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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7七十七

    梁平安闷着头哭得头疼欲裂,他有生以来屈指可数的几次流泪,大半是为了沈贺。他不是至情至性的人,哭了,就是真的难过。

    不忍心,就是不忍心,这个人做了那么多可恶的事情,可怎么就是狠不下心!

    活该他一辈子就是个滥好人!

    他想起那么多画面,想起当年那个锐气蓬勃的年轻人站在台上挥斥方遒,想起他吃着喜爱的食物抑不住兴奋的眼神,想起他老练又成熟的语气,想起他睡着后恨不得把人焊进身体的偏执,想起他眉目寡淡又薄情的笑,无情时六亲不认,深情时却又疯狂到没有底线。想起他太多……没有一个是如今时今刻的难堪。

    难堪、狼狈、苟活、恐惧、脆弱,本来全都是和这个一路发着光走来的人背道而驰的,现在它们却一拥而上,落井下石。

    “梁医生?你在这儿干什么?”

    梁平安猛地惊醒,极快速地抹了把脸,微微摇了摇头,就要走。

    小护士是刚毕业的,一股脑的热情和冲劲,她扫到梁平安的脸,立刻大惊失色:“梁医生?你怎么哭了!”

    梁平安的嗓音还有些发颤,他咽了口唾沫:“我没事,你去看看病人。”

    门一打开,护士先被沈贺的眼神吓了一跳,这个患者死死盯着门口,神色简直有点骇人了,接着她看到淌了满桌子的血,护士被吓了一大跳,尖叫道:“哎呀这怎么搞的!”

    丰敏曲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收拾干净了,沈贺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累着,他来也只是简单汇报一下公司的情况,一般日常事务由沈贺之前安排好的进行。他拿着文件夹又浏览了一遍:“……那就这些了,沈总,您看?”他一边说着一边递上纸笔,沈贺说不了话,好在右手还能用,丰敏曲低着头给他扶着写字板,看沈贺写出来的字迹倒还是清晰有力,他一溜号,沈贺已经停下了笔。

    丰敏曲读了一遍,愣住了:“这……”

    沈贺没看他,握着笔继续写,笔尖落在之上,沙拉拉的,丰敏曲看完了,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马上给您联系国外分公司,最快后天就可以过去。至于您要划到梁医生名下的财产,因为这些本来是作为遗嘱项目,所以要重新办理手续,至少要半个月。”

    沈贺放下笔,丰敏曲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好,他收拾好东西,“那我走了,沈总您好好休息。”

    病房里静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沈贺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大约再过一个小时,会有人来帮他翻身、做保健,先是胳膊,然后是腿,最后是后背……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接着他想起手术前医院里看到的脑血栓病人,六十岁了,是儿子送到医院来的,他听到他们说话,说老人已经在床上躺了八年多,下半身完全瘫痪,没人扶着就坐不起来,也不会说话了,屎尿全靠子女轮班伺候着,家里的条件也不是特别好,住在四楼,不方便行动,老人已经四、五年没出过屋了……他忍不住去观察,看到满脸皱纹的老人笑起来时面部肌肉很怪,好像智商很低似的,还看到那双萎缩得比十五岁的少女还要细的双腿,偶尔听到老人要什么东西时就啊呜啊呜地叫唤,像退化的野兽。

    沈贺眼皮一动。

    时间变得如此漫长……

    度日如年,每分每秒,都是受罪。

    一小时忽长忽短,焦躁时它那么长,绝望时它又那么短。

    门开了,特护病房东西都是好的,安安静静的没发出什么吱嘎的噪音,沈贺没动,他面无表情,也只能用这满不在乎般的眼神来对抗这世界。他侧着头,听到护士拧干湿毛巾的声音,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解开他的衣服扣子,沈贺转过目光,如果他可以跳起来的话他一定跳起来了。

    梁平安沉默地看着他,看这个男人的脸迅速涌上红色,他的皮肤本来就偏白,大病初愈气色也不好,一丁点血色就突兀得吓人。

    梁平安把他的衣服拨下来,拿毛巾擦过去,热气沾在他的皮肤上,让他不禁绷紧了身体,沈贺微微动了动,张开嘴又合上。梁平安的手很巧,比护士的动作还要熟练,也很细致,很……温和。

    梁平安屈起沈贺的一只腿,询问:“有感觉么?”

    沈贺微微摇头。

    梁平安沿着他的腿往上按,然后是胳膊,他又问了一遍,沈贺还是摇头,其实他可以发出声音表达一些简单意思,可梁平安再也没听过从沈贺的嘴里发出任何声音。他沉默半天,突然换了话题:“我这些天看了很多病例,想了很多,联系了你在北京的主治医生,凌院长的建议也是让你选择中医疗法,他推荐了一个人。”

    沈贺眸光一动,总算不再那么暗沉沉的了。

    梁平安继续说:“姓顾,是国内有名的老中医。”

    沈贺一听到这个姓,脸色就变了。

    梁平安把毛巾用热水浸了浸,好像没注意到他的脸色,低声说:“他们家祖上就是御医,传了不知多少代了,专攻针灸,你现在的情况,他要是治不好,中医里恐怕就没人能给你治好了”他说完半天,也没见沈贺有什么回应,一抬头,对上沈贺的眼睛,竟然在笑。

    说是笑,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意味,更像是自嘲。

    这怎么回事?

    现世报?

    一起来?

    梁平安拧干毛巾,一边擦沈贺的胸口,一边说:“刚才我给顾凛之打了电话。”

    两个小时之前。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平安!你到底在想什么?他这是活该,你还管他做什么?让他爱去哪治去哪治,我不想管他,你又何必再给自己找麻烦?”

    梁平安心中有许多话,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大道理,硬要说的话可能就是心里不好受……可这怎么能说?

    “凛之,”他沉默片刻,“你……你还记得我那年去支教的事么?”

    沈贺可以很有志气地说我不用,我宁可在床上做废人一个。但他沉默了,沉默着却又撕心裂肺,热毛巾离开他的后背,一下子变得凉飕飕的,梁平安又把毛巾泡进热水,他听见水盆里哗啦呼啦地响了一会儿,水声里他又听见梁平安的声音:“他说会帮你,你放心。”

    梁平安又跟医院请了假,他这几个月基本上就没好好上过班,不过主任也没说什么,还告诉他安心去,科里的事不用他担心。都知道他最近不容易,父母连着一起走了,又离异,现在不知哪个亲戚还瘫痪了,年纪轻轻的,很不容易。

    梁平安请了假,和丰敏曲一起送沈贺去了北京,用的轮椅。

    沈贺戴了个大墨镜,围着厚厚的羊毛围脖,一顶大棉帽子挡住光秃秃的脑瓜顶,身上穿的也是尽可能保暖厚实的,他现在是生不起一点病了。一句话总结,毁形象。

    一行人从机场出来,就惹来不少眼球,丰敏曲属于社会精英才俊类,大冬天的里边也套着工整的西装,托行李开车杂活全包,东忙西忙八面玲珑。旁边两个人就有些怪了,沉默寡言,脸上的神情也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都没什么血色。

    丰敏曲取了车,直接开去了医院,是家私人医院,环境相当不错,听说是照着国际上最高标准建的,在业内也一直很有声誉。

    梁平安来过,不止一次。

    车门一开,梁平安刚站出去,就看到正门那块过来一个人,还拄着个拐杖,慢吞吞的。他愣了一下,连忙走过去,“凛之?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外边冷。”

    顾凛之的腿脚也不利索,他上次从楼上系了个绳子往下爬,冬天冷,墙体外边结了冰碴,他没踩住,一下子就从三楼摔了下去,万幸只是小腿骨折,没伤到脊椎,他是没大事,他家里却被这一出吓得够呛……万一摔成高位截瘫可怎么办?

    顾凛之拄着拐杖站定,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那辆车,一边跟梁平安说:“我来接你们,这种时候我怎么能错过?”

    这功夫丰敏曲已经把轮椅从后车厢搬了出来,就等着沈贺坐上去。

    梁平安听顾凛之的话说的很奇怪,语气很正常,内容不太对。他目光一动,发现沈贺还坐在车里没动,从他这里看不太清,梁平安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沈贺左侧身体瘫痪,无论是他自己用一只手和腿坐上轮椅,还是靠别人半拖半抱地扶上轮椅,都不会太好看,顾凛之是出来看笑话的。

    可沈贺这次来是有求于人,之前他还坑过顾凛之一次,他不赔笑道歉已经借了梁平安的面子,怎么还能义正言辞,横眉冷目?

    梁平安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偏袒谁,他看看顾凛之的拐杖,又看看沈贺的轮椅,一时说不出话来。

    场面很尴尬,局内的人都不动,只好局外的人来解围。

    丰敏曲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直很好,他很快判断出来的这个人和他的老板不对头,却跟老板的小情人关系匪浅,他轻咳了一声,“大冷天的,可别在外边多待了了,沈总,您小心点。”说着他弯腰扶着沈贺的一边胳膊,暗中使劲极快地把人拽到了轮椅上。

    过程很快,丰敏曲手心却冒了不少汗,谁都不知道他刚刚有多紧张,沈贺一边身子不能动,他的力气要是没使对,两个人都得摔地上。

    梁平安松了口气,站过去推着沈贺的轮椅,“凛之,”他这么叫着,却有些不敢去看他,“正事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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