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关山明月

正文 10 人生之悔

    这人啊,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年轻时就爱争强斗胜,总觉得隔壁张三的东西比自家的好,张三穷困了看不起,富足了眼红妒忌,总想折腾出一些事儿来,明里争暗里斗,个别强梁的不斗个你死我亡誓不罢休。只因身在其中,便不能醒悟,见了对方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等到身陷囹圄,或为邻里乡亲所不齿,到那走投无路时,方才幡然悔悟,却回头已是皓首,世易时移了。秋风清雨,黄土高丘,回想当年为几亩薄田横眉冷对,或为三尺矮墙拔刀相向,今日油尽灯枯,望乡台上一对孤魂野鬼,纵有千万的家财,成垛的金银,你也休想带走分毫。倘若侥幸留下成才成器的子孙,清明时节或可享用一杯冷酒,消受一份残羹。倘若子孙顽劣愚钝,留下再多财产,也经不起他几番折腾,等到家破人亡之际,反过来再责怪老祖宗的不是。那千倾良田万贯家业,不过是招祸的根由,张家惦李家念,今日防明日藏,难得一日安然,耗其一生,黄土一堆,野草几缕,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日县衙门口,看见老王头被几个衙役按住屁股打,直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程家掌柜的看一阵子心头倏忽间一沉,一点胜利的欢愉化为乌有,愧疚之情涌上心头,看阳光火红,血滴溅到地上,那一点红尚未开放,就变成叫人欲吐还休欲罢不能的黝黑了,他真的抱着肚子,蹲大槐树下吐了几口,吐得畅快淋漓,早上一碗羊肉泡馍全吐出来。一只流浪的大黑狗脏兮兮跑过来,嗅了嗅,悻悻叫着跑开了,跑出几步,回头相盼,又折了回来,再嗅嗅,终于忍受不了那味儿,吠叫几声,跑了。吐了就轻松了,程家掌柜的过去扶起趴地上呻吟抽搐的老王头。刘家堡子管家刚才还在这里,挤在人群中看热闹,这会儿看不见影子了,刘偏头兄弟进了城压根就没露面。老王头瞥见扶自己的是程家掌柜的,推搡着不让他扶,才撒开手,却站立不稳,屁股上血肉模糊,绞心的痛,又要摔倒了,程家掌柜的只得再抢到跟前扶持,老王头叹口气,不再坚持,由着他扶,走了两步,血流到脚面上,他还硬气的不喊疼,脸色渐渐失了血色,青白难看,已是气喘嘘嘘,再忍不住,喊了一声“娘哟”。程家掌柜的说:“这样不行,你会死在这儿的。我背你到药铺里去吧。”

    屁股上了药膏,那药膏像地沟里埋了上百年的污泥,打开罐子,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儿刺得两人放炮似的打喷嚏。老王头还受得了,程家掌柜的又想吐了。药铺东家笑呵呵说,他全凭这臭玩意儿发财,衙门里打板子的人越多,他挣的钱就越多,祖传手艺,一抹就好。老王头呲牙咧嘴骂一句:“你就挣黑心钱吧,挣下了怕没命花。”药铺东家阅人无数,这种话大概听得多了,也不生气,只手底下上药时力道大了点,老王头就又呻吟不已,喊起疼来。程家掌柜的知道这样子回不了关山,便租了一间客店,背着老王头去养息,替他买吃买喝的,别看老王头屁股蛋子烂了,胃口一点没减,晚饭一顿吃了四碗臊子面,他一边吃,一边骂程家祖宗,程家掌柜的开始笑嘻嘻听着,实在听不下去了,过去老王头烂屁股上扇一鞋底子,老王头就咬着面啊啊的叫喊,再骂出许多更难听的话。接下来几天,程家掌柜的背着老王头去换药,一天早晚两次,到第四天,老王头终于不骂了,感谢的话却一句不说,说只要自己活着,再不为难程家了。

    到了第五天,老王头说什么不在客店里呆了,说想儿子想关山了。程家掌柜的去开了两天的药膏子,交给老王头带上,雇了一架马车,扶老王头上车躺着,自己还骑骡子,两个人悠哉悠哉回关山。看这对冤家相扶下车,庄口上人合不拢嘴巴。老王头果然再不提和家田产的事,但他也绝口不提程家掌柜的救了自己的事,叮嘱儿子,别进和家堡子,少跟程家人来往,竟是个老死不相往来。他告诉儿子:“程家人属野狐的,咱斗不过。”

    这事儿成了关山一段传奇,成了关山下人家茶余饭后的佐料,程家赢了官司丢了面子,程家掌柜的引诱和五爷抽烟膏子的事情最终露馅儿了,传出来,和五爷一夜间年纪轻轻的白了头,人们念及和家老太爷的仁义,免不了对程家指指点点。老王头输了官司挨了板子,也就丢了人了。他这么不管不顾,撕破脸皮的争抢和家家业,也就免不了人家生疑,竟连和家老太爷的死,有人也看在他身上,怀疑他是个叛徒,放了回回进堡子。

    大概老天爷不想再看这出人间悲喜剧反复上演,老王头挨板子两三年之后,他跟程家掌柜的一前一后离开了人世,约好了似的,跑阎王爷那儿继续争斗去了。人们叹息说,这两个人遭报应了,一个该死,一个死了活该。

    那关山依然巍巍,葫芦河依旧潺潺,程家掌柜的大院里植下的几株梨树已房檐那么高了,已经开花结果了。开花时满院子香,蝴蝶蜜蜂成群结队的飞进飞出,程家新掌柜的程富堂看见了,说关山的梨花没有秦州的艳,怎么全一色的白。管家老段笑道:“老爷记差了,梨花都是白色的,杏花是粉红色的。”

    程富堂哈哈大笑,说:“要是把杏花开在梨树上,段哥你说那会是什么颜色呢?”老段呵呵笑,回答不上来。

    日子好像过得很慢,关山下的人们仿佛生活在昨天的日子里。有那么一天,张家媳妇跟婆婆吵架了,儿子来请程富堂去调解,程富堂劝说了婆婆和媳妇子,却骂了儿子,人们就说:“程家掌柜的是精明人啊。”老徐家老赵家原来都是和家的老伙计,这时都投到程家门里,怪不得老徐和老赵,家里好几张嘴,张嘴就要吃饭,给谁家当伙计都是为了那一张张嘴啊。张阴阳死了,这人抓了一辈子鬼,最后自己把自己抓走了,自己也变成鬼了。他一死,儿子就成了阴阳,也叫张阴阳。真是世事轮回,苍生替换,走了的,是老天遗弃了的,留下的,是老天眷顾的。岁月推着苍生走,有时慢有时快,但都走得远,走得远了就累了,远了累了人们就忘记了过往事,忘记了爱恨情仇。昨晚上一个被窝里睡,缠绵悱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早上起来,你还是你,我仍然是我,什么爱,什么恨,不就是被窝里的那一阵颤抖酥麻么?麻过了就不记得了。忘却,才是人性。

    流淌的岁月,是人世间治一切病的良药。

    关山下第一个勘破爱恨情仇的人,是程富堂。

    程家老掌柜的去世的第二年,关山遇上了百年难遇的旱灾。日头好像把所有的热都洒在了关山,杏花还开在枝头上,就被晒干了,榆柳枝叶间冒着焦糊的味道,连葫芦河都露出丑陋难看的河床,像老太太沉褐褐的脸。日头渴了,它把河水吸干了。鱼儿在焦土上游,一天工夫,就变成了一溜溜烤鱼,夜鹞子得到了免费的晚餐。川道里庄稼歉收了。山里头雨水更少,刘家堡子颗粒无收,刘家的人要挨饿了。程富堂架起牛车,给刘偏头送去了五石荞麦。媒人跟了过去,跟刘偏头说,程家掌柜的想娶他女子做太太。刘偏头犹豫了半天,看着那卸下车黑彻彻的荞麦,点了点头。刘家女子嫁到和家堡子,她是程富堂第一个女人,生下了程家大少爷程宴秋。程宴秋四岁上,女人死了。烧过百日纸,程富堂背着一百个银元,进了王家的门,和王耀祖吃了一顿饭喝了一场酒后,续弦娶了王耀祖妹妹,人们叫她二太太,二太太第二年生下了老二程宴生。

    娶二太太进门那一年,程富堂在葫芦河上修了一座木桥,人们再不用趟水过河了。程宴秋八岁时,县公署来了几个人,一句话叫程富堂乐捐了三百块大洋,大家一起在葫芦河畔盖了两间房子,县知事大人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关山学堂。

    和五爷说:“程富堂总算干了两件人事。”

    程宴秋从记事起,就看见和五爷梳一条花白辫子,穿一件青布长衫,收拾得干净利索,那个行头装扮,那份雍容气度,关山下只有他爹程富堂有。这一点程宴秋喜欢。和五爷喜欢山野,经常在关山上游来晃去,春季里采香椿,夏季里摘酸杞子,立了秋挖一点野菜,下雪了带上夹子打野兔,反正,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就是呆在家中,也忙着拾掇他的菜园子,把个菜园子收拾得整洁亮堂,他种的菜,肥腴新鲜,叫人看见就想吃。程宴秋有事没事喜欢追着和五爷,或陪他侍弄园子,浇水施肥,或山里疯跑,套野狐捣鸟窝。自从老掌柜的手里弄走和家堡子和田产后,和五爷不待见程家人,见着不高兴时候,不分场合的骂程富堂骂程富堂他爹,奇怪的是,他单单喜欢程宴秋,下头王耀祖几个孩子,和五爷见着就骂是狼崽子,有一次老大王柏元跟着程宴秋去和五爷窑洞,竟然被老头连打带骂轰出去了。王耀祖还想找他理论,好歹程富堂劝住了,王耀祖就说和家老五疯了,是和疯子。程宴秋偷偷告诉和五爷:“人家说你是疯子,五爷爷,你是疯子吗?”

    和五爷哈哈大笑,摸着程宴秋光溜溜的大脑袋,说:“他们才是疯子呢。依我看呐,关山下几个庄口,就你碎怂和我这个老不死的不是疯子。”程宴秋咯咯的笑,随着和五爷进山,山旮旯里发现一个晕倒的人,程宴秋惊叫一声,想逃跑了。和五爷过去看,摸摸胳膊,再瞅瞅眼睛,说:“这人还活着,是饿的。来,帮我把他抬回家。”程宴秋看那人脸色泛出绿色,青菜叶子那种颜色,吓得腿肚子打转转,哆哆嗦嗦抬回来,帮着和五爷搬开那人的嘴巴灌水,再熬了一碗小米粥灌下去,不到天黑,那人竟醒过来了,听他跟和五爷说话,知道是逃荒出来的,和五爷问他叫什么,那人说叫马三十七。

    和五爷长长短短叹了一阵子气,问道:“你爹三十七岁上得的你?”那人却说:“爷爷三十七岁上,我来到世上。”和五爷点点头,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点了头又摇头,说道:“又是一个苦命人啊。”

    那年腊月里,程宴秋散了学堂去找和五爷玩,进了窑洞才知道和五爷病了,躺炕上骂人,程宴秋问他:“马三十七呢?”

    和五爷骂道:“叫程富堂那只野狼赶跑了。”

    程宴秋坐近他,笑道:“恐怕五爷爷冤枉爹了,爹跟那马三十七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赶他走做什么?”和五爷听了立马变了脸色,枕头边抓起烟锅子,狠狠摔过来打他,打了又骂道:“滚你娘的蛋,你也是一头黑了心肝的狼。前晚上程富堂王耀祖绑走了他,好好一个人,这会恐怕沉到葫芦河底喂鱼了。快滚吧,休叫我再看见你,看见了打断你的狗腿。程家门里他娘的全都是狼,张嘴就吃人,吃肉不吐骨头。”

    程宴秋一溜烟逃出去,惊惧还有委屈,坐路边默默流泪。远远的听见有人朝这边走来,抬眼看,是那个叫王秋月的小女孩,她是王耀祖的姑娘,二太太的侄女,这会不想见她,便揉揉眼睛,起身沿着另一条道往回走。王秋月没眼色,竟跑步追过来,边跑边喊:“宴秋哥哥,等等我,我刚到大院里找你,姑姑说一天没看见你了,你干什么去了,是上山抓野兔吗?带上我一起去好不好。咦,你哭了,宴秋哥哥,你为啥哭呢?”

    程宴秋没好气说道:“我自个哭管你屁事,要你来啰嗦。”

    王秋月追到身边,看他脸色不好,关切的问道:“宴秋哥哥,你哪儿不舒服吗?前些天我伤风了,脸上就烧烧的,跟你这脸色差不多,爹请先生开药,喝了两顿就好了,还剩几包,给你喝吧,就是苦的很,加点蜂蜜就不苦了。”

    程宴秋听她说东说西,只好应付道:“我没伤风,不用吃药。”

    王秋月喜道:“那我就放心了。”跟着他走,快到和家堡子了,王秋月又说:“宴秋哥哥,昨晚爹和姑父抓了一个人,关在和家高窑里打,这会怕已经死了,千万别进去,高窑里有鬼。”

    程宴秋大吃一惊,掉头朝山上跑去。

    那和家高窑,就在关山半山腰。

    王家大院低和家堡子几个阶梯,下和家堡子一里路便是。站和家堡子门楼上,低了头,就能把王家大院里一切看得清楚明白。王家大院以前是和家的牲口圈,和家一门火葬在水井地道里那年,王耀祖他爹占了这地方,先盖起了一排房子,再夯起了院墙,一晃间,二十年过去了,他爹的坟头已是荒草凄凄,王耀祖也人到中年,挨过了饥荒年景,虽不富裕,小日子过得还将就凑合。那年程富堂上门求亲,他是不答应的,爹死的时候有交代,不得跟程家来往,这些年他牢记在心。况且,程富堂是续弦,多少小觑了王家。他女人骂他榆木疙瘩死脑筋,女人说:“上辈子仇怨老爷子都带进坟堆里了,眼目下看得见程家高门大户,夏日喝冰冬日吃瓜的人家,那点配不上咱家妹子?他腆着脸进门,给足面子了,见着坡下驴才是聪明人,成了亲还怕他亏待了咱家穷日子。”一席话说得王耀祖心动,进去问娘,娘已老得痴呆癫狂,屎尿不分场合,说尿就尿说拉就拉,说话问东答西,没高没低。没办法再去问妹子,一个姑娘家知道什么仇怨,爹跟程家老掌柜的闹官司那年头,她才学说话,那些仇呀恨呀的都是哥哥亲戚们嘴里听来的,她想象不出情形,想恨程富堂就是恨不起来,看他虽过而立之年,却仪表堂堂,家又富足,是个女人就喜欢这样的男人,哥哥来问,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他才知道女人有眼光。

    妹妹嫁过去,做了程家的二太太。彩礼钱自不必说,丝绸金玉大箱小箱搬进来,玉镯子银镯子成双成对,貂皮狐狸皮羊羔皮堆了多半个炕面,另外,程富堂还送了一件掐丝沉香团扇,那金线细如发丝,团面上寿星捧桃,小儿欢笑,惟妙惟肖,王耀祖从未见过这般物件,只当女子闺中消遣的玩意儿,随意丢弃在炕头上。一天家中来了一个秦州货郎担担客,看见了喜欢,愿意掏一百两银子来买。王耀祖愕然,知道秦州人个个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既然掏得了一百两,那东西绝对不一般,值千两也是说不定的。忙收拾藏过了,叫妹妹偷偷去问程富堂团扇的来历。第二天妹妹下来说,那把团扇竟是和家遗留下的东西。王耀祖大吃一惊,猛然想起爹在世时说过,和家堡子里埋着许多宝贝,娘清醒时也提到过,和家堡子顶半个会州城。他就明白了爹当年为什么宁可挨板子,也要跟程家争,暗自庆幸妹妹嫁对了人,只要妹妹在和家堡子里,早早晚晚,和家的宝贝自己得分一份。

    那年关山龙王潭建学堂,程富堂因为三百块大洋“病”了些日子,躺炕上骂了东再骂西,惹得二太太烦躁,骂他是个守财奴,要钱不要命的主。程富堂不怒反笑,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那钱是老祖宗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是能随便花的么?那边要破土开工,刘法孝保长派人来请了几回,他就是不去,错过了奠基仪式。王耀祖是个没捐钱的,便过去帮忙,夯土垒墙,和泥上梁,算是以工代捐了。听见人们议论,说学堂建成了要选一个人来当校长,王耀祖呵呵笑道:“这个不用选的,谁捐钱多谁来当呗。”刘法孝忙着指挥大伙干活,他耳朵灵,听见了过来,拿过一片砖块,垫屁股下坐了,兜里掏出一盒洋烟,递给王耀祖一根,自己点了一根,烟盒塞进兜里,却没给其他人递,那自然是看不起他人。抽了几口烟,刘法孝说:“按理说这学堂程家富堂兄弟捐的多,看看,这里多一半材料是拿他的钱买的,听说这校长一职县公署另有人选,富堂兄弟只得委屈一下喽。”说罢哈哈大笑,好像程富堂不当校长,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下了工,王耀祖脸不洗就去找程富堂,门槛上坐下把听来的消息说给他,劝他必定要争一争那个位子,看程富堂听了笑着摇头,王耀祖有点急了,提高声音说道:“蚂蚱腿上的肉也是肉,校长也算个官儿,你捐了那么多钱,不当校长便宜了刘法孝。”程富堂笑道:“耀祖大哥看不破个中蹊跷啊,这个校长一来得读过书识得字儿,二来那就是个捐钱的官儿,刘法孝热心,那是官迷心窍,他想当就叫他当去。我一个平头百姓斗大的字识不得几个,拿什么教孩子,上一次三百,当了校长怕要六百了,那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是榆树叶子,谁爱当谁当去,我是不当的。”王耀祖一口烟呛得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说:“我还指望你当校长,压一压刘法孝那股子邪劲儿,没见他这样的人,当个保长毬翘到天上去了,拉丁派捐,填沟修路,哪一样照顾咱了?”二太太也过来劝:“大哥说得对,这二年拉丁派差全是和家堡子这边人,刘家堡子那边一个没有,刘法孝把你不当亲戚,该压一压他的威风了。” 两人说得口干舌燥,谁知道程富堂根本没听进去,竟呼呼睡过去了,气得二太太狠劲儿掐他一把。

    学堂开学那天,一个高高大大的穿长衫戴礼帽的年轻人进了和家堡子,尖头皮鞋踩在堡子青石地上,空空的有节奏的响,那响声一直响到了程家大院上房檐下。程富堂盘腿坐在炕头上,说是吃烟,不如说抓着烟锅子打瞌睡,听见脚步声,没抬头慢声慢语问:“谁呀?”那年轻人“呜”了一声,并未进上房,而是抬头观赏起窗格门花来,看得很仔细,细微处手指头轻轻擦去尘土,敲一敲,听响声,满意似的点头。程富堂不由自主的往炕下溜,踏着鞋子出来,打躬作揖,小声问道:“先生哪里来,找谁?”

    那年轻人颔首赞道:“这是真正的民族民间建筑艺术,精品啊,至少是清朝中前期的作品,啧啧,要是北京那帮子朋友看见了,大概会发疯吧。”他竟不理会程富堂,自顾自的赏玩自语。

    程富堂忐忑不安,莫名其妙,只好随着那人的手指方向,再细细看了一遍自家的窗格门花,这东西他日日看天天见,从未看出什么特别来,听年轻人自言自语的解说,方明白自家的门窗值钱,忍不住大笑起来,再问:“先生贵姓?先生要是喜欢这玩意儿,我指个地方,那里的窗格门花比我家的还好。”

    年轻人猛的一惊,回头看见身边站着一个人,胡子拉碴的,大眼睛盯着自己,怔了一下,方缓过神来,尴尬一笑,说道:“请问老先生是程富堂吗?”

    程富堂点头说是,一边延请年轻人进屋,一边喊人上茶。

    两人宾主坐下,那年轻人又屋里前后左右观瞻一番,这才介绍自己,程富堂方知他是关山学堂校长,名叫张超之,是从省城来的,想他如此年轻做得校长,定是后头有人荐举,不免小心照应,两人一番寒暄,那年轻人却不拘谨,问了这样问那样,屋里家具一样不放过,临了说道:“物不如古,人不如新。真是治世名言呐。”看程富堂小心翼翼,张先生笑道:“在会州城就听说程先生慷慨仗义,捐了大笔钱出来建学堂,超之想如此开明的人,定是一位年轻刚烈之士,呵呵,没想到先生既不年轻,也不刚烈,你这么战战兢兢做什么?难道我是夜猫子进宅,没好事?呵呵,见笑了,初次见面你尴我尬,开个玩笑一乐而已。”

    程富堂哈哈大笑,他有点不喜欢这位文绉绉的校长,说:“先生不会是找我捐钱吧?我既不刚烈,也不开明,不怕你笑话,捐了钱,我到现在还后悔呢。”

    张超之抿嘴一笑,程富堂觉得别扭,这人有点儿女子气。

    张先生说道:“程老先生把钱看得紧了些,那钱用了才叫钱,不用就是一堆破铜烂铁。不过您老放心,我这次不是来化缘,而是感谢来了。程老先生干了件大好事,那座学堂能叫您老名垂青史。我看关山下众生碌碌,不过人世中白走一遭,只有您老人家,百年后子孙后代会铭记的。”

    这话听着顺耳,程富堂挺了挺腰杆,大声喊道:“茶怎么还不上来?老段,拿阳坝的雀舌,浓浓的泡一壶来。”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