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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六)只道人归落雁后

    “如果我没猜错,此事与珍儿有关?”我轻声问道。

    他微微一愣,随即说道:“你这般冰雪聪明,自然知道…那是我的贴身之物,不是亲近之人如何轻易取得?我对她虽非一见倾心,但终究夫妻一场,自问不曾薄待她,没想到她甘心为二哥细作,实在可恨可恼。”

    难怪他对珍儿的态度如此冷漠。当时我便奇怪,看那女子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他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瞧他并非无情之辈,若非其中另有隐情,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为何要这么做?”我见他一时无语,便凝神说道:“抑或受你二哥所迫,以她姐姐要挟?这个不太说得过去,他们是夫妻,按伦常不输姐妹…或者,她喜欢的人本是你二哥,所以甘心情愿为他嫁给你,甚至为他背叛你?”我自说自话,他却脸色微变。

    “这么说,我猜对了?”我倒抽一口凉气。

    “她是二哥的旧识,我久居中原,自然毫不知情。二哥奉命立妃之后,她一直央求名分,二哥便以此为由,让她做我身边的棋子,随时静观其变,以备不时之须。”他闷声说道。

    “她做了你的妃子,如何回到你二哥身边母仪天下?”我嗤笑。

    “是啊,可她明知是谎言,也欣然应承。我在一夜之间失去兵权——也就等于失去一切。”

    我不禁沉默。珍儿…但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话真是不假。我想起那日她瞧着宇文邦的眼神,她分明已经移情于他,为何忍心伤他至深呢?

    “她必定有苦衷,你可曾听她解释?”我道。

    “她对我说,二哥胁迫她——若是盗取兵符,助他完成大业,我仍然是位极人臣的储君,迟早有一日,天下尽归我兄弟囊中;若是拒绝帮他,他对我便如同当初对大哥和三哥一般,痛下杀手,绝不留情。”他的声音如此平静,仿佛诉说别人的故事,心惊的人只有我而已。

    “你大哥和三哥不是死于征战?”我愣愣地问道。

    “烟霞谷一战,我军伤亡惨重,究其原因乃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到最后自闭谷中,粮草断绝…后来我才知道,我两位哥哥和那五千精兵本来尚有一线生机的,因为他们身边有不少是二哥的人,眼见腹背受敌,数度传信求救,可是百里之外的二哥置若罔闻,待到两日之后方才带兵收拾残局——你永远无法体会,当我知道此事后,我是怎样的心情?”他咬紧唇角,眼眶有一丝潮红。

    世间最令人伤情的,不外乎兄弟相残,直叫人心寒齿冷。想那宇文成竟然为了皇位荼毒手足,无情至此,冷血如斯,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我幼年便远离故土,记忆中的二哥可亲可敬,现在的他不像我的兄长,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那个整日与我马上嬉戏,累了便并头而眠的二哥已经死了…”他竭力平稳自己的情绪,目中的苍凉却令我心酸,“所以我离开鲜卑宫廷,来到十里坡投奔我娘。”

    “三娘原本不在宫中吗?”我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我娘原本是中土人士,少时曾经师从峨眉,而且略通一些医术。父王年轻时曾经亲征中原,交战中身负重伤,危在旦夕时遇见了娘,娘治好了父王的箭伤,被父王带到鲜卑王宫…后来娘被赐封侧妃,但她因为异族的身份,常常受皇后和大妃的排斥,加之我娘生性直率,不喜约束,实在不能适应宫中的生活,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便私自离开鲜卑皇宫,辗转来到这里…这儿原是他和父王相遇之处。我想,这里一定有很多美好的记忆吧。”他顿了顿,面带难色,“紫苏,你能原谅她吗?她其实没有恶意,她很喜欢你,而且,也许她觉得——你可以让我安定下来,可以不再觉得孤单。”

    “我明白。她对你的心,想必和我父亲一样。我曾经以为他不够疼爱我,直到我和他分离的那天…原来血缘至亲可以感同身受,我的寂寞和忧伤,于他何尝不是?所以…对你娘我可以理解,对你二哥你也不必怨恨。”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必怨恨?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包括他害死我二位哥哥,甚至想对我赶尽杀绝,我都应该通通原谅吗?”

    我淡然一笑:“阿邦,这才是你的名字不是吗?你对他真的心存怨恨,何必要用宇文成这个名字?他若对你赶尽杀绝,你以为你有机会避世深山,远离红尘,母子相聚共叙天伦吗?”

    他握紧拳头,眼中难掩惊讶和疑惑,“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你太高估我了。”我哑然失笑,“不过直觉告诉我,你二哥一定后悔了,不是吗?首先,他放你离宫,就没有想过置你于死地;再则,这一向常常有药商和僧人出入,我见他们举止不俗,神情却十分萎靡,身上并无半点杀气,想必有大事相求,他们兴师动众求之不得,这才有珍儿出马,原想你念及夫妻情义,谁知你会油盐不侵呢?至于是什么事情,你说了‘这原本是一个秘密’,你肯冒用鲜卑王的名字,却无意重返鲜卑王宫,只有一种可能——你不想让他人知道——鲜卑王宇文成已经不在了。”

    他手中的杯子砰然碎裂,指尖的血水滴落在地上。

    我惊呼一声,顺手撕下一段裙裾,胡乱为他缠在手上。

    “今儿怎么了?偏和杯子较劲了。”我喃喃说道。

    他握住我的手腕,脸色一片惨白:“紫苏…”

    “是的,我在听。”我的手腕生疼,可是尽量让语气平静,不然如何安慰此人?他的心里一定翻江倒海。

    “二哥死了。”他怔怔说道,“我离宫后不到两月,他忽然得了痘疹。高热不退,整日昏睡。他清醒的时候,派人急召我回宫,我以为那不过是谎言,他可以害死大哥和三哥,也可以毫不留情的杀掉我!我拒绝回宫…三日之后,国相带来他的遗诏,他要我即刻回宫,因为…我是新的鲜卑王!”

    “为什么不回去?是因为怨恨吗?”我问。

    “因为疲惫。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父王、大哥、二哥、三哥都已经离开了我,他们活得很累,从来没有轻松过。难道我这一辈子,注定要变得和他们一样?我只有娘一个亲人了,与其你争我夺戎马一生,不如好好陪她,让她颐养天年。我这样做,难道错了吗?”他黯然说道。

    “可是你并不心安。”我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否则必定内乱四起,外患不断。你虽不肯回宫,可是却冒用你二哥的名字,难道不是为此担忧?世上没有永久的秘密,如果外族知道鲜卑国君已亡,人心动荡不安,你以为会有怎样的后果?那些所谓的药商和僧人,多半是鲜卑的王孙大臣吧?他们难道没有对你晓以利害?你的心,其实一直在动摇,一直不确定,不是吗?”

    “所以呢?”他抬眼看我,眼里有我不懂的情绪。

    “没有人可以随性而为,尤其是君王。他不是一个人,他有江山社稷,他有百姓苍生。如果你隐匿于此真的觉得开心,我也无话可说,否则不如勇敢一些,面对自己必须面对的一切。”

    “紫苏…”他欲言又止,“你…”

    “阿邦,可以不要恨吗?逝者已矣,怨恨只会伤害自己。人只能活一次不是吗?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累?”说到“累”字,我真的觉得筋疲力尽,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

    “先休息吧,”他为我掖好被子,“明天我送你下山。”

    “明天?”我欣喜难耐。

    明天。

    但愿老天给我力量,因为明天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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