

    **

    “我请你吃馄饨。”剑歌歪了歪头忽然说道。

    两个人本是漫无目的的走着,剑歌余光里却瞥见了一个馄饨摊子,记忆里似乎有些亲切,小时候第一次进城来玩儿的时候,就爱吃一碗这家的馄饨。

    宴词无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她来到小摊前选了个位置坐下来,听着她随口点了两碗馄饨。

    摊主是个麻子,身材矮小,佝偻着背,夜色中更是难以看清他的眉目。

    摊子的生意很火,却还是如剑歌记忆中一样,只有一个小伙计。大概是摊主的儿子吧,那样小小的身材,瘦瘦的,只是比以前高了些。

    摊子前的桌子却并不干净,虽是给那个小孩子擦了好几遍,却还是看得见桌子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垢,散发出腥腻的味道。

    剑歌抱歉的朝着宴词无笑了笑,说:“虽然……这个……坏境是差了点儿,不过味道还是很好的。”

    宴词无低低笑起来,并未在意,“可以接受。”

    听着宴词无这句话,剑歌忽然安心起来,她神色飞扬,剑眉一挑,“我保证,你绝对没有吃到过比这里更美味的馄饨。”说着,剑歌从桌上取了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宴词无,宴词无接过来看了一眼,忍住笑意没有作声,“这筷子倒是很干净。”宴词无心说。

    不一会儿,小孩子端来了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剑歌嘻嘻一笑,看着宴词无,道:“你尝尝。”

    宴词无夹起一只馄饨,在空中顿了顿,待热气稍稍散开一些时放进嘴里,馄饨的皮儿很薄,馅儿却足够,宴词无双眉一挑,点了点头,似是无声的赞扬。

    剑歌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哈哈一笑,“怎么样,我所言不虚吧?”然后勾了勾两鬓的头发,低头开始吃自己那一碗。

    和宴词无在一起,剑歌觉得时间过得充实,似乎一个小细节都被她过出了滋味儿。

    “走,去放花灯。”剑歌的手极其自然的拉着宴词无的手,两个人完全没有这只是第二次见面的疏离感。

    看着自己亲手将花灯抛上漆黑的夜,剑歌淡淡的说:“我上一次放花灯是好多年前了,我亲手写下‘岁月静好,心如止水’,可是要做到真的很难,”她的目光随着花灯飘扬上夜空而上移,“我知道从一年前开始,‘岁月静好’对我来说只是奢望,但我希望我还拥有‘心如止水’这四个字,对亏了你,我才能重新把这四个字握在手心里。”

    宴词无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你又要说谢谢么?”

    剑歌一怔,随后笑起来,“真话说得太多就假了,所以我不说。”

    宴词无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摸摸下巴,“这是道理。”

    哪怕是老天施舍,剑歌都希望这样平静的日子能持续下去,然而好事多磨,或许磨的太久而永远不能得到。

    前一刻的剑歌还是安然而快乐的,下一刻却僵硬了身形,冷了眉目。

    唐宁在她身后阴沉的一句话将她从仅仅几个时辰的宁静中生生拉回了现实,她听见她说:“七命的残余混在人群中,而方才无意中,我发现了妙风使的踪影,我发誓绝对是他,我不会认错人。”

    剑歌的眼神在深沉而漆黑的夜色中冰冷下来,她回头看着唐宁,看着唐宁同样沉重和谨慎的双眼。

    “可有动作?”

    唐宁摇摇头,“还没有,不过我估计我们都被跟踪了,我已让重欢小心防范,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不过妙风使的意图尚不清楚,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有跟着他。”

    剑歌面无表情地想了想,而后冷冷一笑,她瞳孔中的墨绿色渐渐加深,周身散发出的重重的杀气让一旁的宴词无不由地微微蹙眉,“我倒要看看他们要耍什么花样!”

    剑歌沉声一语后从袖中取出一只羊脂小瓶,她将瓶塞一推,从小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儿,这是唐宁当初炼给她的三颗药丸中的最后一颗,药效只能维持半个时辰,不过对于剑歌来说,已经足够。

    唐宁看着她手中那粒药丸儿,闷声说道:“强行运行内力,你的内伤会控制不住的,这几天的修养会功亏一篑。”

    剑歌看了她一眼,不为所动,“那你还有别的办法么?”

    剑歌抬手要将药丸送进嘴里,却在途中被人拉住了手腕,她侧头看向宴词无,默不作声。

    宴词无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劝阻的意味。

    剑歌伸出左手将他的手从她的右手手腕上移开,垂眼道:“情非得已,我也不想,他们要的是我的命,但我还不想死。”

    宴词无看着她将药丸吃下去,多年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名为“不忍”的东西,他低低一叹,拉起剑歌不由分说地走向城西,“跟我来,取我的汝坟琴。”

    在离剑歌不远处的一处街巷的拐角处,一个男子含笑的站在灯下,他的笑意中满是危险的意味,一眼望去,只见他不浓不淡的剑眉下,狭长的眼眸似潺潺春水,温润得如沐春风,鼻若悬胆,似黛青色的远山般挺直,薄薄得唇颜色偏淡,微微勾起的唇角,更显得男子风流无拘。男子额前几缕黑色的长发随风逸动,乌黑的眼眸里藏着清冽和魅惑,眼角轻佻,仿若花色,稍不注意,就能勾人魂魄,美到极致。

    他充满笑意地注视着剑歌的方向,没有人知道他站在这里已经多久,他身着华贵的锦衣玉服,就这样悄无声息。

    看着剑歌被宴词无带往远处,他充满慵懒的声音美好至极:“快了,就快了,再过不久,她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他低低的笑起来,他的笑容美的连头顶的星河都为之失色。

    作者有话要说:上卷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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