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一)何处黄叶舞秋风
此心无路，百转千回。
我呆呆地看着《莲华经》中这句偈语，不觉天已破晓。
这是我在察合关的第三天夜晚，前两天许是太过疲惫，我足足蒙头大睡到晌午十分，便是醒来，也是因为肩膀的瘀伤令我酸痛难忍。而今晚，困乏的身体稍觉轻松，头脑立时清醒起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安然入睡。
在这几天迷糊的睡梦中，阿克苏来过，握着我的手，絮絮地说着什么。
可是那个人，并没有出现。
也好，我不要与他再有任何瓜葛。事已如此，不如放下，才有未来。
我起身梳洗，发现床边整齐地摆放着一件女装，颜色极为素净，裁剪颇为得体。
“姑娘醒了？全城举丧，故而请姑娘着素服吧。”一名清秀的小丫头走了进来，“我是宝婵公主的侍婢丹朱，魏将军要我来侍候姑娘。”
我一愣。是了，乌古斯的长子敏都没了。
“可汗进关了吗？”我一面换衣，一面问她。
“是。可汗得知敏都殿下的死讯，心情十分悲恸，两天没有进食，不然公主与将军一行已到布尔汉宫了——现下可汗身体不适，只好在察合关逗留两天。”丹朱答道。
我心中暗自担忧：敏都死于魏思恭剑下，乌古斯是以大局为重既往不咎呢，还是为子复仇绝不善罢甘休？不如问问阿克苏好了。
“阿克苏殿下现在何处？”我问。
“殿下在可汗的营帐侍奉——魏将军倒是吩咐奴婢，只要姑娘醒了，即刻回传于他…”丹朱小心翼翼地答道。
好个察言观色的伶俐丫头！她似乎对此间微妙关系洞悉分明，知道我并不想见到她家的男主人，亦或许穿插左右，明着是照顾我，暗着为她主子传递信息吧。
我的沉默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
“你终于醒了！…伤口可好些？”他站立在帷幔外，离我不过数尺，可是我为何觉得如此遥远？这一年来，我曾在梦里幻想着他的容颜，沉静的脸庞永远波澜不兴，只有深邃的眼神里隐隐有温暖的光芒，可是这样已经足够，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觉不再孤单，我渴望靠在他宽阔的怀抱了，闭上双眼，享受宁静。
原来，那终归是梦。
原来，一切尚未开始，便已走到终点。
“多谢将军关心，伤口已无大碍。”我低身施礼。
他的脸上迅速闪过失落的神色，挥手示意丹朱退下。
“我们之间…只能这样说话了吗，紫苏？我一直在找你，从没有放弃，都说你或许死于沙暴，或许死于战乱，可是我不信——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心里…”他忽然上前，一把抱住我。
“天意吧。我找你来着，遇上了嘉满——不说也罢。”我轻轻推开他，“你弄疼我了。”
“我听阿克苏说了。但是你并非没有机会离开突厥，就算与我无关，难道你不想念中原，想念你的父老家人？”他咬紧嘴唇，眼眶微红。
我背过身冷笑：“请问大将军，我要以何面目去见家人？如果我没记错，和亲的新月郡主已经病逝虞城，你是想自揭谎言，还是想将错就错？”
他脸色惨白，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在恨我。是我让你无法与家人团聚，甚而背弃前言娶了突厥公主。如果不是泗水一战，突厥定然不会休兵，高祖也希望联姻加强结盟，那时战事初歇，时局尚未稳定，我不能只顾儿女私情…”
“很好，”我不耐烦地挥挥手，“魏将军从来顾全大局，一个小女子何足道哉？天下为大，江山为重，朋友第一，我很了解，也不怪你，所以你根本无须自责。这一年来，我在突厥过得很开心，天高云舒，自在开阔，所以——过去的便过去，咱们都忘记吧。”
我取下腰间的凤鸣斩，递在他木然伸出的手上。
就在我转身离开的瞬间，他忽然自背后抱住我，凤鸣斩坠落地上，发出铮铮之声，而我竟然僵直倒在他的怀里，没有了拒绝的力气。
“名利如浮云，我可以放弃…紫苏，你离开后，我很难过。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都没有快乐过——直到遇见了你。我忽然觉得，我这一生，原来可以有希望，可以有期盼，可以有简单的生活。我只想保护你，不曾想伤害你…”
他暖暖的气息吹拂在耳边，温润的双唇轻贴在颈后。该死！我已不能自持，就快被他融化。
“你已经伤害她了，姐夫！”阿克苏的声音冷冷传来。
我迅即离开他的怀抱，却正好瞧见阿克苏清冷的目光。他对魏思恭从来直呼“齐王”或“魏将军”，从来不曾将他视作姐夫，此刻如此称呼，自是在提醒他的身份。
“今时今日，你与紫苏再也没有未来。敢问你放弃大梁的荣华富贵，无惧他人的唾骂指责，一心辅佐李让登基，却是所为何来？天下初定，为了稳固与朔北的邦交，你甘愿娶我姐姐，将紫苏置于脑后，却是所为何来？一个以天下江山为己任的圣人君子，难道也有把持不住，妄图逃避的时候？果真如此，你比世间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都更加可恶！”阿克苏拾起地上的凤鸣斩，慢慢递到魏思恭手上。
“所以呢？”魏思恭一字一句说道，“我只能放手吗？难道身不由己就该是我注定的宿命？”
冬天是何时悄悄来临的？空气中的寒意令我冷颤不已。
“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对吗？既然如此，就不要半途而废，否则害人害己，才是十恶不赦。难道你还要紫苏再受伤害？请你扪心自问，你可以给她什么？金屋藏娇？携手私奔？哼！”
“够了，阿克苏！”我打断他，“我和他早在虞城便结束了！你忘记了吗？是他亲口昭告天下我的死讯！所以于我而言，今日站在这里的，只是大容的齐王，中原的镇远将军！而我，只不过是布尔汉宫一个侍女，仅此而已！”
室内有片刻的静默，我觉得周身冰凉，不由自主的哆嗦，阿克苏显然感觉到了，便解下身上的裘皮小袄为我披上。
“明白了。”他静静地看着我们，似乎竭力克制自己，但是他的脸色实在难看，他的声音里也没有一丝温度，“那么阿克苏，如果你对她足够真心无私，裴家的事情，你打算何时告诉她呢？”
阿克苏一愣，脸色沉了下来，但却不发一言。
“原来慷慨陈词只是对他人而言，轮到自己，却要畏缩不前吗？你也会害怕失去，对吗？”魏思恭说完，不待我回应，也不理阿克苏，径直转身离去。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裴家的事情可是与我姑父有关？”我皱眉问道。
“紫苏…”他迟疑着，仿佛这件事情令他难以启齿，“我是几天前才知道此事，一直在犹豫怎么告诉你…就算你知道了，却也于事无补…
我定定看着他：“我要知道，直说无妨。”
他浅浅的叹气，却终于正视我的眼睛：“大容高祖于十天前下诏，你姑父和表哥现正关押在天牢—有人密告裴昆山父子私通大梁旧部南平侯季方，高祖原本将信将疑，一来裴氏父子为人正直，且与朝廷百官交情颇深，二来裴子文与宁王李定陶相交甚厚，为大容开国立下不少功劳，但是密信言之凿凿，列举诸多实例，陈述事情要害，甚而牵连了很多身居要职的官员，高祖遂命大理寺查办此事，按大容新律，私通敌国乃是株连九族之罪，所以叶家也受到牵连，你父亲虽然未被拘捕，但是已被下令禁足，一切待审理完毕再行定夺。”
“好个李让！明知姑父与表哥为大容立下汗马功劳，一心拥戴新皇登基，他却兔死狗烹，竟然过河拆桥！真是让人齿冷心寒！”我愤然说道。
阿克苏拍拍我的肩膀，“只怕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密告者的书信是递交到大理寺的，豫王李煜坤亲自上朝禀告，朝中百官人人皆知，若不彻查，恐难服众。”
“豫王李煜坤？为什么是他？”我问。
“他兼任大理寺少卿，故而此事由他负责。”
我思忖少顷，说道：“此人与李定陶素有倾轧，难不成他借此打压宁王？”
阿克苏眼露赞赏，微微摇头说道：“若不是他审理此案，倒是值得如此推敲。李让是个明白人，李煜坤绝不会随便趟浑水，得不偿失，弄巧成拙。”
“若是审理定案，姑父确系有罪，我父亲可有干系？”我眺望窗外，心中一片凄惶。
寂静的氛围令人窒息。
远处苍鹰盘旋低飞，天色忽的暗了下来。
阿克苏没有回答我。
沉默已是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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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暗自担忧：敏都死于魏思恭剑下，乌古斯是以大局为重既往不咎呢，还是为子复仇绝不善罢甘休？不如问问阿克苏好了。
“阿克苏殿下现在何处？”我问。
“殿下在可汗的营帐侍奉——魏将军倒是吩咐奴婢，只要姑娘醒了，即刻回传于他…”丹朱小心翼翼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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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终归是梦。
原来，一切尚未开始，便已走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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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间…只能这样说话了吗，紫苏？我一直在找你，从没有放弃，都说你或许死于沙暴，或许死于战乱，可是我不信——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心里…”他忽然上前，一把抱住我。
“天意吧。我找你来着，遇上了嘉满——不说也罢。”我轻轻推开他，“你弄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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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过身冷笑：“请问大将军，我要以何面目去见家人？如果我没记错，和亲的新月郡主已经病逝虞城，你是想自揭谎言，还是想将错就错？”
他脸色惨白，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在恨我。是我让你无法与家人团聚，甚而背弃前言娶了突厥公主。如果不是泗水一战，突厥定然不会休兵，高祖也希望联姻加强结盟，那时战事初歇，时局尚未稳定，我不能只顾儿女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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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转身离开的瞬间，他忽然自背后抱住我，凤鸣斩坠落地上，发出铮铮之声，而我竟然僵直倒在他的怀里，没有了拒绝的力气。
“名利如浮云，我可以放弃…紫苏，你离开后，我很难过。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都没有快乐过——直到遇见了你。我忽然觉得，我这一生，原来可以有希望，可以有期盼，可以有简单的生活。我只想保护你，不曾想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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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是何时悄悄来临的？空气中的寒意令我冷颤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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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阿克苏！”我打断他，“我和他早在虞城便结束了！你忘记了吗？是他亲口昭告天下我的死讯！所以于我而言，今日站在这里的，只是大容的齐王，中原的镇远将军！而我，只不过是布尔汉宫一个侍女，仅此而已！”
室内有片刻的静默，我觉得周身冰凉，不由自主的哆嗦，阿克苏显然感觉到了，便解下身上的裘皮小袄为我披上。
“明白了。”他静静地看着我们，似乎竭力克制自己，但是他的脸色实在难看，他的声音里也没有一丝温度，“那么阿克苏，如果你对她足够真心无私，裴家的事情，你打算何时告诉她呢？”
阿克苏一愣，脸色沉了下来，但却不发一言。
“原来慷慨陈词只是对他人而言，轮到自己，却要畏缩不前吗？你也会害怕失去，对吗？”魏思恭说完，不待我回应，也不理阿克苏，径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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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浅浅的叹气，却终于正视我的眼睛：“大容高祖于十天前下诏，你姑父和表哥现正关押在天牢—有人密告裴昆山父子私通大梁旧部南平侯季方，高祖原本将信将疑，一来裴氏父子为人正直，且与朝廷百官交情颇深，二来裴子文与宁王李定陶相交甚厚，为大容开国立下不少功劳，但是密信言之凿凿，列举诸多实例，陈述事情要害，甚而牵连了很多身居要职的官员，高祖遂命大理寺查办此事，按大容新律，私通敌国乃是株连九族之罪，所以叶家也受到牵连，你父亲虽然未被拘捕，但是已被下令禁足，一切待审理完毕再行定夺。”
“好个李让！明知姑父与表哥为大容立下汗马功劳，一心拥戴新皇登基，他却兔死狗烹，竟然过河拆桥！真是让人齿冷心寒！”我愤然说道。
阿克苏拍拍我的肩膀，“只怕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密告者的书信是递交到大理寺的，豫王李煜坤亲自上朝禀告，朝中百官人人皆知，若不彻查，恐难服众。”
“豫王李煜坤？为什么是他？”我问。
“他兼任大理寺少卿，故而此事由他负责。”
我思忖少顷，说道：“此人与李定陶素有倾轧，难不成他借此打压宁王？”
阿克苏眼露赞赏，微微摇头说道：“若不是他审理此案，倒是值得如此推敲。李让是个明白人，李煜坤绝不会随便趟浑水，得不偿失，弄巧成拙。”
“若是审理定案，姑父确系有罪，我父亲可有干系？”我眺望窗外，心中一片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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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苍鹰盘旋低飞，天色忽的暗了下来。
阿克苏没有回答我。
沉默已是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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