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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赶驴

    古羽再次回头,却见那也是个老熟人,太守府群英之一、成都解元樊明心。古羽一愕,道:“明德兄怎么也到北辽来了?”那樊明心一拱手,笑道:“叔元没告诉你我也是北辽人吗?”古羽恍然大悟,他能在成都科场考上解元,若没有北辽背景,又怎么可能,随即也就微作一笑,转回头来。

    樊明心在古羽身后一礼,当先发难道:“为仪见了故人却不见礼,这可不是你这明礼之人的作风啊?”古羽毫不退让:“明德兄在成都有功名在身,在北辽又是什么人物?”樊明心道:“白老板店里的帮工,受白观主之邀来朝贺的客人,没什么身份,也不是什么人物。”古羽道:“原来明德兄是白写的弟子,失敬。不过既然你在北辽是白身,而香姐这柔然县主,在北辽大小也算个爵位吧,何来我向你见礼之说?”樊明心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只得笑道:“为仪果然犀利,再不是浣花溪时的不堪一击。难怪董全知、梅仁化、龙氏兄弟全都败在你手。诚如你所言,当时与你对战的人,都已被你踩在脚下,还剩下的,也就我一个了,真是让人唏嘘啊。”古羽道:“想来那些人中,论辩论之力,怕也是明德兄实力最强,当时也正是你的一番朱熹之语,差点让我堕入魔道。如今再次见面,我自然会小心应付。”

    他二人一上来这来去数语,看似寒暄,实则暗流涌动,一个应答不慎,就会被对方抓住破绽。当真是高手过招、字字见血。现场也只有红香、徐杨等少数几个辩论高手能明白其中的凶险。红香在一旁不自禁地紧紧握住古羽的手,为他传递信心。

    樊明心又道:“为仪刚才对大家说的话,似乎是在反对这种以投票的方式选择最后的优胜者,也就是反对选举的形式。那么我想请问,你有比选举更好的方式吗?当然你可以说,考试也是一种,可演讲和辩论,如何通过考试来进行?”

    古羽道:“选举的方式有很多种。天长观所采用的,是由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这些少数人或许是你们所谓的成功人士,但那就可以为眼前这么多人做决定吗?京南学堂所采用的,则是一人一票制,每个人都有投票的权利,最后少数服从多数。可你又如何保证这每一个人都不受其他人影响,而独立自主地投出自己认为最合适的那一票?”

    “这么说来,为仪还是反对选举的。任何一种形式,总有它的弊端,你永远无法设计一个完美的方案。”

    “重要的不是投票的制度,而是投票的人。投票的人,必须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他要为自己投出的这一票承担责任,不管这一票最后成为多数还是少数,他都已经做好准备去接受。如果是这样,那么不管哪种选举方式,都是可行的。”

    “责任?那么如何才能让每个人清楚自己的责任?或者说,不清楚自己责任的人,你就要剥夺他投票的权利?”

    “责任并不复杂,每个人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道德水准不受侵害,而不去管别人的事、别人的道德水准如何,这就是最大的责任。 首.发”

    “哦?这倒让我相当惊讶,这‘不利天下’的话,却从为仪这个儒门正宗的口中说出来?”

    古羽当然知道,“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乃是道家杨朱的名言。樊明心这样说,是想把他往歧路上引,他又岂能上当,当即辩道:“我这番话和道家之言大相径庭,岂是杨朱那自私之语可比。每个人所珍重的,应该是心里的‘义’,而不是‘利’。只珍重利的人,那不过是自私的人。孟子说:‘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横渠先生说:‘利于民则可谓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所以,要利万民者,对上位之人,则是要‘致诚心以顺天理’,可对于普通人,则只要管好自己心中的‘义’,就是真正的‘匹夫之责’了。”

    樊明心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这话说得太复杂,我也听不太懂。总之,为仪的意思,每个老百姓都应该为了自己心中的所谓‘义’而活着?”

    “是!”古羽斩钉截铁地回答。

    樊明心仿佛深有所得,向着旁边一个地方忽然一摆手,大声唤道:“赶过来!”

    就见不远处有人赶着一辆驴车走了过来。在驴车的前部,伸出来一根木杆,上面悬着一捆鲜草。那草就吊在离驴嘴的不远处,那拉车的驴不断地伸嘴想要去吃那草,可始终够不到,如此反复施为,那驴也就不断地向前走着。围观众人见此情形,都不自觉地哄笑起来。

    樊明心脸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提高了声量喝道:“为仪所说的‘义’,可与这拉车的驴所想要得到的草一致乎?驴没有草吃就不能活,所以对于驴来说,草就是最重要的,是它心中的‘义’。普通老百姓也是一样,吃饱饭对他们就是最大的‘义’。为仪的意思我如果理解得不错,就是说,老百姓都应该守住自己心中的‘义’,就如同这个驴想要得到它面前的草一样。但是大家都看到了,这草它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反而却让它变成了你我奴役的工具。所以,如果按照为仪的理论,每个人都坚持心中的‘义’,其结果就是每个人都将被更有权势的人所奴役。事实上也是如此,那些所谓的道德君子,又有几个不是一身孑孓、要看别人的脸色吃饭?”

    他的话不冷不热,个中嘲讽之意却表露无遗。古羽被他一喝,竟突然失了声,再说不出话来。

    围观之人也已停了笑,齐齐看向古羽。大家都知道,这才是樊明心一直隐而不发的原因,他要的就是这一击制敌的效果。旁边的徐杨见他深藏如此狠辣后招,也是暗自佩服,微微地向他一躬身,以作敬礼。

    古羽此时只感觉被这突如其来的驴车打得有些缓不过气来。樊明心所用的,是真实世界中再平常不过的“狗拉雪撬”的寓言,他只是略作改动,换成了驴车。但在此时此境,却格外贴合主题。古羽适才抛出的义利之辩,在他的《立身》一书中早已有所阐述。他本意是想在这辩题上与樊明心一战,他自信在义理一道,自己绝不输任何人。可没想到,樊明心的能力和对自己的了解,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他并没有硬接自己抛出的命题,而是跳出了这个自己设定的框架,另辟蹊径,也就取得了出奇制胜的效果。

    兵者,以正合,以奇胜。樊明心早已深谙此道。

    古羽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如此激进,一下抛出太多的观点,等于把自己的破绽全都暴露给对方,焉有不败的道理。他越想越心惊,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神情也僵住了。场中立时静得鸦雀无声。

    身边的红香感受到了古羽的颤抖。她当然明白古羽此时的处境,没有比她更熟悉古羽的了。樊明心故意出言令古羽转入他自己书中的言论,然后再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战,这是有备胜无备,显然,其人是早把古羽当成了对手,誓要力战胜之的。

    红香心里明白,如若今天这第一阵就败北,以后很难再有翻盘的机会。这时候,只有她能帮古羽了,所以她也开始紧张地思索起来。

    驴?出身农家的她,对驴这种动物自然不会陌生,甚至还有相当的亲近感。把人比作驴,其实也没什么不妥啊?

    不多时,她心中已有计较,便回头问旁边的小美道:“你会赶驴不?”小美一怔:“赶驴?”红香微笑道:“你上去试试?看看能不能赶得动这辆驴车?”

    众人见回应的不是古羽而是柔然县主,全都好奇起来。他们当然知道这位在中原外号“火娘子”的夫人,也有着相当不俗的实力,故而都对其的行为充满了期待。

    小美也不明白红香的意思,不过既然师娘吩咐,也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在驴屁股上拍了一拍,让它往前走。可那驴一开始本是在往前的,被小美这一拍,反倒站住不动了。小美见状,睁大了眼好奇不已。半晌,她又跑去赶驴人那借了鞭来,在驴背上连抽数下,可那驴不但不往前走,却倒反而连退数步,险些让小美摔个跟头。围观众人这才明白红香的用意,禁不住又一次哄笑起来。

    小美嘟着嘴道:“大师娘,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红香笑道:“小美你没在乡下住过,所以不知道。这驴可是有这倔脾气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为什么呀?”小美一脸的疑惑。

    “就像刚才樊先生说的啊,因为它心中有自己坚持的‘义’,或者说,它知道自己做这事的目的是什么。你还记得羽弟上次在天长观对一众拜师者说的话吗?”

    “嗯,当然记得。师父让那些人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么,然后坚持着去实现它。”

    “没错。其实推而广之,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这样。据我的观察,现在在北辽,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做一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学生去学堂,不知道学习的目的是什么;商人去经商,不知道经商的目的是什么。更有甚者,两个人在大街上吵架,吵了半天,却忘了自己为什么而吵。”

    她这几句说完,停顿了一阵。在场众人听到她这番话,立即就想到了自身,俱是不自觉地点头。看来,他们都犯了红香所说的毛病。

    红香又是莞尔一笑,继续说道:“那么,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答案很简单,正如樊先生说的,坚持自我的人,都是被更有权势的人所奴役的。所以他们感到害怕,就想着不被人奴役、而去奴役别人。于是他们迎合那些奴役他们的人,希望有朝一日也变成那样,其结果就是,他们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迷失了自己,忘记了当初的目的,变成没有自我的人。”

    “在我看来,被人奴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上没有人是绝对自由的,即便权势无穷大的人,还要受天道的约束呢。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这个意思。道家面对这个问题,选择的是逃避,而儒家面对这个问题,却要像一个勇士一样地勇往直前。因为,只要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明白自己的理想为何,坚持自我道德的高尚,你就总能乐在其中。所以羽弟要表达的,也正是要让大家像这头驴一样,都有一副坚持心中大义的倔脾气,那样我们这个世界才会更加美好。生丹道不是也一直宣扬人要像动物一样生活吗?这倒是和羽弟所倡导的不谋而合呢。”

    她的话语中,自有女性的温柔。语速不快、语调也很温和。可她受古羽的影响极深,言语中的霸气不自觉地就流露了出来。那气势,同样是属于一名儒者的,绝非是樊明心所能抗衡。所以,此时的樊明心,眉头紧皱,全没了刚才的嚣张。他没想到,一向不露声色的红香,竟会如此一针见血,破了他准备良久的招式。他一时情急,竟然再没了一句话。

    这就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红香用生丹道的教义去抗辩,立即成功地反噬了樊明心的精心准备所带来的伤害。

    红香见这场面,心中一笑,便知自己已经成功挽回了败势。于是继续向众人说道:“刚刚羽弟还说想在这里建一个社团,却没想到叫个什么名儿,要不咱们就叫‘赶驴社’吧?谁要是有兴趣,尽可以加入到赶驴社来喔。”

    众人一听,原来古羽来这天长观门口,是要在此成立社团,这就是要与天长观摊牌了,人群中立刻喧哗起来。不多时,就有已经在天长观选秀中失败的人上前要求加入。有了第一个,加入的人也就逐渐多起来。一个新的社团,对于这些梦想成为人上人的逐利之徒,正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而此时,古羽则凑到红香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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