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1过尽千帆谁如是
十二岁,邵千帆第一次见到大海。
不像书本游记里所述的碧波无垠海天一线,他看到的只有巨浪起伏的铅灰色海水,一排排嘶吼着涌向天际尽头。
比书本里那些乏味文字要美得多。
他扒在桅杆上向最远处张望，看到眼睛酸胀也没看到大海的穷尽。
他本以为自己的命运是从见到大海的那一刻开始改变，但或许从踏上甲板离开云谷城的那一刻,人生的轨迹就已经飞快地顺着与曾经相反的方向狂奔不止。
从云谷城到沧南城,邵千帆一路顺流而下，已经忘记拜别父亲时的沮丧。从云千帆到邵千帆，一姓之差就是云谷城世子与平民的距离，他满不在乎，但父亲的挥别时的眼神却让他格外不适。
很多年后他回忆起那个感觉，不知道岳小舟看着晏北寒离开时,是不是也有父亲的绝望和悲凉。
他不能留在云谷城，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兄弟们都被送到天南地北，姓甚名谁不再知悉，仿佛一夜之间，云家所有后辈都成了陌生人。
船从云谷城出发，为了掩人耳目，他和师父选了条岳家的商船，川河船只往来多，一般货船只要运的不是贵重物品，顺路载人也是平常事。到了三川城，第一次见到比云谷城更繁华的城镇，兴奋冲淡其余情绪，邵千帆甚至不想离开。但十二岁也是学会懂事的年纪，出发前那一天，码头上人头攒动，他坐在拴船的石墩上，想把每一个景象印在心底。
这时，不远传来一阵沸腾人声，邵千帆偏过头，看见一个英挺的背影被围得水泄不通，刚开始他以为是要打群架，兴致勃勃地调整好位置观战，谁料，围着那人的船员脚夫们都面带崇敬，笑得舒展自然。
真是无聊。
邵千帆耸耸肩，忽然，他看到一团粉色从人群密匝的腿中被挤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又骨碌碌爬起来。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一团粉色竟然是个小姑娘，耳朵太尖，马上听到他的笑声回过头，圆睁的眼里全是怒火，邵千帆觉得如果自己离得近，一定能听见她咬牙的声音。
小姑娘长得标志可爱，比他的表妹堂妹们还更惹人喜欢，雪白的俏脸乌溜溜的鹿眼，头发挽成的双髻被挤得有些凌乱，一身蔷薇粉的衣衫也沾染了灰尘。只可惜，她的眼神太厉害，像把匕首剜在人身上。
邵千帆缩了缩脖子，有些示弱，转念一想，自己也算个男子汉，怎么能输给个六七岁大的黄毛丫头，于是马上调整姿态，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谁料，小姑娘冷冷扫他一眼侧过身，优美的脖颈天鹅一样高傲地昂着，再不看他。
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邵千帆不甘愤懑，利落起身三两步就跑到小姑娘身前。走过去他才发觉，粉团一样的女孩还不到他胸口，正在他觉得欺负这样一个弱小女子有失男儿本色时，小姑娘不知好歹地又瞪了他一眼。
她瞪人时眼波盈盈，就像川河水在阳光下斑斓肆意，暗流急涌，再加上白嫩脸颊气鼓鼓的，让人看了就想……狠狠欺负！
邵千帆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毫不客气地掐住小姑娘雪白柔润的脸蛋，手感出乎意料的好，拧半圈居然还有弹性。他第一次摸姑娘的脸，这个收获实在意外。于是他另一只手趁小姑娘惊呆之余拧上她另一半脸，左右开弓，像揉面一样随心所欲。
“爹！爹！”
小姑娘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激得邵千帆收回手，蹭得跑开老远，躲到货箱后面偷偷张望。
人群被推开，刚才被围着的英挺男人两步跑到小姑娘跟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邵千帆离得太远，只看见小姑娘手舞足蹈气哼哼地说着什么，而那个是她爹的男人则满眼都是疼惜，一会儿揉揉她的手，一会儿摸摸她的脸。
“矫情。”他撇了撇嘴，有点看不起这么婆婆妈妈的男人和娇滴滴的小姑娘。
没有半盏茶的时间，师父便喊他上船，邵千帆没什么东西可带，买了个苹果后大喇喇走上甲板。
巨帆扬起，硕大的岳字迎风招展，他很喜欢这样的场面，每次都会看得发痴，心想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大船，任他发号施令，横行川江。
倚着船舷，邵千帆想再看看三川的码头，目光却被一抹粉色夺走。
小姑娘显然也看见了他，目光如刃飞过来，眼圈微肿，像是刚哭过。
邵千帆看见她白皙的脸蛋上两个红印格外明显，才知道自己下手太重，有点愧疚，可她的眼神让人怎么看怎么来气，他也不躲闪，弯起嘴角嘿嘿一笑，欣赏她气急败坏的模样。
最后，当粉色的身影只剩视线内的一个小圆点，邵千帆心底莫名失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到三川，再和她说声抱歉。
“你在看什么？”师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
“刚刚那个男人是谁？那么多人围着他？”邵千帆口是心非。
“他就是岳家的当家岳文安。”
这个名字邵千帆怎么可能没听过，甚至，他还在家里见过一次，不过那时他太小又贪玩，没注意到岳文安的样貌，只听说这个人的钱财能买下东陆，还有他的人品贵重与气度不凡，更是为人称道。
那么……那个粉衣小姑娘的身份也不言自明了。
“身为男子就要有那样的品格成就才堪称君子，”师父在他身后喟叹道，“只可惜他没有儿子能继承家业，只有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岳小舟，实在难堪大任，只怕岳家不过这一代，就要没落了。”
邵千帆忽然觉得她很可怜，那么小就被寄予厚望，失败也会被人认为理所应当。可他不像师父那么想。她眼里的光芒实在夺目明亮，就像夜里的星辉，月光再盛也难掩盖那非同寻常的美。
只是他没有想到，事隔十三年，他再听到这个名字，是紧跟在齐睿白的名字之后。
云谷城被围，他不顾一切，一路北上，想见家人最后一面，救他们离开是非之地，却在半路便得知昔日家园已化作焦土，满城饿殍，易子而食。
从锦阳城运回的粮食被齐睿白动了手脚，可是他怎么能在岳家不知情的前提下，偷换数十岳家船只上足够满城人吃的货粮？
他抓了三川城跑出的漕兵，终于得知了真相。
那双眼睛再次浮现在记忆中，冷厉得让他浑身颤抖。
岳小舟。
邵千帆记得这个名字，记得那双眼睛。
再次和她重逢，竟然也是在码头上，邵千帆拼尽所有理智，才扼制了杀死她的念头。她长大了，姿态窈窕，容貌动人，那一双眼睛却依旧冰冷，微扬的下颚连着好看的脖颈弧线，骄傲里满是从前他熟悉的盛气凌人。
但很快，这些情绪转瞬即逝，他以为自己花了眼，眼前的岳小舟像是换了一个人，端庄娴静，举手投足稳重典雅。
他故意说得那些轻薄话根本没激起半点涟漪，她微笑的伪装恰到好处，直到卢威出现，平静的眼波中杀机毕现，他真正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再也不是当初粉团一样任他揉捏的小姑娘，她足以心狠手辣覆灭云谷城，比肩齐睿白。
于是，在她的船被河匪袭击后不得不和岳鸢紧附着黑隼号的披水板求生时，她的性命掌握在邵千帆的手中。
他居高临下，看着黑夜里随水起伏的娇小身躯忽隐忽现，死亡的双手已搭上她瘦弱的肩膀，岳鸢晕倒在甲板上，只要他转过身，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岳小舟必死无疑。
邪恶的黑暗潜伏在心底尖笑，可邵千帆清晰地听到另一个声音一点点盖过所有阴霾。
没有犹豫，顺着绳梯他爬下船舷，忽然他看见岳小舟的手已经松开！一点点沉没入波涛。邵千帆忽然觉得喘不上气，他扎进水中，捞起她失去意识的身体，硬是从死亡手中将岳小舟夺了回来。
她身上几乎没了温度，脸色苍白，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上。
邵千帆侧过头端详她五官并无多大改变的脸，一时竟忘记了其余的所有事情。
但云谷城的事一日没有真相，他一日不能安眠，日日夜夜的折磨煎熬早已改变了曾经离开三川时的少年，而他怀中曾经的小女孩，也变得心狠手辣，狠戾决绝。
他看出岳小舟与晏北寒形同虚设的夫妻身份，难道她心中所系真的竟是钊王齐睿白？以至于为他不顾人性，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径？
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的邵千帆在她醒后没留半点余地，以岳鸢和她的性命相逼，夺来了岳家的太岳岁寒。
在这之后一步步阴谋算计，他都努力摒弃心底那团若有似无的雾霭，甚至以她和晏北寒有名无实威胁时的刻意轻薄都计算的恰到好处。
没有想到的是，他从新郑归来，岳小舟说出实情，他发觉齐睿白与她之间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龌龊，而她对于齐睿白的态度也好像极其微妙，悔不当初的神色写满仓皇的眼眸。邵千帆听到自己松了一口气，至于为什么，他不想追究。
至少，他不用置她于死地。
潜移默化从这里开始，萌芽一旦破土，风霜也阻挡不了它义无反顾地枝繁叶茂。等到幼苗变成参天大树，邵千帆再意识到，已经太迟。
黑隼号上，他眼睁睁见岳小舟因为岳鸢的伤而痛苦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抱着她，徒劳地替她抑制悲伤，人生第一次，他听见自己心底裂开的声音，裂纹飞速蔓延，最后随着她无助的哀哭破碎。
他情愿替她承受一切，也不想无能为力。
大概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心终究难以坚守，他索性不再伪装，平静地接受现实。
甲板上，看着微风扬起岳小舟几缕发丝，她的裙裾上仍沾了自家船员的血迹，却丝毫没有凛冽。她穿了和十三年前一样的蔷薇粉，衣裙随风，好像随时都会飘走，飘到他再也见不到的地方。
几句闲话，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将实情尽数说出。当他发觉，急忙用自己最擅长的掩饰来虚晃过真相，见岳小舟呆望自己的表情，心中一动，像十三年前一样，伸出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
这次他很轻很轻，不再像当年一样不知好歹伤了她，相同的柔软触感几乎淹没他的心，他多想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没有欺骗没有隐瞒，但他还是选择退缩，因为清楚的理智告诉他，岳小舟的心，已经交了出去，但得到的人，却不是他。
计划的最后，是他亲手将她交给晏北寒。
邵千帆从不否认自己对晏北寒曾起过杀心，他有时忍不住对自己说，只要晏北寒就此消失，再没人能阻碍他的真心。
可当看到岳小舟扑向晏北寒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是一个笑话。
河匪来袭时，他第一反应是护她周全，却没想到因为救她反而成了拖累。两人生死过命，熬过劫难，他日夜守在昏迷的岳小舟身边，听到的，却是她一声声呼唤另一个人男人的名字。她对晏北寒又爱又怕，他清晰的感觉到她的恐惧和慌乱，昏迷中，她不再强势，没有谋算，柔弱无助，把他当成那个她想依赖的男人紧缚不放。
邵千帆深深体会到煎熬二字的含义。
他的无微不至，只是为了再将她完璧归赵？
岳小舟和晏北寒的吻，反复在他脑中回放，一次又一次，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离开三川，带着岳小舟交付的使命，他还是义无返顾，为她也为自己重操旧业。
但邵千帆心底是清楚的，有些东西不是想要割舍就能够割舍。他不止是为了复仇，更为了她能逃离齐睿白的魔爪，变回曾经码头上的那个小姑娘，眼波流转里尽是生动自然，再没危险包围，再没后顾之忧，她会瞪圆眼睛恨恨盯着欺负她的每一个人，而不是机关算尽，脑中尽是杀人不见血的阴谋。
他想保护她，也想欺负她，就像小时候一样，捏她的脸，看她被气得说不出话，却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
哪怕她心有所属，哪怕她与旁人浓情缱绻。
邵千帆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卑微，他在河匪巢穴中，有一日灌得自己烂醉如泥，一个人躺在甲板上仰望星光寥寥的夜空。
他深爱的女人，此刻在别人男人怀中是温柔低语，还是不胜娇羞？
这些，都与他无关。
布置棋局，安排棋子，邵千帆一路狂奔不敢停歇，每次喘息时都会有思恋趁虚而入，搅动他心中最不想触碰的秘密。
一切按部就班，齐睿白危在旦夕。
他终于能为家乡复仇，能为自己真正的家人洗去怨恨，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齐睿白心机之深，竟提前扣下岳小舟！
那是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一次。
岳小舟哭喊着被齐睿白抵在墙上，衣衫撕破的锐利响声几乎刺穿邵千帆的双耳，他如果不忍，那么一切将前功尽弃，可他怎么能够忍耐？岳小舟哭得几乎断了气，绝望无助。他将手放在匕首的握柄上，不顾一切地站起身，邝真予就在这时飞奔而入，在齐睿白回头的一瞬间将他稳稳地按在地上，又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手。
齐睿白转身离开，邵千帆不敢多看险些被辱的岳小舟，哪怕一眼。
他知道如果不是邝真予，那么他一定会出手，哪怕鱼死网破，哪怕前功尽弃，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岳小舟任人欺凌，他听不得她哭泣的声音。
可是，真正到了最痛苦的时刻，他情愿岳小舟哭出来，也不想见她像沉寂的古井。邵千帆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真的杀了晏北寒，如果他早就动手，那么此时此刻，岳小舟也不用痛彻心扉，失魂落魄地忍受绝望。
岳小舟仿佛一夜之间死去。
直到岳雪扬早产出世，她抱着酷似晏北寒的孩子，才恸哭出声。
几个月的折磨不止是对岳小舟，也是对他邵千帆。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日子恢复往常，岳雪扬一天天长大，岳小舟开始恢复了笑容和怒气，生动得如以前无恙。
邵千帆也一直留在运局，见到岳小舟时再像从前一样不着四六地说上两句戏谑的话，看她怒目而视恨不得扑上来咬他的表情，享受着奢侈的甜蜜。
他心中不是没有期待，但每次星点的火苗都被岳小舟亲手熄灭，她用倔强和决绝告诉他自己的选择，毫无余地。
他痛苦，也欣慰。
他此生挚爱的女子如此重情重义，只可惜，不是对他。
沈旬家事缠身，最终还是选择请辞，这位子邵千帆自然会接替。
临走前一天夜里，沈旬找他喝酒，曾经云赤海上的老对手如今对坐举杯，怪异却也有趣。酒过三巡，沈旬看他许久，像是下定了极大决心，缓缓说道：“大小姐很固执，只怕……你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而已。”
邵千帆愣住，他没想到沈旬看出他掩饰极好的秘密，还是他已用情至深，早就肆无忌惮给了旁人蛛丝马迹？
沉默半晌，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最苦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
沈旬也是沉默，将酒碗里的佳酿一口饮尽，叹息着说：“其实你要是早些遇到大小姐就好了……”
早些么？
他很早就遇到了她。
那一年三川的春天温暖明媚，他捏了她的脸，气得她怒不可遏。
十三年后的重逢，他把她当为仇人，等真相大白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她遇见他，要比遇见晏北寒早得太多太多，可是遗忘始终是遗忘，并不因为曾发生过而真实存在。两个人的故事，只要有一个人失去了回忆，那么另一个人记得再清楚，也不过都是徒劳。
而岳小舟，早已经忘记码头上那个欺负过她的少年，她只记得另一个人离去的背影，和给她留下的寥寥温暖。
究竟迟的是岁月还是人心？
邵千帆不知道。
那一夜他和沈旬都酩酊大醉，码头上空无一人，两人靠着黑隼号的船舷，他对着璀璨的夜空，一次次呼喊岳小舟的名字。
直到他感觉眼泪流过脸颊，凉凉的，像是凄迷的夜色。
第二日，邵千帆顶着宿醉送走沈旬，决定南下。
又是码头，又是她。
岳雪扬一点不像小时候的岳小舟，他安静淡泊，像极了晏北寒，特别是经常挂在脸上的笑，与那个人如出一辙。
最后一次，邵千帆说出自己的心意，也是意料之中，岳小舟回绝地干脆利落。
他再没有一丝希望地走上甲板，巨帆升起，一如二十年前。
他离开，她站在码头上不再怒目而视，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挥了挥手。
邵千帆望着岳小舟，他多渴望时间倒流，回到二十年前的午后，他会选择留下，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让她永远都是自己记忆里最美的模样。
岳小舟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天空飘起雪花。
他看着码头被银白遮蔽，漫天飞雪也悄悄落入他心底。
那一刻，他忽然回忆起同样是在二十年前，他离开云谷城时，父亲哀伤不舍的笑容。
还有父亲最后的叮咛。
他说，
万事都不必执着，因为总是那些你无法选择的事，决定了你的一生。
（完）
作者有话要说：唔~大家还想看谁的番外呢？我最近忙着码新文~有时间写就写~先送上新鲜的邵哥番外~
大家来支持我的新文啦~谢谢！
<font color=black size=3 face=微软雅黑>新文地址~多谢支持~是一个现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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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乌坑品有保障~欢迎大家包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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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书本游记里所述的碧波无垠海天一线,他看到的只有巨浪起伏的铅灰色海水,一排排嘶吼着涌向天际尽头。
比书本里那些乏味文字要美得多。
他扒在桅杆上向最远处张望，看到眼睛酸胀也没看到大海的穷尽。
他本以为自己的命运是从见到大海的那一刻开始改变，但或许从踏上甲板离开云谷城的那一刻,人生的轨迹就已经飞快地顺着与曾经相反的方向狂奔不止。
从云谷城到沧南城,邵千帆一路顺流而下，已经忘记拜别父亲时的沮丧。从云千帆到邵千帆，一姓之差就是云谷城世子与平民的距离，他满不在乎，但父亲的挥别时的眼神却让他格外不适。
很多年后他回忆起那个感觉，不知道岳小舟看着晏北寒离开时,是不是也有父亲的绝望和悲凉。
他不能留在云谷城，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兄弟们都被送到天南地北，姓甚名谁不再知悉，仿佛一夜之间，云家所有后辈都成了陌生人。
船从云谷城出发，为了掩人耳目，他和师父选了条岳家的商船，川河船只往来多，一般货船只要运的不是贵重物品，顺路载人也是平常事。到了三川城，第一次见到比云谷城更繁华的城镇，兴奋冲淡其余情绪，邵千帆甚至不想离开。但十二岁也是学会懂事的年纪，出发前那一天，码头上人头攒动，他坐在拴船的石墩上，想把每一个景象印在心底。
这时，不远传来一阵沸腾人声，邵千帆偏过头，看见一个英挺的背影被围得水泄不通，刚开始他以为是要打群架，兴致勃勃地调整好位置观战，谁料，围着那人的船员脚夫们都面带崇敬，笑得舒展自然。
真是无聊。
邵千帆耸耸肩，忽然，他看到一团粉色从人群密匝的腿中被挤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又骨碌碌爬起来。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一团粉色竟然是个小姑娘，耳朵太尖，马上听到他的笑声回过头，圆睁的眼里全是怒火，邵千帆觉得如果自己离得近，一定能听见她咬牙的声音。
小姑娘长得标志可爱，比他的表妹堂妹们还更惹人喜欢，雪白的俏脸乌溜溜的鹿眼，头发挽成的双髻被挤得有些凌乱，一身蔷薇粉的衣衫也沾染了灰尘。只可惜，她的眼神太厉害，像把匕首剜在人身上。
邵千帆缩了缩脖子，有些示弱，转念一想，自己也算个男子汉，怎么能输给个六七岁大的黄毛丫头，于是马上调整姿态，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谁料，小姑娘冷冷扫他一眼侧过身，优美的脖颈天鹅一样高傲地昂着，再不看他。
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邵千帆不甘愤懑，利落起身三两步就跑到小姑娘身前。走过去他才发觉，粉团一样的女孩还不到他胸口，正在他觉得欺负这样一个弱小女子有失男儿本色时，小姑娘不知好歹地又瞪了他一眼。
她瞪人时眼波盈盈，就像川河水在阳光下斑斓肆意，暗流急涌，再加上白嫩脸颊气鼓鼓的，让人看了就想……狠狠欺负！
邵千帆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毫不客气地掐住小姑娘雪白柔润的脸蛋，手感出乎意料的好，拧半圈居然还有弹性。他第一次摸姑娘的脸，这个收获实在意外。于是他另一只手趁小姑娘惊呆之余拧上她另一半脸，左右开弓，像揉面一样随心所欲。
“爹！爹！”
小姑娘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激得邵千帆收回手，蹭得跑开老远，躲到货箱后面偷偷张望。
人群被推开，刚才被围着的英挺男人两步跑到小姑娘跟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邵千帆离得太远，只看见小姑娘手舞足蹈气哼哼地说着什么，而那个是她爹的男人则满眼都是疼惜，一会儿揉揉她的手，一会儿摸摸她的脸。
“矫情。”他撇了撇嘴，有点看不起这么婆婆妈妈的男人和娇滴滴的小姑娘。
没有半盏茶的时间，师父便喊他上船，邵千帆没什么东西可带，买了个苹果后大喇喇走上甲板。
巨帆扬起，硕大的岳字迎风招展，他很喜欢这样的场面，每次都会看得发痴，心想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大船，任他发号施令，横行川江。
倚着船舷，邵千帆想再看看三川的码头，目光却被一抹粉色夺走。
小姑娘显然也看见了他，目光如刃飞过来，眼圈微肿，像是刚哭过。
邵千帆看见她白皙的脸蛋上两个红印格外明显，才知道自己下手太重，有点愧疚，可她的眼神让人怎么看怎么来气，他也不躲闪，弯起嘴角嘿嘿一笑，欣赏她气急败坏的模样。
最后，当粉色的身影只剩视线内的一个小圆点，邵千帆心底莫名失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到三川，再和她说声抱歉。
“你在看什么？”师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
“刚刚那个男人是谁？那么多人围着他？”邵千帆口是心非。
“他就是岳家的当家岳文安。”
这个名字邵千帆怎么可能没听过，甚至，他还在家里见过一次，不过那时他太小又贪玩，没注意到岳文安的样貌，只听说这个人的钱财能买下东陆，还有他的人品贵重与气度不凡，更是为人称道。
那么……那个粉衣小姑娘的身份也不言自明了。
“身为男子就要有那样的品格成就才堪称君子，”师父在他身后喟叹道，“只可惜他没有儿子能继承家业，只有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岳小舟，实在难堪大任，只怕岳家不过这一代，就要没落了。”
邵千帆忽然觉得她很可怜，那么小就被寄予厚望，失败也会被人认为理所应当。可他不像师父那么想。她眼里的光芒实在夺目明亮，就像夜里的星辉，月光再盛也难掩盖那非同寻常的美。
只是他没有想到，事隔十三年，他再听到这个名字，是紧跟在齐睿白的名字之后。
云谷城被围，他不顾一切，一路北上，想见家人最后一面，救他们离开是非之地，却在半路便得知昔日家园已化作焦土，满城饿殍，易子而食。
从锦阳城运回的粮食被齐睿白动了手脚，可是他怎么能在岳家不知情的前提下，偷换数十岳家船只上足够满城人吃的货粮？
他抓了三川城跑出的漕兵，终于得知了真相。
那双眼睛再次浮现在记忆中，冷厉得让他浑身颤抖。
岳小舟。
邵千帆记得这个名字，记得那双眼睛。
再次和她重逢，竟然也是在码头上，邵千帆拼尽所有理智，才扼制了杀死她的念头。她长大了，姿态窈窕，容貌动人，那一双眼睛却依旧冰冷，微扬的下颚连着好看的脖颈弧线，骄傲里满是从前他熟悉的盛气凌人。
但很快，这些情绪转瞬即逝，他以为自己花了眼，眼前的岳小舟像是换了一个人，端庄娴静，举手投足稳重典雅。
他故意说得那些轻薄话根本没激起半点涟漪，她微笑的伪装恰到好处，直到卢威出现，平静的眼波中杀机毕现，他真正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再也不是当初粉团一样任他揉捏的小姑娘，她足以心狠手辣覆灭云谷城，比肩齐睿白。
于是，在她的船被河匪袭击后不得不和岳鸢紧附着黑隼号的披水板求生时，她的性命掌握在邵千帆的手中。
他居高临下，看着黑夜里随水起伏的娇小身躯忽隐忽现，死亡的双手已搭上她瘦弱的肩膀，岳鸢晕倒在甲板上，只要他转过身，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岳小舟必死无疑。
邪恶的黑暗潜伏在心底尖笑，可邵千帆清晰地听到另一个声音一点点盖过所有阴霾。
没有犹豫，顺着绳梯他爬下船舷，忽然他看见岳小舟的手已经松开！一点点沉没入波涛。邵千帆忽然觉得喘不上气，他扎进水中，捞起她失去意识的身体，硬是从死亡手中将岳小舟夺了回来。
她身上几乎没了温度，脸色苍白，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上。
邵千帆侧过头端详她五官并无多大改变的脸，一时竟忘记了其余的所有事情。
但云谷城的事一日没有真相，他一日不能安眠，日日夜夜的折磨煎熬早已改变了曾经离开三川时的少年，而他怀中曾经的小女孩，也变得心狠手辣，狠戾决绝。
他看出岳小舟与晏北寒形同虚设的夫妻身份，难道她心中所系真的竟是钊王齐睿白？以至于为他不顾人性，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径？
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的邵千帆在她醒后没留半点余地，以岳鸢和她的性命相逼，夺来了岳家的太岳岁寒。
在这之后一步步阴谋算计，他都努力摒弃心底那团若有似无的雾霭，甚至以她和晏北寒有名无实威胁时的刻意轻薄都计算的恰到好处。
没有想到的是，他从新郑归来，岳小舟说出实情，他发觉齐睿白与她之间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龌龊，而她对于齐睿白的态度也好像极其微妙，悔不当初的神色写满仓皇的眼眸。邵千帆听到自己松了一口气，至于为什么，他不想追究。
至少，他不用置她于死地。
潜移默化从这里开始，萌芽一旦破土，风霜也阻挡不了它义无反顾地枝繁叶茂。等到幼苗变成参天大树，邵千帆再意识到，已经太迟。
黑隼号上，他眼睁睁见岳小舟因为岳鸢的伤而痛苦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抱着她，徒劳地替她抑制悲伤，人生第一次，他听见自己心底裂开的声音，裂纹飞速蔓延，最后随着她无助的哀哭破碎。
他情愿替她承受一切，也不想无能为力。
大概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心终究难以坚守，他索性不再伪装，平静地接受现实。
甲板上，看着微风扬起岳小舟几缕发丝，她的裙裾上仍沾了自家船员的血迹，却丝毫没有凛冽。她穿了和十三年前一样的蔷薇粉，衣裙随风，好像随时都会飘走，飘到他再也见不到的地方。
几句闲话，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将实情尽数说出。当他发觉，急忙用自己最擅长的掩饰来虚晃过真相，见岳小舟呆望自己的表情，心中一动，像十三年前一样，伸出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
这次他很轻很轻，不再像当年一样不知好歹伤了她，相同的柔软触感几乎淹没他的心，他多想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没有欺骗没有隐瞒，但他还是选择退缩，因为清楚的理智告诉他，岳小舟的心，已经交了出去，但得到的人，却不是他。
计划的最后，是他亲手将她交给晏北寒。
邵千帆从不否认自己对晏北寒曾起过杀心，他有时忍不住对自己说，只要晏北寒就此消失，再没人能阻碍他的真心。
可当看到岳小舟扑向晏北寒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是一个笑话。
河匪来袭时，他第一反应是护她周全，却没想到因为救她反而成了拖累。两人生死过命，熬过劫难，他日夜守在昏迷的岳小舟身边，听到的，却是她一声声呼唤另一个人男人的名字。她对晏北寒又爱又怕，他清晰的感觉到她的恐惧和慌乱，昏迷中，她不再强势，没有谋算，柔弱无助，把他当成那个她想依赖的男人紧缚不放。
邵千帆深深体会到煎熬二字的含义。
他的无微不至，只是为了再将她完璧归赵？
岳小舟和晏北寒的吻，反复在他脑中回放，一次又一次，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离开三川，带着岳小舟交付的使命，他还是义无返顾，为她也为自己重操旧业。
但邵千帆心底是清楚的，有些东西不是想要割舍就能够割舍。他不止是为了复仇，更为了她能逃离齐睿白的魔爪，变回曾经码头上的那个小姑娘，眼波流转里尽是生动自然，再没危险包围，再没后顾之忧，她会瞪圆眼睛恨恨盯着欺负她的每一个人，而不是机关算尽，脑中尽是杀人不见血的阴谋。
他想保护她，也想欺负她，就像小时候一样，捏她的脸，看她被气得说不出话，却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
哪怕她心有所属，哪怕她与旁人浓情缱绻。
邵千帆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卑微，他在河匪巢穴中，有一日灌得自己烂醉如泥，一个人躺在甲板上仰望星光寥寥的夜空。
他深爱的女人，此刻在别人男人怀中是温柔低语，还是不胜娇羞？
这些，都与他无关。
布置棋局，安排棋子，邵千帆一路狂奔不敢停歇，每次喘息时都会有思恋趁虚而入，搅动他心中最不想触碰的秘密。
一切按部就班，齐睿白危在旦夕。
他终于能为家乡复仇，能为自己真正的家人洗去怨恨，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齐睿白心机之深，竟提前扣下岳小舟！
那是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一次。
岳小舟哭喊着被齐睿白抵在墙上，衣衫撕破的锐利响声几乎刺穿邵千帆的双耳，他如果不忍，那么一切将前功尽弃，可他怎么能够忍耐？岳小舟哭得几乎断了气，绝望无助。他将手放在匕首的握柄上，不顾一切地站起身，邝真予就在这时飞奔而入，在齐睿白回头的一瞬间将他稳稳地按在地上，又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手。
齐睿白转身离开，邵千帆不敢多看险些被辱的岳小舟，哪怕一眼。
他知道如果不是邝真予，那么他一定会出手，哪怕鱼死网破，哪怕前功尽弃，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岳小舟任人欺凌，他听不得她哭泣的声音。
可是，真正到了最痛苦的时刻，他情愿岳小舟哭出来，也不想见她像沉寂的古井。邵千帆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真的杀了晏北寒，如果他早就动手，那么此时此刻，岳小舟也不用痛彻心扉，失魂落魄地忍受绝望。
岳小舟仿佛一夜之间死去。
直到岳雪扬早产出世，她抱着酷似晏北寒的孩子，才恸哭出声。
几个月的折磨不止是对岳小舟，也是对他邵千帆。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日子恢复往常，岳雪扬一天天长大，岳小舟开始恢复了笑容和怒气，生动得如以前无恙。
邵千帆也一直留在运局，见到岳小舟时再像从前一样不着四六地说上两句戏谑的话，看她怒目而视恨不得扑上来咬他的表情，享受着奢侈的甜蜜。
他心中不是没有期待，但每次星点的火苗都被岳小舟亲手熄灭，她用倔强和决绝告诉他自己的选择，毫无余地。
他痛苦，也欣慰。
他此生挚爱的女子如此重情重义，只可惜，不是对他。
沈旬家事缠身，最终还是选择请辞，这位子邵千帆自然会接替。
临走前一天夜里，沈旬找他喝酒，曾经云赤海上的老对手如今对坐举杯，怪异却也有趣。酒过三巡，沈旬看他许久，像是下定了极大决心，缓缓说道：“大小姐很固执，只怕……你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而已。”
邵千帆愣住，他没想到沈旬看出他掩饰极好的秘密，还是他已用情至深，早就肆无忌惮给了旁人蛛丝马迹？
沉默半晌，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最苦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
沈旬也是沉默，将酒碗里的佳酿一口饮尽，叹息着说：“其实你要是早些遇到大小姐就好了……”
早些么？
他很早就遇到了她。
那一年三川的春天温暖明媚，他捏了她的脸，气得她怒不可遏。
十三年后的重逢，他把她当为仇人，等真相大白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她遇见他，要比遇见晏北寒早得太多太多，可是遗忘始终是遗忘，并不因为曾发生过而真实存在。两个人的故事，只要有一个人失去了回忆，那么另一个人记得再清楚，也不过都是徒劳。
而岳小舟，早已经忘记码头上那个欺负过她的少年，她只记得另一个人离去的背影，和给她留下的寥寥温暖。
究竟迟的是岁月还是人心？
邵千帆不知道。
那一夜他和沈旬都酩酊大醉，码头上空无一人，两人靠着黑隼号的船舷，他对着璀璨的夜空，一次次呼喊岳小舟的名字。
直到他感觉眼泪流过脸颊，凉凉的，像是凄迷的夜色。
第二日，邵千帆顶着宿醉送走沈旬，决定南下。
又是码头，又是她。
岳雪扬一点不像小时候的岳小舟，他安静淡泊，像极了晏北寒，特别是经常挂在脸上的笑，与那个人如出一辙。
最后一次，邵千帆说出自己的心意，也是意料之中，岳小舟回绝地干脆利落。
他再没有一丝希望地走上甲板，巨帆升起，一如二十年前。
他离开，她站在码头上不再怒目而视，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挥了挥手。
邵千帆望着岳小舟，他多渴望时间倒流，回到二十年前的午后，他会选择留下，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让她永远都是自己记忆里最美的模样。
岳小舟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天空飘起雪花。
他看着码头被银白遮蔽，漫天飞雪也悄悄落入他心底。
那一刻，他忽然回忆起同样是在二十年前，他离开云谷城时，父亲哀伤不舍的笑容。
还有父亲最后的叮咛。
他说，
万事都不必执着，因为总是那些你无法选择的事，决定了你的一生。
（完）
作者有话要说：唔~大家还想看谁的番外呢？我最近忙着码新文~有时间写就写~先送上新鲜的邵哥番外~
大家来支持我的新文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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