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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 岁月之痕

    “咕咕,咕咕咕。”

    叫声在和家堡子程家大院里。

    不用看,听叫声就知道,肯定是那只通身羽色黑亮的大公鸡跑大院里来了,这已经是今天第四回了。这只该死的既黑又丑的公鸡,怎么不去追逐小母鸡,偏偏喜欢往这座黑沉沉的透着腐臭气息的程家大院里跑呢?这座百年老宅,已暮气沉隆,砖石雕木都散发着奇异的味道,像个死人墓,程宴秋都呆得烦躁,恨不能远远躲开它去,那只大黑公鸡竟如此留恋,一天中几回的跑进跑出。这会儿,叫声传进北房里,程宴秋再一次无奈的丢下手中的活,眉宇拧成了疙瘩,直起腰杆,竖起耳朵,等待着上房里二太太那声尖利的叫骂第四回响起时,他再起身去赶走它。

    说来奇妙的很,家里养了上百只鸡,大公鸡归拢起来有十几只,羽毛色泽有红有白,红多黑少或白多红少,再或夹杂其它各样花色,活像戏台上油彩勾勒的大花脸,五颜六色丰富多彩。大公鸡的羽毛就是男人的脸蛋,都是用来勾引异性的,花花绿绿才招人喜欢。但像这只通身一色锅底黑,赛过了包拯包老爷子黑脸的毕竟是少数,这只公鸡,连鸡冠子鸡爪子都黑乌乌的,不敢说史无前例,关山下毕竟独一无二。按说大公鸡最喜欢追逐小母鸡,追着往菜园子里藏,或者钻关山树林里,捉只虫子就能哄得小母鸡“咯咯咯”的叫,眉花眼笑的撒娇,再来个投怀送抱,于是情长义短,恩爱一番。这只大黑公鸡举止古怪,它似乎不喜欢小母鸡,爱往有人的地方跑,一点都不怕人。它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程家大院,来了就不想走,赶都赶不利索,前脚赶出门,后脚人还未回来,它已经站在上房屋檐下,“咕咕,咕咕咕”的高傲的打着鸣,就像一个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将军。听说过有恋物癖的人,这只大黑公鸡的癖好是恋人。最受不了它的打鸣声,让人听了透着心底的说不出劲儿的难受。更叫人莫名其妙的是,这只黑公鸡一进大院,便会四处寻摸着叼啄二太太的鞋子,二太太一双小脚才落了地,它就直愣愣扑过去,可了劲儿的啄。二太太冷不丁被一只乌黑的公鸡追着啄,就吓着了,惶惶的想躲开,小脚颠簸,人就似风过田间麦浪徜徉,一步三摇,躲得慢了就被啄几下,于是声嘶竭力的尖叫起来,叫声没吓走大黑公鸡,倒叫一家人惊秫不安。程家掌柜的,就是程宴秋他爹程富堂受不了,提一瓶酒去庄口上找张阴阳掐算。

    张阴阳掐着指头说,这种一黑到底的公鸡是个不祥之物。程富堂听了,立马喊叫管家老段,叫他准备刀子杀了这个不祥的畜生。张阴阳却说,万法皆有缘,它不会无缘无故的来,你就不能无缘无故的杀了它,既来之,则安之吧。阴阳先生的话跟教书先生的一样,总透着一股子神道。程富堂听得似懂不懂,战战兢兢摸出一块大洋,塞到张阴阳手中,求他大发慈悲禳解了,消了灾解了难。张阴阳兜起银元,朱砂画了一张连和五爷都看不明白的符咒,嘱咐老段绑在那黑公鸡脖子上。一家人就眼巴巴盯着看,那大黑公鸡还是常常的要跑进来,“咕咕”的鸣叫,低头寻觅二太太那双特别的小脚。唯独不同的是,它脖子上多了一条围巾一样的东西,越发显得精神,器宇轩昂。程富堂无可奈何,索性不管了,二太太却着了魔似的,只要大黑公鸡张张嘴巴,她必定要打哆嗦,哆嗦完了,就开始骂人。

    当然,她骂得最多的人,就是程宴秋。

    大黑公鸡成了这一家子的心病,更是二太太心头梦魇。

    这会儿,“嘎嘎”声叫程宴秋条件反射似的哆嗦了一下,一只已现雏形的箩筐从他膝盖上滚落下去,云朵一样翻了个个儿,抖抖索索停在窗下书桌旁。这大半天时间里,程宴秋一直在窗前小凳上坐着,忙着编这玩意儿,除了起身驱赶了三回那只乱跑乱叫的大黑公鸡,连茅房都没顾得上。那只半成不成的箩筐斜倚着书桌,筐沿上尚未编织的芦苇杆直翘翘挺立着,像一簇蓬勃向上的火焰,翩跹欢快,跳跃着,奔腾着,燃烧着。有那么一阵子,程宴秋感觉这簇火焰,简直要把这间黑彻彻的房子燃烧了,甚至,它要把这个黑彻彻的程家大院燃烧了。于是,他额头上有细如晨露般的汗珠子滴落,打湿了一片泛着白的地面,颌下衣领已经湿透了,背上也有一大块湿漉漉的,整个人像在沸腾。坐得实在太久了,腿脚都麻木了,刚才左脚腕子还微微疼,这会儿倒没什么感觉,是疼过了劲儿还是真的麻木了?谁知道呢。

    借着大黑公鸡捣乱,二太太怪异吓人的叫骂声还没响起的这一点子工夫,程宴秋决定歇会儿,顺势倒在地下一溜烟排开的芦苇杆上,挺了挺身子,让自己躺舒服些。那芦苇杆是凉水浸泡过的,淡淡凉意隔着粗棉褂衫流过了他的肌肤,然后浸入到骨子里,透彻通泰的舒畅,忍不住长长嘘口气,就完全松弛下来了,躺着瞥一眼墙角里垛起了要顶到屋梁上的箩筐,那是已经编织好了的,不用数,他心中有数,不多不少二十七只,加上手中的这一只,已经二十八只了,再加把劲儿,凑够三十只,就能上提手了,上了提手,就可以背到太平镇集市上卖掉,那时,他就有钱进学堂里读书了。

    这是程宴秋跟爹约定好了的。

    前些日子,关山学堂放炮开学,庄口上孩子们欢呼雀跃,不管是财主家的还是穷家子的孩子,都背起书包进了学堂。程宴秋找到爹,告诉爹自己还想进学堂读书。爹听了皱眉头,说读书不顶饭吃,识几个字儿会算账就行了,眼看麦子熟透了,等收完麦子再说吧。爹把他交给老段,嘱咐他和家里那些长工们一样下地干活,不准偷懒,等收完麦子再提上学堂的事。老段是程家大院里管家,倒不怎么为难他,还常常特地的给他安排些轻松活儿。也是的,必定是程家大少爷,老爷二太太不待见,他那身份摆着,老段客不压主啊。麦子收完了,爹却说想上学堂可以,学费得自己想办法解决。程宴秋想了想,同意了,跑葫芦河畔割来几捆芦苇杆,晾干了浸泡了编箩筐。这门手艺他是跟庄口上和五爷学的,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了,他编的箩筐笸篮精细好看还耐用,庄口上婆娘女子都喜欢,拿来煮鸡蛋油饼子跟他换,有的干脆请他到家里编,好吃好喝的端到手跟前伺候着,二太太笑话他富贵身子下贱命,是个女人堆里滚的玩意儿。

    和五爷是垮了台的大清朝遗老,遗老自居者,关山方圆几十里,独他一人,连苏家堡子苏进士的孙子都承认是民国公民。和五爷遗老身份不好说,他没给皇上磕过头,也没赴过琼林宴,甚至连北京城墙的砖头都没摸过,虽老了,却并不能算遗下来的。但和五爷喜欢人们这么叫他,庄口上男女老少就这么叫了。那是自然的,乡里乡亲的,没人愿意惹一位孤寡老人不快乐。和五爷听了花白胡子翘起来,高兴得三岁小孩似的。听说他年轻时考上过秀才,谁知道呢,和家人死得剩他一人了,他说考上过没人跟他争,就算考上过吧。但和五爷真切写得一手好字,还能背诵整篇的四书五经,张阴阳年轻时也读过三年私塾,能评讲易经八卦,会请神捉鬼,好给人看相算命,和五爷看不顺眼,找到张阴阳盘结考校,从乾卦说起,一口气说到未济卦,什么见龙在田,什么大人虎变小人革面,竟说得张阴阳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躲着和五爷走道。自从进了一趟王家门,张阴阳便到处传说和五爷并没有考过秀才。那王家,就在和家堡子下面,是二太太娘家。

    程宴秋却很佩服和五爷,除了会背四书五经外,这个白胡子老头手巧的很,会编玩意儿,蛐蛐笼子,雀儿格子,编得精巧玲珑。程宴秋第一次见和五爷编玩意儿,只觉得新奇好玩,几支芦苇杆在手指间翻来覆去,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只玲珑可爱的小玩意儿,还会编织可盛东西的箩筐簸箕和篮子,真是神奇,就缠着要跟他学。起初和五爷不愿意教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小孩子不去读书考功名做大事,学这下贱玩意儿干什么?程宴秋就死缠硬磨,缠得和五爷烦了就教了。没想到这手艺儿今日就派上用场了。程宴秋只学了两三个晚上,编的玩意儿就叫和五爷啧啧称奇,编的箩筐笸篮比和五爷的还精巧,又好看又轻便,还省料。和五爷一个劲夸他心灵手巧。夸完了忽然冒出一句,“手巧的人没福气,你小子是个没福气的。”程宴秋哈哈一笑,说谁不知道关山程家是大财主,堂堂程家大少爷没福气,说出去谁信呢。和五爷听了默默无言,白亮亮大脑袋晃得拨浪鼓似的,慢慢仰起脸看着天空,久久地一动不动,程宴秋小心问他看什么,他说:“看那一朵云彩,怎么像龙王庙里的神像。”

    程宴秋笑骂道:“真是个疯子。”

    庄口上人背地里都叫他和疯子,他知道了也不生气。

    看云彩看累了,和五爷回过头,对程宴秋郑重说道:“程家,还比不上当年的和家。”

    程宴秋打听过了,太平镇集市上一只箩筐至少挣一块钱,三十只就挣三十块,学堂里交八块,自己还有余钱使唤。

    他对自己这几天的成果很满意。

    此时已是八月天气,正午的阳光还是火辣辣的燥烈,山坳里没有风,即便开了窗户,屋子里还是闷热难耐。程宴秋索性脱了褂衫,只留一条裤子,光着膀子躺地上休息。上房里二太太那个尖利的叫骂声没有像往常一样及时响起,即便大黑公鸡“咕咕”叫着满院子里溜达。大概她这会不在家吧,程宴秋想,大概她忍受不了屋子里的燥热,跑树园子乘凉去了吧,或者是到谁家串门去了。这个女人没坐性,她屁股蛋子上那两块粉团子似的肉好像长了刺儿,就没一刻消停的时候,整天的走出走进,嘴里骂骂咧咧,看什么都不顺眼,折腾了她自己,也折腾了一家子人,管家老段躲着她走路,老段的儿子段志彪看见她大气不敢出,更不用说其他低贱的长工短工下人了。管她呢,她不在家,程宴秋那颗悬着的就心安稳了,虽然“咕咕”的鸡的打鸣声又响了几遍,他懒得起身去赶,躺着伸长胳膊,从窗下书桌上摸到一本书,拿下来看了起来,真是很惬意的事儿。

    那书是关山学堂张超之先生借给他的。

    打开书,书中的油墨香冉冉升起,直往鼻子里钻,多么叫人眷恋的味道啊,曾经多么熟悉的书香啊,他鼻子里痒酥酥的,溪流似的上到了天灵盖,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想起了民国十八年季春的一个午后。

    那天,程宴秋踩着斑斓的阳光,从关山上飞奔而下,手心里握着三枚小鸟蛋,他上山捣鸟窝去了。午饭时间已错过,这会肚子饿,便急急下山,刚走到和家堡子下,张眼看见几个人站在川道里嘀嘀咕咕,指手画脚,认得一人是刘法孝保长,其他几个人面生的很。刘法孝是程宴秋亲亲的娘舅,自然认识。刘法孝是个眼高性傲的人,怎么在那几个陌生人面前低眉顺眼,一副讨好献媚的神态?一会儿工夫,刘法孝往庄子这边跑,要进庄口,看见程宴秋,便喊他,“去,通知庄口上各家主事人到龙王庙开会。”开会?是个新鲜事儿,程宴秋不想回家了,各家通知了,也跟过去看热闹,忘了肚子饿。十几家男人站的蹲的,挤在龙王庙大殿下开会。一个陌生人站出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白花花的纸,对着大伙大声的读了起来,一流贯穿,之乎者也,读了一锅烟时间,大家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刘法孝笑着解说道,县公署知事大人遵照省里督军大人指示,要办学兴教,振兴中华,准备在关山建一座大大的学堂。大伙听了呵呵笑,说这年头什么新鲜事都赶上了,振兴中华振到关山了,建学堂就建嘛,念经似的做什么?虽说大伙识不得几个字儿,文庙还是进去过,磕过头烧过香,这几个人胡子不长几根,办得了学堂?闹哄哄说笑起来,放肆的很,那几个人已经面上露出愠色。刘法孝保长一句话就叫大伙闭上了嘴巴,他说:“请大伙儿乐捐钱财盖学堂。”

    程宴秋搞清楚了,这几个陌生人是县公署的大人物。

    真是新鲜,事儿新鲜,话儿新鲜,捐钱就捐嘛,还乐捐?

    一时众人哑然,刘法孝望着一个人说:“富堂兄弟,你是关山数一数二人家,先乐捐了吧。”

    程富堂站人群中间,本想装聋作哑,刘法孝点名了,不得不表个态度,他说不认识什么省里县里的大人物,要盖学堂你们尽管盖去,我程家一分钱不乐捐。一句话逗得大伙哈哈笑,有人附和,说:“就是的,既然是乐捐,我不乐意,就不用捐了吧。”那几个县公署的大人物听得分明,就红了脸,一个站出来点着指头数落程富堂不开明。另一个说,对不开明的地主老财主,唯一的办法就是实行彻底的革命。

    刘法孝小心问他:“革命是什么玩意儿?”

    那人嘿嘿冷笑,说道:“真是土包子,革命是什么都不知道,还玩意儿。来,我告诉你,革命就是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然后抢光他的家财。”刘法孝哆嗦起来,忙凑近程富堂,劝说了一会儿,终于叫他掏了三百块大洋。

    程富堂回到家中,大病了一场。

    程宴秋年纪小,自然不明白什么是革命,也不知道学堂是什么玩意儿,但他知道了革命和学堂能叫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刘法孝舅舅打哆嗦,也能叫平日里掏钱似割肉的爹乐捐三百块,那一定是个好玩意儿,于是他盼望自己能进学堂,然后去革命。

    学堂盖起来了,县知事老爷写了一块大大的匾额送来,上书“关山学堂”四个大字,树在学堂门口照壁上。

    程宴秋进了学堂,和庄口上孩子一起,对着匾额鞠躬行礼。

    程富堂逢人便说,修关山学堂程家掏了一半的钱。他是心疼那三百块白花花的钱,还是骄傲修了学堂?

    然后,世事难料的很,第二年,春天的脚步刚到葫芦河畔,关山上杏花还没开放,程宴秋论语才背到一半,三字经倒背全了,县里又来了几个大人物,刘法孝保长再召集人开会,这一次不是学堂的事,而是商量拉谁的壮丁。口号也换了,不再是“办学兴教,振兴中华”,而是“国家存亡,匹夫有责,大好男儿,当兵光荣”。那几个大人物喊完口号,就从学堂里带走了几个年纪大点的学生娃娃。自然又是一番乐捐,不是盖学堂,而是送给督军大人的队伍去打仗用。

    程富堂又病了一场,死活不叫儿子进学堂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爹反对的事,程宴秋偏偏要干。爹反对他进学堂读书,他就抱着书本在爹面前晃来晃去。爹叫他下地干活,他就跑关山捣鸟窝摸鸟蛋。二太太骂他死鸡扶不上架,败家的玩意儿。几回爹气得要打他。

    这会儿,那只大黑公鸡在院子里“咕咕”的叫,那叫声真难听,就像一副左撇子嗓子的人唱戏,让人实在受不了。程宴秋有点理解二太太为什么每次公鸡叫唤,就要发火骂人。真是邪了门了,别的公鸡总爱往母鸡堆里钻,它老往大院里跑,堵都堵不住。程宴秋丢下书,门槛上探出脑袋向院子里张望,只见那只公鸡昂首阔步,在院子里溜来溜去,时不时在地上叼食什么。弟弟程宴生在院子里,一身青绸长褂,套一件印花深红马甲,颈上一副银项圈,坠着一个银子的长命锁,正轻手轻脚弓腰马趴的倒退着走,手中握着一只二太太的鞋子,时不时抖一下,鞋子里就有米粒儿抖落出来,撒在地上,大黑公鸡嘎嘎叫着追着啄食。宴生脚底下没一丝声响,脚踏在地上,仿佛踏在棉花上,程宴秋看见了心里不舒服,想问宴生这是干什么,想了想算了,抬起的屁股又放下,知道问了宴生也不会说。兄弟俩从小就生分,宴生从小就厌烦自己。转眼间,宴生丢下鞋子和大黑公鸡,自个出门去了。那只大黑公鸡就在二太太鞋子里享用美餐。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已落了几摊鸡粪,程宴秋吓了一跳,忙起身,出去找来铲子铲掉,千万不敢叫二太太看见,否则自己又要挨骂了。

    他看见院子里散落着米粒儿,一溜溜的,爹是个仔细的人,也是一个节俭的人,这么糟践粮食,叫他知道了会生气的,程宴秋拾起二太太的小鞋子,翻转了看,米粒儿还有掉出,不用想就明白了,米粒儿是宴生故意放进去的,招惹大黑公鸡来啄,日久成自然,再看见小鞋子,它就会奔过来啄个不停,有食吃嘛。宴生为什么这么做呢?不会是跟大黑公鸡逗着玩吧?有这么玩的吗?他不会不知道大黑公鸡已经把二太太吓出了神经病,十几岁的大孩子,到懂事的年龄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这事要不要告诉爹和二太太?程宴秋犹豫不决,爹知道了肯定会打宴生屁股,那时二太太又该责怪自己播是弄非,越发不待见自己。

    程宴秋赶走了大黑公鸡,收拾干净院子,已想好,回头说说宴生再别这么干,惹得二太太疑神疑鬼老骂自己。

    二太太是宴生的亲娘。

    程宴秋的娘死得早。

    程宴秋不记得娘的模样,爹说娘死的时侯他才四岁。其实聪明的话,四岁已到记事的年龄了,但他脑海中真的没有娘一丝一毫的印象。或许他不聪明吧,老段却说,程家大少爷天资聪颖,谁知道呢。他去问和五爷一个人几岁能记事,和五爷大言不惭,捋一把白胡子,骄傲的说他三岁半就能记住事儿了。程宴秋就问为什么自己四岁了还记不住娘的样子。和五爷说,“大概你小子不孝顺吧。”听了这句话,程宴秋心中一阵疼痛,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恨自己不是个孝顺的儿子。

    恨归恨,娘这个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在他心中“娘”是个陌生的概念,甚至不如叫老段,叫和五爷来得亲切。他忽然想到,就是常年挂在嘴边的“爹”这个词儿,也在心中平常的很,叫了跟叫“老段叔”一个样,淡淡的,跟红泥泉中的水一个味儿。想想,他似乎明白一点,叫爹叫娘,那不过是叫了该叫的,就像和五爷不离口的“皇上”,他知道你是谁?不像宴生,即便不叫爹不叫娘,到吃饭时节,他们还是惦记着他。

    谁惦记自己呢?

    箩筐终于编好了,总共三十只。程宴秋跑关山上砍了几根榆木条,火上弯曲着定型,上了提手,这就准备去一趟太平镇。看着麦垛一样高的箩筐,他犯愁了,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背不到集市上,便跑去找老段商量,想叫上老段的儿子段志彪帮忙。这下老段犯难了,说志彪这两日进山挖党参去了,是老爷派的活,眼看秋色越来越浓,再不挖就要误了节气。老段看一眼小山头似的筐,笑着说:“大少爷真是个手巧的人。”想想程宴秋一个人确实没法弄走,他又说:“大少爷去问一声老爷,只要老爷点个头,我立马叫志彪回来。”

    程宴秋想只能这样,低着头往上房里走,才走到房檐下,一只脚踩到台阶上,听见屋里爹和二太太说话,听爹说道:“宴秋虽不是你亲生的,总归是我的骨肉,你就是他的娘。我看这孩子有上进心,学堂里张先生也劝我送他去读书。张先生是有文化的人,他的话我信。既然如此,宴秋宴生两个一块儿去,学费家里掏了吧。看他这些日子为那几块钱学费,又是编筐又是砍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老两口虐待他呢。”

    听见二太太接着说道:“我不是不想送他进学堂读书,这一家子里里外外多少事儿,总得有个操心的人吧。老段虽忠诚,毕竟是外姓人,有些事还得咱家自己人照料。我想留下宴秋,放地里磨练几年就能出手了,也是你的一个好帮手。读书的事,宴生一个就行了。宴生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前日龙王潭我见着张先生,他说宴生是匹好马驹,调教好的话有出息。”

    张超之先生是这么说程宴生的,不过他说的话不止这些,还有另外几句,他说程宴秋程宴生俩孩子都很不错的,都聪明伶俐,真个是各有所长,各有千秋,倘若论到好学上进,将来有个好前程上,程宴秋怕要胜过程宴生一筹了。张先生说话文绉绉的,有些话二太太没弄明白,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宴生比不上人家宴秋。所以她悄悄压下了张先生关于程宴秋的评语。她不想告诉男人,她知道男人除了怕花钱外,其实是个开明的人,对儿子们更是巴不得个个有出息,宴秋宴生都是他的骨血,手心手背都是肉嘛。男人这辈子服气的人不多,张先生算一个,当然,那个神神道道的张阴阳也算一个。男人说过,“别看张超之先生年纪轻,那可是喝过洋墨水的人。”一次在龙王庙里,别人磕头,张先生鞠躬,程富堂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张先生说北京城里都不兴磕头改作揖了,咱还磕个屁。张阴阳听见了不高兴,丢下烟锅子和他辩论,指责张先生对龙王爷不恭敬,小心遭报应。辩论的结果叫人吃惊,张阴阳上一次讲易经输给了和五爷,这一次辩论礼仪输给了张超之。

    张先生赢得极其轻松,他拿出几张相片,就叫张阴阳哑口无言了。那相片中有一张,是徐大总统跟人见面握手的,徐大总统制服笔直,头顶上竖起一杆旗,笑语盈盈的握着一个人的手,那人就没磕头,大总统好像也不生气。既然连大总统都不要求磕头改握手作揖了,咱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还讲究什么?

    这叫程富堂彻底服气了,感叹读过洋书的人就是不一般,不用动嘴皮子就叫横行关山五十年的张阴阳闭嘴。倘若叫他知道了张先生评讲宴秋宴生哥儿俩的话,保不定他改了主意,叫宴秋进学堂读书,反而叫宴生回家干活。无论如何,二太太打定主意,要把宴秋摁在家中,不能叫他妨碍了儿子的前程。

    果然,程富堂听见张先生这么评论宴生,脸上露出笑意,说道:“我的儿子嘛,自然个个了不起。宴生从小乖巧和顺,我自然另眼相看。宴秋坚刚有余,温顺不足,是个惹是生非的性子,这世道不太平,他将来要吃亏的。所以我事事扭着他,想磨练他的性子。就为上学堂的事,够为难他的了,这孩子有种有志气,看他编的筐,心灵手巧,我再不忍心折腾他,就叫他也去吧。”

    二太太还要说什么,程宴秋掀起门帘进去,进来看见二太太嘴巴张得大大的,喉咙里咕噜一声,一句话到了舌尖上又咽了回去,脸色红得酱菜似的,她担心宴秋听见刚才的话了。

    程宴秋站门口,对爹说,想叫段志彪帮忙卖箩筐去。

    程富堂收拾烟锅子,准备吃烟,火石敲得咔咔响,火星子乱溅,说道:“算了,你那些箩筐留家里用吧,卖也卖不了几个钱。你想上学堂就上去吧。钱随后就叫老段送过去。”

    程宴秋眼眶猛的一热,要掉泪了,忙咳嗽着低头掩饰了。

    程富堂嗯了一声,从炕上往下挪了挪身子,两条腿就吊在炕头边上,说道:“听见你二娘的话了?别抱怨她,人无私心不可活,这是圣贤说过的话。你有怨气往爹身上撒,都是爹的注意,想把你留下来伺候我。爹老了,干不动活操不动心了,这个堡子得有个人守着不是?祖上创下这份家业不易呀。”

    程宴秋终于没忍住泪,流下来了,直挂到鼻尖上,抬起衣袖擦拭了,说道:“儿子不敢,儿子知道爹的苦心了。”

    二太太斜着身子,半个屁股蛋子跨在炕边上,也唏嘘起来,脸朝着程宴秋说道:“宴生岁数小,身子骨弱,二娘使唤你多一些,别记心上?总归程家就你兄弟俩,将来我和你爹老了,还指望你们和和美美过日子哩。”

    程宴秋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子,那儿破了一个洞,大拇指都露在外边,这会儿不安份的在那儿动弹。

    程富堂对女人说:“两个儿子都进学堂,这是荣耀的事,关山下谁家能做到?你这个当娘的还不下去准备几样好吃的,晚上一家人乐呵乐呵。”

    女人下了炕,这时才转过了脸色,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畏惧程宴秋,连正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听男人这么替她转了圆场,她自然借坡下驴,准备往外走,又站住了笑着说道:“成啊,这么着最好,我娘家门里虽穷,大哥王耀祖却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隔三差五弄点好吃好喝的,一家人围着炕桌抢着吃,还真是的,人多了饭香,羊多了粪多。人多了就是吃煮洋芋蛋都香喷喷的。呵呵,宴秋,听人说前些日子,我娘家侄女秋月帮你割芦苇杆来着,这个死女子,家里爹娘娇惯成啥样儿了,手不提肩不扛的,竟颠颠跑葫芦河帮你割芦苇杆,八成是看上你了吧?嘻嘻。看你脸红了,就是真的了。”

    女人嘴里唠唠叨叨说着,小脚踩着碎步就要出门,到门口又回过身,笑着对程富堂说:“要是咱家老大看上了秋月,我这就去问问大哥大嫂,我保证他们乐颠颠把秋月送进和家堡子。你眨眼做什么,我娘家虽是穷家子,秋月长得水灵,哪儿配不上老大了?当年你还不是,……”忽然停了口,咯咯的大笑几声,媚一眼男人,踮着脚走了。

    程富堂骂了一句什么,程宴秋没听清楚。

    看儿子已出息得浓眉大眼,站立着门楣一般高了,程富堂忽然心中一震,炕头上磕了烟锅子,又装起一锅,点火吸着了,他叫儿子坐,其实这会儿,他希望儿子能靠近自己坐炕头上,宴秋却坐在八仙桌旁太师椅上。程富堂看着儿子,想起他死去的娘,那个陪伴自己走过五个荒唐春秋的女人,这些年来,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但看到宴秋眉宇间跟她一模一样,嘴角上也有几分相像,逗得他无声的一阵叹息,心中说:“你的宴秋长大了,要进学堂了,我对得起你了。”

    他叫宴秋去喊老段,“我有话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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