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冷月独照伤心人
明日便到虞城。
尽管我努力不去想起，仍然无法回避一个必须面对的事实——还有五天，我就是南贤王的王妃，一个素未谋面，也毫不了解的异族首领将会成为我的丈夫。
我不过十三岁，花一样的年华，虽然我的心智远远大于实际年龄，但我一样渴望拥有自己选择的夫君，令我崇拜爱慕与敬仰，甘心为他洗手作羹汤。
然而此刻，这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因为不久，梦想即将幻灭成泡影。
夜寒露冷，残月照人。
风从四周吹来，吹不散脸上的泪水。
“郡主，怎的还不歇着？”身上一暖，是一件披风。
“魏将军怎么也没休息？”我问。
“每夜巡视，已成惯例。”他的目光在我脸上迅速扫过，显然已瞧见我适才的狼狈。
“我可以发问吗？虽然我不算一个好奇的人，但是如果你允许…”他的眼神闪亮，话语间却有一丝犹疑。
“我怎么认识南贤王的？”我淡淡说道。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他赞许道。
“我不认识他。一切源于花会，不，源于寂寞。”我凄然道。如果不是按捺不住寂寞的心境，我不会兴致盎然的与姐妹们相邀花会，那么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是夜色朦胧令我放下矜持，还是此刻的我需要倾述？我不知道。当我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他听得沉默良久，似乎被意外震惊了。
“原来如此。你不会后悔吗？那是你终身的幸福。如若不然，此时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你的妹妹！我见过古尔泰，请恕我直言，他有野心，却少权谋，匹夫之勇难成大业。不过他性情直率，他若待你是真心，其他也不必计较。”
“我妹妹小我一岁，是我父亲的掌珠，从小不识愁滋味。父亲疼她，也要呵斥她，责骂她，父亲待我却不同，他很少惩戒我，我不会对他撒娇，不会乞求他原谅，我根本也不会犯错，他对我少一分怜爱，多一分疏远，有时竟如平辈一般。我心底里羡慕妹妹，甚至可能是嫉妒吧。我知道这很可耻，但我无法抑制…但宣读圣旨那一刻，看见她绝望的表情，听见她无助的哭泣，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要保护她！她是我的亲妹妹啊！我们一起习字，一起换牙，一起幻想长大的模样！我希望她平安健康，希望父母给她的护佑更长一些，希望她的美好梦想统统实现！
至于古尔泰，他根本不在我的考虑之中。既然这条路是自己选的，我就不会后悔。你…也许觉得我傻，也许难以理解。”我摇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卸下防备，消除戒心。
“我能理解。”他看了看我，“我只有一个姐姐，她大我七岁，我九岁那年，她进宫为后。她是很疼我的，但是终归君臣有别，宫中规矩太多，我们见面不易，所以我不能如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感受手足情深。不过，我有一个朋友，我们犹如手足，堪称知己。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眼波流转，熠熠有神。
“想必你知道每年秋季的西山狩猎吧？”他问。
我点头。大梁祖辈有游牧民族的血统，马背上奋勇厮杀打下的江山，故而创业以来一直尚武成风，秋季的西山狩猎是每年一度的贵族游乐活动，参与者除了皇室与外戚，还有重臣和诸侯的男性子弟，只要年满八岁，便可加入此列。虽说表面上只是游玩而已，不过也可从中选拔武艺出众、马术纯熟的人，以备朝廷日后徵用。所以说参与之人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展现自己，以求能够在天子脚下出类拔萃，于仕途于前程都大有益处。
“我第一次参加狩猎那年，正好八岁。宫廷已风闻姐姐将要入宫，加之父亲一人之下的地位，令我在队伍中十分尴尬。长辈们视我年幼，不屑与我同行；同龄的待我要么敬而远之，要么过于殷勤——我觉得很不开心，因为我没有朋友。”
清凉的夜风吹过他的鬓角，扬起的发丝忽隐忽现，我仍然看到了他眼底的些许落寞。
“然后呢？”我问。
他侧脸一笑，唇角轻弯，美好的弧线勾勒出俊逸的轮廓，夜色中竟有一丝魅惑意味。
“我急切地想证明自己——无关父亲，无关姐姐，我也是最出色的！可是，急功近利的结果是…我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我竭力冲在前面，只为能射中一只麋鹿，虽然我根本无力拉开满弓。我冲在队伍前面，号角声渐行渐远，当我追逐得筋疲力尽之时，才发现天色已晚，四下寂静一片，随行的侍卫和同伴都不知所踪。
原来只剩我一人，我开始觉得恐惧。西山猎场外常有虎豹出没，我没带火折子，黑暗中仿佛已听见野兽低沉的嘶吼声。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看见前方有依稀光亮，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
“是你的生死兄弟吗？”我笑问。
他微愣，旋即笑道：“没错，生死兄弟。如果没有他数次相救，我不可能此刻还站在这里。”
“他那时多大啊？就会如此笼络人心。”我道。
此人若非天生急公好义，便是擅于玩弄权谋的高手。魏思恭何等人也？其父为当朝宰相，从前出生入死随皇上打江山，现在把持朝政且大权在握，他的姐姐即将入主东宫母仪天下，他虽年纪幼小，出身自那样的家庭，对人情世故定然比他人老成，别人对他过于殷勤固然令他不屑，别人对他敬而远之却又令他不喜，偏有此人没有锦上添花，反倒雪中送炭，故而使他心生感激，从此结为莫逆之交。我在心中暗自揣度。
他笑着摇摇头，似乎猜中我的心思。
“他注意到我掉队之后，带了几个随从，找遍整个西山，好容易才寻到我。途中他的马被荆棘伤到，他便下马步行，沿路仔细搜寻，因为天色已晚，差点掉进沼泽。那年，他也不过九岁而已。心计与缘分，我更相信后者。”
我不禁喟叹。这一群半大孩子中，哪个不是名门之后，富贵子弟？人人眼中只有自己，在意自己的得失与家族的荣耀，此人能随时关照周遭之人，可谓心思缜密，将来必成大器。
“后来你们成为知交好友——胜似兄弟？”我问。
他点点头。
“朝廷之中，最忌结党。他父亲是二品官员，身居要职，位高权重，父亲一直叮嘱我们，私交不可太近，以免闲人有心。但我们一直意气相投，时常回避长辈偷偷来往。骑射打猎，切磋武艺，研读兵书，结伴游玩…一直到五年之后，他们举家离京北迁，我们的见面才稀疏起来。不过除了书信来往，每年的西山狩猎是定然要相聚的。”他笑道。
“我相信你不会再一无所获了。”我笑着说。
“每次斩获最多的，非我即他。”他笑着答，“去年突厥联合匈奴北贤王犯境，我率领铁甲军北上征讨，在攻打商州的激战中负伤。那是一场恶战，附近驻守的两位将军不敢施以援手，害怕有去无回，不能全身而退，是他不及向朝廷请命，领了五千人马杀出重围，我才得以收复商州重地。”
“真好——有这样的朋友。”我由衷地说道。
“所以，我可以体会，也可以理解——你的手足之情。”他道。
这时我才注意到空气中有幽幽的桂花香。微风掠过，沁入心脾，令人心旷神怡。
“你在喝什么？”我问。他手中分明有一个随身的酒壶。
“莫使金樽空对月——你来点吗？陈年桂花酿。我不嗜酒，今日难得有点情绪。我的酒品不算好，不然怎会那么多话？”他笑道。
真的，平日里他稳重有余，少言寡笑，将士们对他无不毕恭毕敬，难得他象今晚这般随和。月光皎皎，轻风徐徐，我们并肩伫立，就算外人看在眼里不做旖旎遐想，我自个也隐隐觉得有些暧昧之意，还有几天我就要嫁给一个陌生的异邦人，而他的职责与使命，是确保此次“国婚”的顺利进行。我与他之间，无缘也无份，不过是一个夜色下的错觉而已。警醒啊叶紫苏，你已经没有资格，去做怀春的美梦。
“我有些倦了，魏将军也早点歇息吧。”我起身回走。
行至数步，他忽然唤住我。
“如果你想念家人难以入眠，喝上一点，有助睡眠。”
他抬手间，酒壶已到我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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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努力不去想起，仍然无法回避一个必须面对的事实——还有五天，我就是南贤王的王妃，一个素未谋面，也毫不了解的异族首领将会成为我的丈夫。
我不过十三岁，花一样的年华，虽然我的心智远远大于实际年龄，但我一样渴望拥有自己选择的夫君，令我崇拜爱慕与敬仰，甘心为他洗手作羹汤。
然而此刻，这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因为不久，梦想即将幻灭成泡影。
夜寒露冷，残月照人。
风从四周吹来，吹不散脸上的泪水。
“郡主，怎的还不歇着？”身上一暖，是一件披风。
“魏将军怎么也没休息？”我问。
“每夜巡视，已成惯例。”他的目光在我脸上迅速扫过，显然已瞧见我适才的狼狈。
“我可以发问吗？虽然我不算一个好奇的人，但是如果你允许…”他的眼神闪亮，话语间却有一丝犹疑。
“我怎么认识南贤王的？”我淡淡说道。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他赞许道。
“我不认识他。一切源于花会，不，源于寂寞。”我凄然道。如果不是按捺不住寂寞的心境，我不会兴致盎然的与姐妹们相邀花会，那么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是夜色朦胧令我放下矜持，还是此刻的我需要倾述？我不知道。当我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他听得沉默良久，似乎被意外震惊了。
“原来如此。你不会后悔吗？那是你终身的幸福。如若不然，此时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你的妹妹！我见过古尔泰，请恕我直言，他有野心，却少权谋，匹夫之勇难成大业。不过他性情直率，他若待你是真心，其他也不必计较。”
“我妹妹小我一岁，是我父亲的掌珠，从小不识愁滋味。父亲疼她，也要呵斥她，责骂她，父亲待我却不同，他很少惩戒我，我不会对他撒娇，不会乞求他原谅，我根本也不会犯错，他对我少一分怜爱，多一分疏远，有时竟如平辈一般。我心底里羡慕妹妹，甚至可能是嫉妒吧。我知道这很可耻，但我无法抑制…但宣读圣旨那一刻，看见她绝望的表情，听见她无助的哭泣，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要保护她！她是我的亲妹妹啊！我们一起习字，一起换牙，一起幻想长大的模样！我希望她平安健康，希望父母给她的护佑更长一些，希望她的美好梦想统统实现！
至于古尔泰，他根本不在我的考虑之中。既然这条路是自己选的，我就不会后悔。你…也许觉得我傻，也许难以理解。”我摇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卸下防备，消除戒心。
“我能理解。”他看了看我，“我只有一个姐姐，她大我七岁，我九岁那年，她进宫为后。她是很疼我的，但是终归君臣有别，宫中规矩太多，我们见面不易，所以我不能如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感受手足情深。不过，我有一个朋友，我们犹如手足，堪称知己。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眼波流转，熠熠有神。
“想必你知道每年秋季的西山狩猎吧？”他问。
我点头。大梁祖辈有游牧民族的血统，马背上奋勇厮杀打下的江山，故而创业以来一直尚武成风，秋季的西山狩猎是每年一度的贵族游乐活动，参与者除了皇室与外戚，还有重臣和诸侯的男性子弟，只要年满八岁，便可加入此列。虽说表面上只是游玩而已，不过也可从中选拔武艺出众、马术纯熟的人，以备朝廷日后徵用。所以说参与之人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展现自己，以求能够在天子脚下出类拔萃，于仕途于前程都大有益处。
“我第一次参加狩猎那年，正好八岁。宫廷已风闻姐姐将要入宫，加之父亲一人之下的地位，令我在队伍中十分尴尬。长辈们视我年幼，不屑与我同行；同龄的待我要么敬而远之，要么过于殷勤——我觉得很不开心，因为我没有朋友。”
清凉的夜风吹过他的鬓角，扬起的发丝忽隐忽现，我仍然看到了他眼底的些许落寞。
“然后呢？”我问。
他侧脸一笑，唇角轻弯，美好的弧线勾勒出俊逸的轮廓，夜色中竟有一丝魅惑意味。
“我急切地想证明自己——无关父亲，无关姐姐，我也是最出色的！可是，急功近利的结果是…我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我竭力冲在前面，只为能射中一只麋鹿，虽然我根本无力拉开满弓。我冲在队伍前面，号角声渐行渐远，当我追逐得筋疲力尽之时，才发现天色已晚，四下寂静一片，随行的侍卫和同伴都不知所踪。
原来只剩我一人，我开始觉得恐惧。西山猎场外常有虎豹出没，我没带火折子，黑暗中仿佛已听见野兽低沉的嘶吼声。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看见前方有依稀光亮，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
“是你的生死兄弟吗？”我笑问。
他微愣，旋即笑道：“没错，生死兄弟。如果没有他数次相救，我不可能此刻还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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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若非天生急公好义，便是擅于玩弄权谋的高手。魏思恭何等人也？其父为当朝宰相，从前出生入死随皇上打江山，现在把持朝政且大权在握，他的姐姐即将入主东宫母仪天下，他虽年纪幼小，出身自那样的家庭，对人情世故定然比他人老成，别人对他过于殷勤固然令他不屑，别人对他敬而远之却又令他不喜，偏有此人没有锦上添花，反倒雪中送炭，故而使他心生感激，从此结为莫逆之交。我在心中暗自揣度。
他笑着摇摇头，似乎猜中我的心思。
“他注意到我掉队之后，带了几个随从，找遍整个西山，好容易才寻到我。途中他的马被荆棘伤到，他便下马步行，沿路仔细搜寻，因为天色已晚，差点掉进沼泽。那年，他也不过九岁而已。心计与缘分，我更相信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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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你们成为知交好友——胜似兄弟？”我问。
他点点头。
“朝廷之中，最忌结党。他父亲是二品官员，身居要职，位高权重，父亲一直叮嘱我们，私交不可太近，以免闲人有心。但我们一直意气相投，时常回避长辈偷偷来往。骑射打猎，切磋武艺，研读兵书，结伴游玩…一直到五年之后，他们举家离京北迁，我们的见面才稀疏起来。不过除了书信来往，每年的西山狩猎是定然要相聚的。”他笑道。
“我相信你不会再一无所获了。”我笑着说。
“每次斩获最多的，非我即他。”他笑着答，“去年突厥联合匈奴北贤王犯境，我率领铁甲军北上征讨，在攻打商州的激战中负伤。那是一场恶战，附近驻守的两位将军不敢施以援手，害怕有去无回，不能全身而退，是他不及向朝廷请命，领了五千人马杀出重围，我才得以收复商州重地。”
“真好——有这样的朋友。”我由衷地说道。
“所以，我可以体会，也可以理解——你的手足之情。”他道。
这时我才注意到空气中有幽幽的桂花香。微风掠过，沁入心脾，令人心旷神怡。
“你在喝什么？”我问。他手中分明有一个随身的酒壶。
“莫使金樽空对月——你来点吗？陈年桂花酿。我不嗜酒，今日难得有点情绪。我的酒品不算好，不然怎会那么多话？”他笑道。
真的，平日里他稳重有余，少言寡笑，将士们对他无不毕恭毕敬，难得他象今晚这般随和。月光皎皎，轻风徐徐，我们并肩伫立，就算外人看在眼里不做旖旎遐想，我自个也隐隐觉得有些暧昧之意，还有几天我就要嫁给一个陌生的异邦人，而他的职责与使命，是确保此次“国婚”的顺利进行。我与他之间，无缘也无份，不过是一个夜色下的错觉而已。警醒啊叶紫苏，你已经没有资格，去做怀春的美梦。
“我有些倦了，魏将军也早点歇息吧。”我起身回走。
行至数步，他忽然唤住我。
“如果你想念家人难以入眠，喝上一点，有助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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