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第三章
周妈妈大约也是随口一说，想到二姐如今年岁尚小，脸皮又薄，后来，关于嫁人这个问题便不了了之，倒是又给谢安雅心里添上一笔烦恼。而且这个烦恼还不好向尤老娘或者周妈妈甚至秋月说起，因为二姐并没有关于指腹为婚这方面的记忆，家中大人没有说过的话，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偏偏谢安雅还要表现得毫不知情，不然她们铁定以为她是中邪了，到时定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这桩桩，怎是折磨纠结几字可以概括？
没过一会儿，苏妈妈牵着三姐进了谢安雅的屋子，在雕花镂空的木窗下摆了早饭。谢安雅本就是个冷心冷清之人，只对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关切些，以前寄居在各家亲戚家中时，亲戚们都约束着自家孩子不让他们亲近，那些小孩子有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的残忍，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无心的话语会带给另一个孩子多大的伤害，大人也不管，有时还附和！所以谢安雅对他们很是厌恶，直到后来，她自己生的三个孩子素来早慧，周围接触的孩子也被他们父母教育得很好，现在霎然遇到三姐这天然的孩童，一时也有些茫然无措。
谢安雅静静的喝粥，在三姐说得高兴的时候偶尔应上几句。大约二姐平日里也不多话，沉静寡言的时候居多，倒没怎么让人侧目。
尤老娘虽然目光短浅了些，但办事能力还是很不错的。谢安雅和三姐用完早饭不多时，便听得院中嘈杂喧嚷的人声慢慢低沉下来。钱嬷嬷过来传话，让周妈妈和苏妈妈带着谢安雅和三姐去耳房，说是尤老爷的故交和同僚来吊丧。
因堂屋做了灵堂，尤老娘便把边上的一间正房并带着的耳房收拾出来作为招呼前来吊丧的女眷。谢安雅抬眼看了看，尤老娘正沉着脸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杏儿和李嬷嬷静立在一旁，右手边的太师椅上坐着昨日见过的那位大伯娘，她侧坐着，贪婪的眼神不住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眼珠子骨碌碌直打转，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看尤老娘一眼，虽做出悲痛的神情，但那张晒得黝黑的胖脸上尽是止不住的喜色。
下方的交椅上亦坐着几个青年中年，有神情拘谨的，有面色猥琐的，有谄媚讨好的，也有肥头大耳容貌慈祥却目光不正的，真是人间百态，不一而足。而昨日打头的那个启二爷已经换上了全套的孝子服，正站在屋子正中，颇有些意得志满的味道！
尤老娘见谢安雅和三姐进了屋，面色缓了缓，利落地指着来人让她们叫了人，也不等几人摆长辈架子对两个孩子说几句话，便留了杏儿和李嬷嬷在耳房里看着他们，自己带着尤启、两个孩子和同来的几个子侄辈往灵堂去了，徒留几人在后面吹胡子瞪眼。
周妈妈悄悄地塞了条手帕给她，然后让她跪在灵前右侧，谢安雅眼角瞥见苏妈妈也是同样的动作，恍然这便是古代的“催泪帕”，默默的攥在手里。三姐和几个尤家子侄跟着跪在她后面。待尤启在另一面的蒲团上跪下，门口的小厮开始高声唱报，灵堂中猛然响起高昂的哭嚎声，最为卖力的莫过于就跪在她旁边的“孝子”尤启，把没有心理准备的谢安雅狠狠地惊了一跳。
帕子上抹的不知是什么药物，没有多重的味儿，但一靠近眼睛，眼睛就一阵酸涩，随即眼泪珠子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没想到效果这么显著，谢安雅呆了呆，幸而她从进门起就低眉顺目的，没人发现她已经开了小差。
前来致哀上香的人不少，间或还有人对一旁的尤老娘劝慰几句，听那语气，并不陌生。在这个男女大防森严的时代，除非至交好友，否则很难有机会结识对方内眷，可见尤老爷生前人缘不错，这也算是善缘。在中国这个一向贯彻“人走茶凉”的人情社会，这份善缘虽不能让这些人对自家掏心掏肺地帮忙，但如若有事，不添乱使绊子还是能做到的。
好不容易瞥见眼前走动的鞋靴少了下来，谢安雅暗自松了口气，眼睛酸疼嗓子沙哑，膝盖疼痛两腿酸麻，难怪昨日尤二姐硬生生哭晕了过去！真是佩服旁边的尤启，难为他这么长时间下来还能保持一如初始时有劲的哭嚎声！
就在谢安雅都准备起身歇一阵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个婆子疾步走进来，对着尤老娘说道：
“太太，大姑奶奶来了！”
话音刚落，院子里便传来几个婆子趾高气昂的声音，一会儿说院子里有些脏乱，叫小厮赶紧打扫打扫，一会儿说她们家太太要到了让院内的男客避一避，一会儿又说招待她们家太太的茶水果子得准备好，不好的不要……直把家里的奴仆小厮指使得团团转，一阵鸡飞狗跳！
谢安雅用帕子抹了抹眼角，趁机迅速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最后离开的几个大人一脸不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叹气，站在身侧的尤老娘更是一脸愤然，怒气勃发。眼看尤老娘要发飙，谢安雅连忙悄悄地拽了下她的裙角，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几个面色难看的大人，给她使了个眼色。尤老娘恍然大悟，拿手帕擦了擦眼睛，立马一副哀痛过度的神情，变脸之快让人叹为观止！
谢安雅感觉到有人的注视，顺着视线回望过去，竟是跪在对面的尤启！见他一副了然兴味的模样，她也不慌乱，给他回了个无辜疑惑的表情，看得他目瞪口呆。谢安雅很是快意地欣赏着尤启一口气噎在喉咙口的窘相，暗道：让你方才吓我一跳！
“呜呜呜，父亲啊，您怎么去得那么早啊！女儿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您，您就狠心地丢下女儿不管了……”
随着这连哭带诉的大哭声，一个一身素服的女子摇摇晃晃地小跑进来，直奔灵前，跪倒在蒲团上放声大哭，直哭得声音嘶哑，精疲力竭。尤老娘和尤家的几个妇人将她团团围住，再三劝慰才让她收住哭声，由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簇拥着去隔壁屋净脸匀面去了。
谢安雅木然地用帕子掩面，机械地发出哭嚎声，心里不停地诅咒这位假仙做作的尤家大姐，这“半路响”的时间未免也太久了些，前两日不是接近中午才来的么？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早？
跟着尤氏进来的是她的丈夫贾珍。谢安雅倒是对这个在书中前奸儿媳后□妹、丧尽天伦五毒俱全的纨绔有些个好奇，但她可没忘这位更是掀开二姐悲剧人生的重要人物之一！她把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直接变成透明人消失在他的面前，只觉得被他看上一眼也恶心。
其实谢安雅想多了，贾珍奸（……）淫二姐是在儿媳秦可卿死后，据说是因为心爱的可卿死了，他才把目标转向貌美如花的妻妹。不说现在二姐才九岁，便是秦可卿还未出现呢！
贾珍上完香后，劝慰了尤老娘几句，表达了对白身的尤氏族人无法招待好那些来致哀的官宦的担忧，然后自告奋勇去前院替她周旋那些个尤老爷的故交同僚。
谢安雅有些明了为什么尤大姐一家子这么勤快了，原来还是利字当头。贾府的先人虽获封国公，但这爵位不是世袭罔替的，而是降级承爵，爵位的终止也就在这一二代了。虽然贾府嫡系后人几乎人人都有官职在身，品级还不低，但这都是虚职，便是贾政的工部员外郎，也只是闲职。尤老爷品级没他们高，但来往的不是实权人物，便是背景深厚的，这是一张多么宝贵的人脉网！
等周妈妈过来扶她起身的时候，谢安雅觉得这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挨着周妈妈勉强能站稳身子，三姐已经整个人都瘫在苏妈妈怀里了。便是在受尽闲话和冷眼的幼时，她也不曾受过这等罪，谢安雅在心中再次给尤大姐狠狠地记上一笔！
谢安雅在踏进正房的时候脚步顿了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向里走。上首左侧的位置被尤氏占了，尤老娘阴沉着脸坐在右侧的太师椅上。尤氏身边侍立着好几个丫鬟婆子，一脸倨傲，便是给座上众人斟茶倒水也是她的丫鬟，纵然是在丧事中，这几个丫鬟愣是表现出一种穿花峡蝶般的热闹景象。被抢了端茶倒水工作的丫鬟婆子有些畏缩地站在尤老娘边上，更加显得小家子气！坐在下方的尤家人正满脸讨好地奉承问候她，她也不答话，只是端着一张脸，把玩着茶盏，有一句没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她不会是来找茬的吧？谢安雅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虽然尤氏诰命品级比尤老娘高多了，但尤老娘名义上是她的母亲，她怎么能抢长辈的尊位？
谢安雅和三姐上前与她见了礼，待她们行完礼，尤氏才捧着茶碗慢悠悠地说道：
“二位妹妹作甚如此多礼？还不快快起来！咱们是姐妹，一家子骨肉，何苦在意这些个劳什子，没得生分了！”
尤大伯家的眼珠转了转，笑道：
“姑奶奶这么看重二姐和三姐，那是她们的福气！也不知道她们小孩子家家的，受不受得住……”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尤老娘横眉竖目地瞪过去，硬是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呵呵！”尤氏抬眼看了看众人，轻笑了声，打破了这愈发死寂的气氛，“大伯娘一向心直口快，姨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则个吧！”
尤大伯家的打了个哈哈：“是，是，是我错了，弟妹不要同我计较！”
尤氏笑眯眯地说道：“听说四妮妹妹定亲了？”
尤大伯家的笑得一脸褶子：
“是，明年就要出嫁了，你大妮姐姐、二妮姐姐还有三妮姐姐素日里也都常念叨着姑奶奶，说是姑奶奶自小长得就好、绣活做得好、还识字，可不是咱们这些庄稼人能比的！姑爷选得也好，这不正是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嘛！来年生个大胖小子那就更好了……”
“嘣！”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尤氏脸沉了下来，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清脆的响声吓得尤大伯家的一个哆嗦。
谢安雅心中暗笑，尤大伯家的这话可是踩到了尤氏痛脚，尤氏出嫁了两年，肚子没个动静，她自己平日里就已经急得上火。贾珍先夫人留下了个嗣子，尤氏嫁过去的时候已经十多岁了，这么大个孩子怎么养得熟？一个弄不好，相看两相厌也是可能的！没个自己的孩子在夫家就没底气，站不住脚，偏偏尤老爷去世，尤氏还得为父亲守孝一年！
尤老娘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掩住了脸上的幸灾乐祸，装模作样地说道：
“哎哟，大嫂子你怎么这么口没遮拦呢？凡事儿啊，在心里想想再说出口！好在咱们大姑奶奶了解你平日里的为人，知道你这是心直口快没有坏心，也不会和你计较这些个劳什子！咱们一家子骨肉，哪怕你说了个不好听犯忌讳的得罪了我们，也不打紧，生会子气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但要是得罪了外人……啧啧！”
尤老娘还特地在“心直口快”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再加上那一番连敲带打，直把那尤大伯家的吓得面无人色。
尤老娘说话向来吐字清晰，干脆利落，这次故意把语调拖了个九转十八弯，直听得谢安雅头皮发麻汗毛直竖，尤氏更是眉头紧皱，唇抿成一条线，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尤氏狠狠地瞪了尤大伯家的一眼，不再搭理她了，直把这妇人急得搔头弄耳，坐立不安。尤氏转头对着谢安雅和三姐笑得和蔼，问她们这几日过得可好、用得如何，又敲打了一番伺候她们的丫鬟嬷嬷，叫她们细心看顾些姑娘。
谢安雅实在对尤氏无甚好感，便依着往常做出一副腼腆羞涩的模样，尤氏问起她时，不是用堪比蚊子叫一般大小的声音细声细气地说话，就是只对着她害羞地笑怎么也不开口。三姐对这个衣着精致装扮华美的大姐很是亲近，亲昵地靠在她身边，声音清脆语气欢快地回话，偶尔无意识的奉承更是逗得她喜笑颜开，当即摘下手腕上的一个绞丝镶宝银镯子就给她戴上。
谢安雅见众人皆是一副嫉妒羡慕的表情，便也露出喜爱渴望的神色。尤氏抿嘴一笑，从头上摘下一枝腊梅嵌珠银簪子给她插上，打量了一番，赞道：
“二姐生的真好！姑娘家大了，也得懂得打扮了，这簪子一戴，可不是一个活生生从画上下来的小仙女儿？依着二姐儿这般品貌，也不知会便宜了哪家小子！”
谢安雅急急对着尤氏行了个礼，拿帕子掩了抽搐的嘴角，躲到尤老娘身边去了，这副小女儿模样引得大家一阵发笑。
三姐不满大家都去关注姐姐，嘟着嘴，举了戴着镯子的胳膊，大声说道：“三姐更好看！”
“好好好，咱们三姐更美！”尤氏被她逗乐了，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一顿揉搓，“二姐是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儿，咱三姐就是天宫的仙女儿，对不对？”
三姐细细比较了下，还是觉得仙女儿更美，遂笑逐颜开，猴儿似的窝到尤氏怀里去了，还得意地看了谢安雅一眼，让谢安雅颇有些哭笑不得。
尤老娘虽然和尤氏有些不对付，但尤氏给她长脸她还是很高兴的，她眉开眼笑地推辞道：
“这怎么好意思，二姐和三姐两个小孩子家家，哪就有那么讲究了？倒是又要叫姑奶奶破费了！”
“这有什么？”尤氏摇摇头，“您是我姨娘，这里是我娘家，二姐和三姐是我妹子，我不与你们亲近与谁亲近去？你们好了我就也好了！无论怎样，我总是向着你们的！”
这时，尤启安顿好了随着贾珍过来的小厮长随，又去外院见了前来致哀的宾客，进屋来给尤氏行礼请安。尤氏忙叫起，又叫了座，听尤启对着尤老娘陈述方才的安排，尤氏显然对他很是满意，笑着对尤老娘说道：
“姨娘，我说句真话，您可不要生我的气！您看今日，家里有个男丁，便像是有了根顶梁柱，哪还有前两日乱糟糟的样子？便是在父亲灵前，在宾客面前也好看许多！二姐三姐年岁还小，您带着她们两个孤儿寡母的怎么过？日后二姐和三姐出嫁，娘家有个哥哥，她们在婆家岂不有底气多了？”
尤老娘的嘴角耷拉下来了，她从眼角斜了尤氏一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尤氏接着说道：“父亲去了，您这需要族里帮忙的地方就多了！何必为了几亩田地就和大家伙闹得不开心呢？打断骨头连着筋，族里都是一家子血亲，族老们又是看着父亲和我们长大的长辈，哪会真绝了您的路？父亲一向孝顺，便是他知道了，也会同意把这几亩田地孝敬给族里的！”
“哟！我说呢，姑奶奶今日来的可早，还以为你是个孝顺女儿，舍不得老爷想多陪陪他才提早来的，感情是我想差了，姑奶奶这是给人说情来着！”尤老娘阴阳怪气地说完，睨了众人一圈，冷哼了几声，拍桌而起，“感情你们全当老娘说话是放屁？好，老娘今儿就把话搁下了，想抢老娘的东西？做梦！”
没过一会儿，苏妈妈牵着三姐进了谢安雅的屋子，在雕花镂空的木窗下摆了早饭。谢安雅本就是个冷心冷清之人，只对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关切些，以前寄居在各家亲戚家中时，亲戚们都约束着自家孩子不让他们亲近，那些小孩子有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的残忍，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无心的话语会带给另一个孩子多大的伤害，大人也不管，有时还附和！所以谢安雅对他们很是厌恶，直到后来，她自己生的三个孩子素来早慧，周围接触的孩子也被他们父母教育得很好，现在霎然遇到三姐这天然的孩童，一时也有些茫然无措。
谢安雅静静的喝粥，在三姐说得高兴的时候偶尔应上几句。大约二姐平日里也不多话，沉静寡言的时候居多，倒没怎么让人侧目。
尤老娘虽然目光短浅了些，但办事能力还是很不错的。谢安雅和三姐用完早饭不多时，便听得院中嘈杂喧嚷的人声慢慢低沉下来。钱嬷嬷过来传话，让周妈妈和苏妈妈带着谢安雅和三姐去耳房，说是尤老爷的故交和同僚来吊丧。
因堂屋做了灵堂，尤老娘便把边上的一间正房并带着的耳房收拾出来作为招呼前来吊丧的女眷。谢安雅抬眼看了看，尤老娘正沉着脸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杏儿和李嬷嬷静立在一旁，右手边的太师椅上坐着昨日见过的那位大伯娘，她侧坐着，贪婪的眼神不住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眼珠子骨碌碌直打转，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看尤老娘一眼，虽做出悲痛的神情，但那张晒得黝黑的胖脸上尽是止不住的喜色。
下方的交椅上亦坐着几个青年中年，有神情拘谨的，有面色猥琐的，有谄媚讨好的，也有肥头大耳容貌慈祥却目光不正的，真是人间百态，不一而足。而昨日打头的那个启二爷已经换上了全套的孝子服，正站在屋子正中，颇有些意得志满的味道！
尤老娘见谢安雅和三姐进了屋，面色缓了缓，利落地指着来人让她们叫了人，也不等几人摆长辈架子对两个孩子说几句话，便留了杏儿和李嬷嬷在耳房里看着他们，自己带着尤启、两个孩子和同来的几个子侄辈往灵堂去了，徒留几人在后面吹胡子瞪眼。
周妈妈悄悄地塞了条手帕给她，然后让她跪在灵前右侧，谢安雅眼角瞥见苏妈妈也是同样的动作，恍然这便是古代的“催泪帕”，默默的攥在手里。三姐和几个尤家子侄跟着跪在她后面。待尤启在另一面的蒲团上跪下，门口的小厮开始高声唱报，灵堂中猛然响起高昂的哭嚎声，最为卖力的莫过于就跪在她旁边的“孝子”尤启，把没有心理准备的谢安雅狠狠地惊了一跳。
帕子上抹的不知是什么药物，没有多重的味儿，但一靠近眼睛，眼睛就一阵酸涩，随即眼泪珠子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没想到效果这么显著，谢安雅呆了呆，幸而她从进门起就低眉顺目的，没人发现她已经开了小差。
前来致哀上香的人不少，间或还有人对一旁的尤老娘劝慰几句，听那语气，并不陌生。在这个男女大防森严的时代，除非至交好友，否则很难有机会结识对方内眷，可见尤老爷生前人缘不错，这也算是善缘。在中国这个一向贯彻“人走茶凉”的人情社会，这份善缘虽不能让这些人对自家掏心掏肺地帮忙，但如若有事，不添乱使绊子还是能做到的。
好不容易瞥见眼前走动的鞋靴少了下来，谢安雅暗自松了口气，眼睛酸疼嗓子沙哑，膝盖疼痛两腿酸麻，难怪昨日尤二姐硬生生哭晕了过去！真是佩服旁边的尤启，难为他这么长时间下来还能保持一如初始时有劲的哭嚎声！
就在谢安雅都准备起身歇一阵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个婆子疾步走进来，对着尤老娘说道：
“太太，大姑奶奶来了！”
话音刚落，院子里便传来几个婆子趾高气昂的声音，一会儿说院子里有些脏乱，叫小厮赶紧打扫打扫，一会儿说她们家太太要到了让院内的男客避一避，一会儿又说招待她们家太太的茶水果子得准备好，不好的不要……直把家里的奴仆小厮指使得团团转，一阵鸡飞狗跳！
谢安雅用帕子抹了抹眼角，趁机迅速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最后离开的几个大人一脸不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叹气，站在身侧的尤老娘更是一脸愤然，怒气勃发。眼看尤老娘要发飙，谢安雅连忙悄悄地拽了下她的裙角，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几个面色难看的大人，给她使了个眼色。尤老娘恍然大悟，拿手帕擦了擦眼睛，立马一副哀痛过度的神情，变脸之快让人叹为观止！
谢安雅感觉到有人的注视，顺着视线回望过去，竟是跪在对面的尤启！见他一副了然兴味的模样，她也不慌乱，给他回了个无辜疑惑的表情，看得他目瞪口呆。谢安雅很是快意地欣赏着尤启一口气噎在喉咙口的窘相，暗道：让你方才吓我一跳！
“呜呜呜，父亲啊，您怎么去得那么早啊！女儿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您，您就狠心地丢下女儿不管了……”
随着这连哭带诉的大哭声，一个一身素服的女子摇摇晃晃地小跑进来，直奔灵前，跪倒在蒲团上放声大哭，直哭得声音嘶哑，精疲力竭。尤老娘和尤家的几个妇人将她团团围住，再三劝慰才让她收住哭声，由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簇拥着去隔壁屋净脸匀面去了。
谢安雅木然地用帕子掩面，机械地发出哭嚎声，心里不停地诅咒这位假仙做作的尤家大姐，这“半路响”的时间未免也太久了些，前两日不是接近中午才来的么？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早？
跟着尤氏进来的是她的丈夫贾珍。谢安雅倒是对这个在书中前奸儿媳后□妹、丧尽天伦五毒俱全的纨绔有些个好奇，但她可没忘这位更是掀开二姐悲剧人生的重要人物之一！她把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直接变成透明人消失在他的面前，只觉得被他看上一眼也恶心。
其实谢安雅想多了，贾珍奸（……）淫二姐是在儿媳秦可卿死后，据说是因为心爱的可卿死了，他才把目标转向貌美如花的妻妹。不说现在二姐才九岁，便是秦可卿还未出现呢！
贾珍上完香后，劝慰了尤老娘几句，表达了对白身的尤氏族人无法招待好那些来致哀的官宦的担忧，然后自告奋勇去前院替她周旋那些个尤老爷的故交同僚。
谢安雅有些明了为什么尤大姐一家子这么勤快了，原来还是利字当头。贾府的先人虽获封国公，但这爵位不是世袭罔替的，而是降级承爵，爵位的终止也就在这一二代了。虽然贾府嫡系后人几乎人人都有官职在身，品级还不低，但这都是虚职，便是贾政的工部员外郎，也只是闲职。尤老爷品级没他们高，但来往的不是实权人物，便是背景深厚的，这是一张多么宝贵的人脉网！
等周妈妈过来扶她起身的时候，谢安雅觉得这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挨着周妈妈勉强能站稳身子，三姐已经整个人都瘫在苏妈妈怀里了。便是在受尽闲话和冷眼的幼时，她也不曾受过这等罪，谢安雅在心中再次给尤大姐狠狠地记上一笔！
谢安雅在踏进正房的时候脚步顿了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向里走。上首左侧的位置被尤氏占了，尤老娘阴沉着脸坐在右侧的太师椅上。尤氏身边侍立着好几个丫鬟婆子，一脸倨傲，便是给座上众人斟茶倒水也是她的丫鬟，纵然是在丧事中，这几个丫鬟愣是表现出一种穿花峡蝶般的热闹景象。被抢了端茶倒水工作的丫鬟婆子有些畏缩地站在尤老娘边上，更加显得小家子气！坐在下方的尤家人正满脸讨好地奉承问候她，她也不答话，只是端着一张脸，把玩着茶盏，有一句没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她不会是来找茬的吧？谢安雅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虽然尤氏诰命品级比尤老娘高多了，但尤老娘名义上是她的母亲，她怎么能抢长辈的尊位？
谢安雅和三姐上前与她见了礼，待她们行完礼，尤氏才捧着茶碗慢悠悠地说道：
“二位妹妹作甚如此多礼？还不快快起来！咱们是姐妹，一家子骨肉，何苦在意这些个劳什子，没得生分了！”
尤大伯家的眼珠转了转，笑道：
“姑奶奶这么看重二姐和三姐，那是她们的福气！也不知道她们小孩子家家的，受不受得住……”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尤老娘横眉竖目地瞪过去，硬是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呵呵！”尤氏抬眼看了看众人，轻笑了声，打破了这愈发死寂的气氛，“大伯娘一向心直口快，姨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则个吧！”
尤大伯家的打了个哈哈：“是，是，是我错了，弟妹不要同我计较！”
尤氏笑眯眯地说道：“听说四妮妹妹定亲了？”
尤大伯家的笑得一脸褶子：
“是，明年就要出嫁了，你大妮姐姐、二妮姐姐还有三妮姐姐素日里也都常念叨着姑奶奶，说是姑奶奶自小长得就好、绣活做得好、还识字，可不是咱们这些庄稼人能比的！姑爷选得也好，这不正是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嘛！来年生个大胖小子那就更好了……”
“嘣！”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尤氏脸沉了下来，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清脆的响声吓得尤大伯家的一个哆嗦。
谢安雅心中暗笑，尤大伯家的这话可是踩到了尤氏痛脚，尤氏出嫁了两年，肚子没个动静，她自己平日里就已经急得上火。贾珍先夫人留下了个嗣子，尤氏嫁过去的时候已经十多岁了，这么大个孩子怎么养得熟？一个弄不好，相看两相厌也是可能的！没个自己的孩子在夫家就没底气，站不住脚，偏偏尤老爷去世，尤氏还得为父亲守孝一年！
尤老娘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掩住了脸上的幸灾乐祸，装模作样地说道：
“哎哟，大嫂子你怎么这么口没遮拦呢？凡事儿啊，在心里想想再说出口！好在咱们大姑奶奶了解你平日里的为人，知道你这是心直口快没有坏心，也不会和你计较这些个劳什子！咱们一家子骨肉，哪怕你说了个不好听犯忌讳的得罪了我们，也不打紧，生会子气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但要是得罪了外人……啧啧！”
尤老娘还特地在“心直口快”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再加上那一番连敲带打，直把那尤大伯家的吓得面无人色。
尤老娘说话向来吐字清晰，干脆利落，这次故意把语调拖了个九转十八弯，直听得谢安雅头皮发麻汗毛直竖，尤氏更是眉头紧皱，唇抿成一条线，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尤氏狠狠地瞪了尤大伯家的一眼，不再搭理她了，直把这妇人急得搔头弄耳，坐立不安。尤氏转头对着谢安雅和三姐笑得和蔼，问她们这几日过得可好、用得如何，又敲打了一番伺候她们的丫鬟嬷嬷，叫她们细心看顾些姑娘。
谢安雅实在对尤氏无甚好感，便依着往常做出一副腼腆羞涩的模样，尤氏问起她时，不是用堪比蚊子叫一般大小的声音细声细气地说话，就是只对着她害羞地笑怎么也不开口。三姐对这个衣着精致装扮华美的大姐很是亲近，亲昵地靠在她身边，声音清脆语气欢快地回话，偶尔无意识的奉承更是逗得她喜笑颜开，当即摘下手腕上的一个绞丝镶宝银镯子就给她戴上。
谢安雅见众人皆是一副嫉妒羡慕的表情，便也露出喜爱渴望的神色。尤氏抿嘴一笑，从头上摘下一枝腊梅嵌珠银簪子给她插上，打量了一番，赞道：
“二姐生的真好！姑娘家大了，也得懂得打扮了，这簪子一戴，可不是一个活生生从画上下来的小仙女儿？依着二姐儿这般品貌，也不知会便宜了哪家小子！”
谢安雅急急对着尤氏行了个礼，拿帕子掩了抽搐的嘴角，躲到尤老娘身边去了，这副小女儿模样引得大家一阵发笑。
三姐不满大家都去关注姐姐，嘟着嘴，举了戴着镯子的胳膊，大声说道：“三姐更好看！”
“好好好，咱们三姐更美！”尤氏被她逗乐了，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一顿揉搓，“二姐是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儿，咱三姐就是天宫的仙女儿，对不对？”
三姐细细比较了下，还是觉得仙女儿更美，遂笑逐颜开，猴儿似的窝到尤氏怀里去了，还得意地看了谢安雅一眼，让谢安雅颇有些哭笑不得。
尤老娘虽然和尤氏有些不对付，但尤氏给她长脸她还是很高兴的，她眉开眼笑地推辞道：
“这怎么好意思，二姐和三姐两个小孩子家家，哪就有那么讲究了？倒是又要叫姑奶奶破费了！”
“这有什么？”尤氏摇摇头，“您是我姨娘，这里是我娘家，二姐和三姐是我妹子，我不与你们亲近与谁亲近去？你们好了我就也好了！无论怎样，我总是向着你们的！”
这时，尤启安顿好了随着贾珍过来的小厮长随，又去外院见了前来致哀的宾客，进屋来给尤氏行礼请安。尤氏忙叫起，又叫了座，听尤启对着尤老娘陈述方才的安排，尤氏显然对他很是满意，笑着对尤老娘说道：
“姨娘，我说句真话，您可不要生我的气！您看今日，家里有个男丁，便像是有了根顶梁柱，哪还有前两日乱糟糟的样子？便是在父亲灵前，在宾客面前也好看许多！二姐三姐年岁还小，您带着她们两个孤儿寡母的怎么过？日后二姐和三姐出嫁，娘家有个哥哥，她们在婆家岂不有底气多了？”
尤老娘的嘴角耷拉下来了，她从眼角斜了尤氏一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尤氏接着说道：“父亲去了，您这需要族里帮忙的地方就多了！何必为了几亩田地就和大家伙闹得不开心呢？打断骨头连着筋，族里都是一家子血亲，族老们又是看着父亲和我们长大的长辈，哪会真绝了您的路？父亲一向孝顺，便是他知道了，也会同意把这几亩田地孝敬给族里的！”
“哟！我说呢，姑奶奶今日来的可早，还以为你是个孝顺女儿，舍不得老爷想多陪陪他才提早来的，感情是我想差了，姑奶奶这是给人说情来着！”尤老娘阴阳怪气地说完，睨了众人一圈，冷哼了几声，拍桌而起，“感情你们全当老娘说话是放屁？好，老娘今儿就把话搁下了，想抢老娘的东西？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