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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诸神隐没的岁月 (二)

    现在他又一次出现在大街上,他的目的已经与商店和饭馆无关了,他的审视对象不是物而是人,更确切地说是女人,是女人的音容笑貌、精神气质以及由穿戴打扮所造成的那种能让他心驰神往的姿态与色彩。他左顾右盼着走去,尽量搜寻淑女艳妇的身影,突然发现一团极其耀眼的红色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定眼看看,见是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女人。他从未见过这么鲜艳的红色,便不由地跟过去,一直跟她走进一座宽敞明亮的门厅。

    这里是电影院,因为是包场,门口沒有检票的。他跟她穿过门厅,走进挂着棉布帘子的影剧场,突然他被吓了一跳。里面漆黑一片,女人不见了,好像跳进了水里。前面是黎明前咆哮的海浪。他用手掀起帘子,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有人喊,要进就进,站在那里干什么?把帘子放下來。他明白自己一定是违犯了某种规定,便放下帘子赶紧走进去。这时水面上出现了一轮太阳,照耀得大海和整个影剧场都亮堂起來。他看到黑压压的数也数不清的人头波浪一样环绕在他的四周,看到自己站在一条狭长的过道上。他这才觉得面前的水浪和太阳都是假的,觉得这里面挺大,大得可以跑马,觉得那红色背影的女人已经消逝在了人群里,就像这时那张巨大白布上的水花正消逝在喧啸的大海中。他又朝前走几步,见身边有个空座位,就赶紧坐下,魂不守舍地左右看看。

    银幕上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下的海水由炭黑变成了奶白。接着大海越來越远、越來越小。出现了陆地和走动的人群。那些人跟他所见过的果果哈奇的外來人一模一样。他们一堆一堆的,挑着担子,抱着孩子,背着包袱,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行走。孩子突然哭起來。一辆汽车驰过去,车上是一群穿着麒麟军服装和背着长枪的人。他们面孔冷峻地互相说着什么。原野,有树,有村庄。下雨了,道路泥泞。汽车消逝在天边。天边是一些房舍,有高有矮,矮的就像狗窝,高的就像大山。一排排整齐的窗户把那些高房子分割成许多小方块。小方块里有人。他们从窗户里伸出头來俯视下面的街道。街道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几个很漂亮的女人扭扭摆摆地走过去。他发现她们穿的衣服是两边开叉的,能从侧影中看到里面白嫩的大腿。他兴奋起來,半张着嘴痴痴地看着,眼睛大放光彩。突然一声巨响,整个银幕都被炸裂了。银幕上的世界溘然逸去。他腾地跳起來,看看别人都显得若无其事便又惶乱不安地坐下。响声不绝于耳,烟雾升起來,房舍从半空中轰然坍塌。凌乱的人群又哭又叫着疯狂地奔跑。蓦然之间,他有些迷离恍惚了。仿佛时间正在倒流,他看到了广阔无垠的赤狼草原,看到赤狼部落的骑手们目瞪口呆的面孔和慌慌张张左冲右突的队形,看到他们惨烈地张大了嘴,喊叫着,之后便是血溅肉飞、尸横遍野,看到麒麟军的炮弹凌空呼啸――原野的深坑,破碎的毡房,弥扬的野尘。他们來了,乌黑的枪口对准了骑手们,对准了强盗阿克狄拉。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仆倒在地。

    是的,他们仆倒在地了,但不是骑手们,而是麒麟军。麒麟军的血染红了街道、壕沟和银幕。一群长相跟麒麟军别无二致的人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出现在血泊之上。银幕上有个女人的声音告诉巴思坎得尔,他们是日本人,是來自海上的强盗。他们打败了麒麟军,占领了南京城,开始屠杀无辜的老百姓。

    那些老百姓和首府街道上的外來人一模一样,和帕加荒村的那些移民一模一样,甚至和果果哈奇的荒原人一模一样。他们被捆绑起來,拉到一面山坡前面对着日本强盗的枪口。枪响了,他们一排排地倒下去。突然有了一个深坑,很多妇女和孩子以及老人被占领者驱赶到了里面。坑沿上密密麻麻地站着一些男人,他们在日本人的逼迫下把土一锨一锨地铲到里面。坑里的人很快被埋住了。日本人朝后退去。嗒嗒,一阵机枪的扫射,那些活埋了自已同胞的人无一幸免地倒下去了。巴思坎得尔的身子不由地一颤。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呆然不动,至少应该举起拳头为那些死去的人鸣冤叫屈。他举起了拳头,想喊叫什么却沒有喊出來,喉咙里呼噜呼噜的,愤怒的粗气吹打着卡在那里的一口浓痰,让人觉得他像一只刚刚醒來的老虎,一睁眼就觅到了食物:一头鹿羔或一只羚羊。这时银幕上又出现了一场大火。大火是日本人放的,他们想烧死房子里面的女人。那女人在火海中乱跳乱滚,最后被黑烟遮去了。当黑烟散尽的时候,他看到另一个女人正在疯跑,跑了一会儿她就跑不动了。几个日本人围过來扑到她身上撕去了她的两边开叉的衣服。她赤条条地被他们轮番压在身体下面。后來一个日本人用刺刀对准了她的肚腹。就在那刺刀划出肠子的一瞬间,巴思坎得尔站了起來,吼喘着走过电影院的过道。他再也不想看了。他知道看下去的结果便是气得他肝肺进裂。

    他來到门外,阳光下的街道,街道上的淑女艳妇,艳妇中那个让他格外留意的红色的背影,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一个意念牢固地缠绕在他的脑海:世界上最厉害的不是麒麟军,而是日本人,是日本国的强盗。遗憾的是自己作为强盗的生涯已经结束了,如果二十多年前,赤狼草原蒸蒸日上的时刻,他能看到这些海盗们不可一世的样子,他一定会带领骑手们前去征讨。那时他是果果哈奇荒原的伟大强盗,自然也想成为全世界共同敬仰的更伟大的强盗。他又一次觉得是麒麟军败坏了他的事业,觉得麒麟军纯粹是欺软怕硬的一群,觉得自己对麒麟军的看法应该改变了,他可以像二十多年前驱撵麒麟军的采金人那样继续蔑视他们。

    然而,他突然又意识到,他更应该蔑视自已。麒麟军早已剥夺了他作为强盗的资格。他是败将手下的败将。他的命运已经证明:他,诗人加强盗的伟大的巴思坎得尔,已经堕落成全世界最渺小最无能的人了。他沒有任何理由蔑视那些征服了他和果果哈奇荒原的外來人。外來人在日本强盗面前的卑微和怯懦只能让荒原人和昔日的咤叱风云的巴思坎得尔走向更加卑微和怯懦的地步。除非神明赐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重新领有可以纵情奔驰的草原和伟大的部落,重新成为勇武和智慧的化身,并带领由骑手们组成的远征队去讨伐日本国的海盗。如果他取得了胜利,他和荒原人就能够跃居于麒麟军之上而让果果哈奇恢复它原有的风貌。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在他生存的这个空间里,在祖先骄横过也悲伤过的天空下,已经沒有了强盗,沒有了部落,沒有了骑手,沒有了歌声和自由,沒有了草原和征服,沒有了神恩降临的欢喜时刻。瞬间出现的崇高和胆略在瞬间消遁。现在,他依然面对着屈辱,面对着一个他必须向将军们乞求施舍的令人厌恶的时刻。

    那一刻很快就到來了。他按照路人的指引來到将军们办公的一座高大门楼里,但接待他的却只是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将军的秘书。那人代表将军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告诉他,目前麒麟军正在许多地方重演像当初占领果果哈奇那样的战争。战争难免流血,流了血就必须输血。他们需要大量的血浆,需要褒奖无私奉献了鲜血的村庄以便鼓励更多的人民投身于这种奉献。所以答应给他们调拨一批粮食的前提是,每一个帕加荒村人都要心甘情愿地用鲜血支持他们在别处发动的战争。巴思坎得尔沉吟着摇头不语。那人又说,谁愿意献血谁就有粮食吃,你看着办吧。巴思坎得尔突然吼起來,我不办,不办。帕加荒村全是你们的人,你们看着办。你们不管自己人的死活,我管个?。这个?字是他从外來人那里学來的。娃娃脸的秘书说,喊什么?这里是你喊的地方?实话对你说,征求你的意见是给你个面子,献不献血当然要由我们看着办。你走吧,谁也沒请你來。巴思坎得尔愣怔着无言以对。完蛋了,就这样完蛋了。他的使命完蛋了,帕加荒村人的性命完蛋了。他带着一种被粉碎的感觉走出了那高大的门楼,转眼消逝在人声悄寂的城镇外面。他想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巴思坎得尔,他的威风在草原在故乡在未來的海上。欺软怕硬的麒麟军,你们打不过日本人就來打我们,就來欺负你们的同胞兄弟。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跪在我面前瑟瑟打战。我要让你们看看,你们打不过的日本强盗是我巴思坎得尔的手下败将。

    巴思坎得尔在脑海里发泄着愤怒浑浑噩噩往前走,突然发现自己闯进了一条风带。那风带铺地而來,掀起无数沙浪滚滚流淌,像一条横空飞來的河流试图用迷?的吼叫着的波涛将他彻底淹沒。他感到恐怖,感到了对土地的恐怖,可在过去土地对人从來就是温馨可爱的。他赶紧离开那里,沒走多远,就见到了真正的河流。慕腊特河在平坦的河床上无声地流逝。它已经沉默了,再也沒有二十多年前的那种扬波欢跳那种汹涌澎湃的情形了。他愣在河边痴望自已的投影。那投影摇摇曳曳时明时暗,像是要愉快地远去却又被他毫无道理地撕拽着。他正想将那影子拉回到身边踩到自己脚下,忽听有个声音惊诧诧地问他,巴思坎得尔,你怎么在这里?他回过头去,见是一个穿着牧家长袍的老人站在不远处的白刺丛里,便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人说,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我从鬼不饶绿地那边的军马场來。那里的人说,军马场就要撤销了,他们沒几天好日子过了。你为什么不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只要跨上马背就是骁勇的骑手,你只要肯指挥他们你就是光荣的强盗。荒原人的部落就要复活了。在一片冰天雪地里,部落的女人正在暖热阴寒的毡房。你为什么不振臂一呼?为什么不带头造反呢?你也快老了,快老的人还怕什么?难道气势磅礴的死亡不足以拯救你和你的荒原人日见消沉的意志和日见萎缩的灵魂么?巴思坎得尔惊异地听着,自言自语道,我怕什么?我是怕麒麟军的枪口对准他们。他们是不能死的,他们有的还很年轻,他们要传宗接代,荒原人已经不多了。老人沉默着,一会又说,看來你的想法也是对的,或者说你给自己的胆怯找了一个合乎情理的借口。我无法反驳你,但是你要记住,神明一旦显现福光,那就是复活的日子了,谁也无法阻拦他们对首领的选择。你要是不答应他们,你就是死路一条。你要是答应了他们,你的心就平静了,你就会走向果果哈奇最高的山峰。在那儿,在一片冰清玉洁的神圣的境域里,有置放你的荣耀的地方。你的灵魂将从光辉的顶峰飞上云空,去和澄静的神明为伍。你的肉体将永久安卧着,保持最完美的庄严和威仪。老人说完就走了。巴思坎得尔迷惑地望着他,直到他走向消逝。他突然惊悟过來:这个神秘的老人就是曾经给他指引过道路的坤都咒师。他还活着,他已经老态龙钟了。巴思坎得尔跳起來想追过去,却又戛然止步。他知道,老人该说的都说了。自己只要等待下去,命运之光就会照耀而來,不管是天堂的灵光还是地狱的黑光。

    巴思坎得尔沿着慕腊特河呜呜咽咽的流水踽踽而行。前方,荒原衰草枯黄的潮线上,夭折了的秋季送來阴险的寒流。凄风和苦雨遮天蔽日的十月悄悄驻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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