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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七

    冬月十八日子吉利,秀山村里有两家人的喜事都撞到了这一天。

    老刘家门口停了两辆张红挂彩的马车,门口敲锣打鼓,引得乡亲四邻都过来看他家下聘。

    “有德叔,恭喜啊!”

    “瞧瞧,这家给的聘礼可够体面!”

    刘有德两口子眉花眼笑,得意地听着媒婆在院子里高声宣读着礼单。

    “……龙凤金镯子一对,如意金钗一双,金戒指一对……”

    两辆车上,香袍镯金,油麻茶礼,各色齐备,又有三牲海味,酒米果糖,都装在雕漆的提盒里,一抬抬送了进来,还要摆在正堂让乡邻过眼。

    乡间下聘礼何曾这么丰厚又讲究?围观众人都看得啧啧称道,也不知巧儿嫁了个怎样的富贵人家,夫家还如此看重。

    秦管事单名一个良字,今日骑着高头大马跟车送了聘礼过来,三十来岁样貌,长得面白高瘦,穿着暗青云纹缎子厚袍,戴着狐裘帽子,看着甚是体面。刘家摆下几桌酒宴,整治了好酒好菜,唯恐怠慢了秦家来下聘的众人。刘大姨怕巧儿这当口又闹小性子,执意请了她妹子一家来陪席。

    男人们前院正房里摆开几张桌子,女人则在偏房里开席。这边觥筹交错,秦管事酒量甚好,嫌刘家专程从外面买来的梨花白不够劲,要喝农家自酿的烧刀子,闻者都要竖着拇指夸他一身爽气。十几坛子酒下肚,刘家请来陪客的几个亲戚都喝得面红耳赤,醉意熏然,偏他还坐着不动如山,面上不见一丝颜色,看得人好不咋舌。

    “姑,姑爷,你可真是好,好酒量……”刘有德宽头大脸喝得通红,拉着秦管事的袖子大着舌头道。

    他家里小有良田,还雇了几个村人耕种,牛马也养着几头,又住着青砖红瓦的房子,日子过得颇为殷实。最大的遗憾就是只养下了一个闺女,他婆娘又厉害,不许他讨小,原打算招赘个女婿来顶门立户,相看了好些都不成。巧儿人才相貌都是拔尖儿的,眼看拖到了老大年纪,他心中自是焦急。谁料到上回秦管事进山收药材,在他家见着了巧儿,没过多少日子便遣了人来说亲。他常年也到镇上往来好几趟,也曾听说些开生药铺子的东方老爷如何豪阔的事,如今东方家的大掌柜上门求亲,简直是病急撞到妙郎中,他夫妻两个自是欢喜不尽,一口答应下来。

    如今越看这姑爷越是顺眼,通身气派不说,还会来事儿,对着乡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穷亲戚们也笑脸迎人,一点架子没有。他便愈发觉得自己眼光独到,给巧儿挑了个好人家。

    秦良不动声色抽回袖子,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

    “哪里哪里,还是岳丈大人善饮。”

    他此刻心思全不在酒席上,刘巧儿固然是个意外的惊喜,他上回在山上发现的东西才是最最要紧的……若不是为了这个,他也不会急着要娶个穷乡僻壤的农家女进门,即便是填房,想嫁到他家的也大有人在。老爷升了提刑掌印官,自己这样的得力之人也跟着鸡犬升天,便是有朝一日谋个官身也不是不可能。从前瞧不起他们这些商贾末流的人家,现在恬着脸巴结上来还不知道多少。若是那件事做成了,老爷面前自己就是头一个得用的,教韩通那厮拍马也别想赶上。

    不过现在提那件事还为时尚早,先得把这家人哄得对他全无戒心,以后才好随他摆布。

    大丰叔身为刘有德的连襟,自然也在这一席上陪着坐了。他本不善饮酒,又被秦管事敬了好几杯,喝得有些上头,想着下晚还要赶去霍家喝大郎的喜酒,不好醉了,便说什么也不肯再喝。

    刘有德被准女婿奉承得飘飘然,喝得无比畅快,此刻哪里容得人推脱,换了大碗,偏偏倒倒地追着要他干了。

    大丰叔拗不过,又喝了一碗道:“姐夫,俺实在喝不得了。秦姑爷虽是好酒量,晚些还要走恁远的路回去呢,醉了可不好骑马。”

    秦良连连称是,再三谢了姨丈体谅。大丰叔见他说话周到,对这人印象又好上几分。

    刘有德有些扫兴,嘴里嚷嚷道:“不是还有马车吗?便是不行,都在俺家歇一晚又怎地?姑爷你莫,莫嫌弃,俺家屋子可宽敞着……”

    大丰叔皱眉,这话说的,哪有送聘礼的在女方家歇觉的道理?

    秦良见这老头说了不着调的话,忙笑道:“我倒是想留,家里那边还等着呢。往后多的是机会陪各位老亲喝酒。”

    刘有德现在是听秦良说什么都觉得有理,便耷拉了眼角看他连襟,鼻子里哼一声道:“姑爷不喝便不喝,你可不怕醉了要骑马,来来来,再给满上!”

    大丰叔眼见他要撒酒疯,苦笑着连连推拒,只得道:“姐夫,俺下晌还有一席要去呢,你好饶了我这顿吧。”他知道刘、霍两家有龌龉,一边是亲戚,一边是相善的后生,两边都不好怠慢了,若不是被逼着这样,他也不会在席上提霍大郎的事情。

    刘有德听罢拍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方才不以为然地嗤笑道:“俺道是什么事……霍家那小子讨个再醮来的婆娘,你去不去又有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大郎早就请了俺两口子了,说好要去喝他一杯喜酒的。”

    “什么喜,喜酒,又不是啥正经人户的闺女……穷光蛋一个,也就配买个破鞋……还想攀上俺家——”

    “姐夫,你喝多了。”大丰叔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打断他。若是这当儿叫秦姑爷听见霍大郎跟巧儿说过亲的事,哪个男人心里能痛快了?

    另几个稍微清醒些的亲戚也反应过来,都跟着打哈哈,要把这事掩过去。

    秦良目光微动,并没有多问。

    刘有德却不领情,偏要凑过去跟秦良道:“好姑爷,你可不,不知道,这霍家的小子穷得讨不上媳妇,前几天只好去镇上买了一个……一个人家撵了卖出来的婆娘,听说还是给人当过小老婆的,哈哈哈……”

    大丰叔脸色变了变。秦良听了眼中却忽然掠过一丝讶色。

    “是吗?前几天在镇上买的……”

    大丰叔忙道:“姑爷你可莫要见怪,也不是俺们庄户人家不讲究,那家日子艰难,实在没法子了才从外面买媳妇的。俺姐夫这样的人家,自然看不上。”

    秦良默默点头,又问:“姨丈可知道是买的镇上哪一家的人?”见大丰叔神色诧异,赶紧解释道:“并非我多管闲事,只不过镇上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若知道是哪家发卖的人,这女子的品行也不难打听。虽是被主家撵出来,也或者有主家刻薄容不得人的缘故在,若白担了难听的名声,岂不要叫她今后难做人?”

    大丰叔听得无比赞同:“秦姑爷说得很是,女儿家名声最要紧。只是俺也知道得不清楚……对了,听说那女子是姓潘的。”

    秦良手中的杯子差点没拿稳,心中大惊。

    不会有这么巧吧?

    过了一会儿他借口上茅房离了席,到另一桌给跟着自己来的伙计万安打了个眼色。万安随后便跟着他到了僻静处,秦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万安惊讶之余,立刻遵命行事。

    霍家小院洒扫一新,门窗上都贴了红纸剪的大大的喜字。

    雪来依旧穿着四婶给的旧袄子,围着围裙,挽着袖子,手脚麻利地在厨房里切肉。大的两个男孩跟着霍大郎一起在正屋里陪四叔说话,大妮和二妮摘菜的摘菜,看火的看火,没事干的老根儿像个小尾巴一样黏在雪来脚边,在狭小的厨房里到处妨碍人,惹得姐姐们一通埋怨。

    成亲是人生大事,新娘子本该老老实实打扮好了在房里等着便是。可霍家情况实在特殊,也只能一切从简,省了迎娶、过门一应礼节,她这个新娘子亲自操办酒席,只等贺客上门,在长辈面前拜过天地,便算是过了明路。又加上她是二婚头,酒席要在下晚才办。换了旁人或许会觉得委屈,她倒是无所谓。

    四婶在厨房门口看着,脸上就不由带了笑。没想到这女人干起活来倒也有模有样。她咳了两声,对里面人道:“那啥……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放着别忙活了,让俺来。”

    雪来对她一笑,道:“多谢四婶了。咱们请的只是几位长辈和常来常往的邻居,就办这两桌菜,昨儿个我和丫头们就开始准备了,还有外头买来的熟菜,费不了多大功夫。婶子你屋里歇着去吧,待会儿还要劳你和四叔帮着招呼客人呢。”

    四婶见她手下不停,一块五花肉切得尺寸均匀厚薄适中,这手功夫可不是一日两日能练出来的,不由有些好奇道:“你从前,也做灶上的事儿?”

    雪来道:“我原来是上灶的丫头。”说得坦坦荡荡,再自然不过的神情。

    四婶想,可惜后来偏又做了妾。富贵迷人眼啊。接着又想起大郎说的她被拐子拐去的事情,心中颇有些同情。

    “你父母……可还记得在什么地方?”

    雪来手中的菜刀顿了一顿,摇头道:“不记得了。那时候年纪太小,又病了一场,什么都糊里糊涂的。”

    四婶看她的目光又更软和了些,叹口气道:“可怜见的。”又咬牙骂道:“那些丧良心的拐子,拆散人家骨肉,以后定要被天打五雷轰,下辈子变猪狗!”

    大妮、二妮都竖着耳朵听着,老根儿啃着手指头,好奇瞪大了眼。

    四婶看见就拉着脸吓唬他:“你要是到处乱跑,仔细也被拐子拐了去!”

    老根儿听了心惊,扯了雪来的衣摆不撒手,又惹得大家笑他胆小。

    正屋里听见厨房传出来笑声,四叔咂巴着烟枪,眯着眼睛道:“好啊,俺也总算盼到你娶媳妇的一天了。以后到地下见了你爹娘,俺也好有个交待了。”

    大郎忍住鼻酸,瓮声道:“这些年多亏了四叔四婶,不然我兄妹几个……”

    四叔摆摆手,“一笔写不出两个霍,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啥。”转头看看闷声不吭坐在炕边的二郎,又说:“二郎啊,你大哥这些年实在太不容易,往后你有了出息,可不能忘了本。”

    二郎点头,“那是自然,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大哥。”

    大郎嘿嘿笑着,摇头道:“亲兄弟,说啥报答不报答的话。你有出息,比啥都强。”

    二郎默然不语,大哥一直以来的付出和辛劳他都看在眼里,心里也存了发奋的念头。他一向刻苦,又有些天分,私塾里的先生已经准他明年下场一试。他暗自握拳,若是考上了秀才,有了生员的廪饩,大哥肩上的担子就能减轻不少。

    霍大郎又看一眼他三弟,说道:“三郎年纪也到了,明年也照样去玉山村上学吧。”

    三郎有些迟疑地道:“二哥已经教俺认了好多字了,不用花那个钱。”

    二郎反对道:“那怎么成,正经学跟我随便教的哪能一样?”

    三郎摇摇头:“俺不想去学里。”

    “你——”

    “行了。”大郎打断二人,“你们也莫争了,俺已经定好了,明年三郎是一定要去上学的。家里的事情不用你们发愁,俺明年多进几趟山,镇上郭掌柜说了,只要皮子好,他都给俺按最高的价钱算。”

    两个弟弟都不吭气了,大哥性子倔,他执意要做的事,没人拗得过来。可是谁不知道进山凶险?进山一趟,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要打到好的皮子,就得越往深山里走。这村里几家猎户,哪家没出过事?就连他们的爹也是……

    二郎忽然想到,大哥这回急匆匆娶亲,是不是也为了有个人照看着家里,他好放心去打猎?越深思越是黯然。可是反对的话又说不出口。大哥不去挣钱,他们一家子该怎么办?自己真是没用!快点学出来就好了……

    兄弟几个各自肚肠,看在四叔眼里,却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由得满意地暗自点头。

    潘雪来终于把最后一道大菜准备好,再次检视了一圈,这才解下围裙,准备回房里换上刚做好的新衣。

    “嫂子,你就赶快去吧,剩下的就交给俺俩,再说还有四婶在呢!”大妮连连催促。

    雪来笑着去了,老根儿傻乎乎的还要跟着,被二妮快手捉住。

    桃红的掐腰小袄,粉色的裙子,巴掌大的铜镜模模糊糊映着她的脸,新盘好的炕上放着四叔四婶送的新被子,还有唯一一件大红的东西——霍大郎特意买来的红绫盖头。

    今晚,他将成为她的男人。原本止水般的内心,忽然有了些起伏。她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做不到什么都不在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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