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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诸神隐没的岁月

    十年后的一个秋天,死去了黑母牛的荒原到处都是旱象。天上无雨,家中无粮,死灭的气息又浓又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來,遮罩在帕加荒村的上空。饥荒一天比一天残暴地褫夺着人的性命,沒有神明保护的人们已经无计可施了。昔日的巴思坎得尔今日的巴思坎得尔在掩埋了几十具荒村人的尸体后,來到鬼不饶绿地旁边的军马场求救于那里的荒原人。军马场的很多人都说,管?那些外來人做什么?你到我们这里來,有你吃有你喝的。巴思坎得尔说,我是大庄头,我不管谁管?过去我是管一个部落,现在我是管一个村庄。世道变了我沒变,都一样,都一样。旺斯老河说,不一样,不一样,你有自己的马,自己的牛,自己的羊群么?你能天天吃到肉天天喝到奶汤么?巴思坎得尔摇摇头。旺斯老河又说,只要你來,我们给你凑一群让你吃肉的羊和几头让你喝奶的牛,你还可以到马群里挑一匹中意的马。巴思坎得尔说,这个军马场除了石头别的都属于麒麟军,包括你们自己。当他们想把你们再次关进监狱的时候,牛羊和马群都不是你们的了。我不能出了水洼再进火坑哪。都一样,都一样,失去了自由的果果哈奇到处都是一个样。我还是回我的帕加荒村吧,在那儿我好歹是个大庄头。旺斯老河说,要是单为这个,你就來做我们的头吧。我们可以骑在马上,围绕着鬼不饶绿地日日行走,就当是我们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地流浪。巴思坎得尔说,如果不是为了争抢草原和征服敌人,骑在马上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认为在马背上吃肉睡觉会比在房子里更舒服些?好心的朋友们,我就要回去了,答应我的要求给我一群羊吧。我曾经是强盗,是诗人,这两种身份的人从來不做见死不救的事。军马场的荒原人不胜惋惜。他们烧水宰羊好好款待了他一顿,然后每人拿出几只羊凑足一**给了他。

    荒原人热情地送别着他,都说,要是有什么难处再來找我们哪。巴思坎得尔说,难处人人有,你们也免不了,需要我帮什么忙,就派人捎个音信來。他知道自己是在说大话。如今的果果哈奇谁还会求助他这个穷愁潦倒的巴思坎得尔呢。那种救人于危难之中的荣耀早已不属于他了。他叹息着踏上了归程。旺斯老河吆三喝四地替他赶着羊群一直把他送到鬼不饶绿地和帕加荒村中间的那个地段。巴思坎得尔停下说,我的朋友,该是你回去的时候了。傍晚就要來临,太阳落山以后,即使你和我手拉着手,也会被黑夜隔断彼此依恋的眼光。不想分手是不可能的,分手以后的思念才是真正的依恋。旺斯老河说,我送你來这里不仅仅是为了依恋。我想把一件埋藏心底的事情告诉你。那就是在许多年以前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名叫金塔娃的姑娘。她美丽动人,温柔可爱。她的脸庞是初升的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她的情欲像春潮阵阵的河水,流到哪里哪里就会是湿汪汪的一片。我们日日夜夜相爱,在柯柯部落度过了三个年头。

    巴思坎得尔面孔冷漠地听着,内心却一下子回到了一个令人激动的年月:那场烧毁宁方特人的大火。大火之后的长途迁徙。金塔娃不见了,他站在旷野里凄厉地呼唤。他说,旺斯老河,你的诚实让我感动。但这些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难道你是想让我相信我和她沒有缘分从而取消我对她的怀念?他看旺斯老河在使劲摇头,又说,你得告诉我她以后的情况:她活了多久?她是怎样死的?她死的时候有谁在场?旺斯老河说,这些正是我今天想要告诉你的。我和金塔娃相爱的时候,柯柯邦主已经死去。部落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纯种的柯柯人,另一部分是具有丹那血统的人。他们互相残杀,时光在流血中变得漫长而黑暗。后來柯柯骑手们把丹那人的后裔驱赶出了慕腊特河流域中段。为了金塔娃,我跟着丹那人的后裔们來到了帕加草原。但那时我发现金塔娃已经不属于我了,所有能够骑马征战的男人都在追求着她。她成了他们崇拜的对象。她对他们说,帕加草原是梅尼诺人的天下,他们的王就是梅尼诺姑娘。也就是说,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女人为王,部落才能长治久安,生机盎然。而对你们來说,沒有伟大的丹那女人就沒有你们,你们服从的是你们的母亲而不是父亲。我是一个出色的丹那女人,我是属于你们大家的。拥戴我成为你们的王吧,我将带领你们战胜梅尼诺人的抵抗,将在今后的日子里让你们生活在一个强大的不可战胜的部落中。那时,丹那人的后裔们中间还沒有产生一个能够服众的男人,她于是就成了他们的女王。正如金塔娃所希望的那样,她成为女王后的第一个战绩就是捉住了梅尼诺姑娘。就在现在你和我停留的这个地方,就在一个夕阳红彤彤的傍晚,金塔娃女王亲手杀死了梅尼诺姑娘。她说,让我吃掉她的双臂吧,我就会具有和她一样的能让男人们汗颜的挥刀射箭的双臂。于是女王的部众就割下了死者的双臂,并把它扔进了煮羊肉的铁锅里。她说,让我吃掉她的心吧,我就会具有一颗比她更加坚定,更加冷酷的心,因为我的心本來也是坚定和冷酷的。于是部众就剜出了死者的心。这时我说,神明教导下的金塔娃,你还应该吃掉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里藏有英武和凶猛的光亮,而你眼睛里除了善良和温顺之外什么也沒有。你现在已是一个女王了,女王的温顺就是失败的标记,你的部落是不需要这种标记的。女王听了,点头同意。于是她的部众就将死者的眼睛用刀尖挑出來送到了她面前。当我亲眼看到她生吞下去两个湿漉漉的眼球之后,就悄悄离开了她。我要走了,我嫉妒她和别的男人的亲热,同时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我的金塔娃了。她吃了两个凶光四溢的眼球,她自己的眼睛就会变得凶光四溢。她成了另一个沒有温情只有淫欲和残忍的女人,我当然不会再去留恋她。也希望别的男人会因为她的容颜的改变而抛弃她。我回到了吉拜格草原,又成了野骛部落的一员。我对我们的酋长达克帕罗说起了一切,并怂恿他率领部众前去抢夺帕加草原的牛羊和女人。但我们势单力薄,我们把希望寄托在和柯柯人的联合进攻上。这种联合在达克帕罗的游说下不久就变成了事实。那一年夏天我们出现在帕加草原。为了对付我们,金塔娃女王需要更多的部众,她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梅尼诺。于是所有的梅尼诺人都表示,愿意跟随她流尽最后一滴血。是的,他们的确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因为他们战败了。所有不愿意离开帕加草原的人都给我们献上了头颅。梅尼诺女王带领着她的残部远远地去了。我希望达克帕罗乘胜追击,活捉梅尼诺,让她重新变成一个男人需要的那种女人。达克帕罗说,金塔娃已经不存在了,不光名字不存在,连那张美丽的面孔也不存在了。我活捉她又有什么用呢?柯柯人也沒有去追击梅尼诺女王,因为当时最紧要的问題是和联合者如何瓜分帕加草原的财富。

    旺斯老河说到这里,仔细观察巴思坎得尔的表情。巴思坎得尔苦笑一声摇摇头说,如果正像你说的那样,金塔娃后來因吃人肉改变了自己原來的形貌,并且成了梅尼诺女王而流浪远方,那么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女王和女王部落后來的结局是什么?他看旺斯老河回答不上來又说,可我是知道的。她死了,她是被麒麟军杀死的。在那片神圣而高远的土地上,她的部落无一幸存。记住这仇恨吧,当我们不能把复仇变作行动时,我们更应该牢牢记住往日的悲惨和屈辱。现在,天就要黑了,我就要走了。临别的时候我只想说,我喜欢你,我和你是心心相印的。如果在你和金塔娃相爱的那几年里,你的确给了她真正的幸福,那我对你就只有感谢而沒有抱怨。巴思坎得尔说完这些话就赶着羊群走了。旺斯老河望着他那依然高大魁伟的背影深深地后悔着自己今天的举动:他不应该告诉巴思坎得尔关于金塔娃的事。因为事实上是梅尼诺女王烹吃了金塔娃又兼并了她所率领的那些丹那人的后裔。而他之所以要回归吉拜格草原,恰恰又是因为想怂恿达克帕罗去为金塔娃报仇。后來这个目的达到了。他们借助柯柯人或者说借助柯柯人对财富的无尽贪欲撵走了梅尼诺女王部落。贪欲的柯柯人把女王部落遗留下來的全部财富抢掠一空,之后又把进攻的目标对准了吉拜格草原。达克帕罗献出了自己的所有十六把宝贝弯弓才使野骛部落幸免于难。旺斯老河久久伫立在傍晚的昏黑中,嘴里默念着金塔娃的名字。渐渐地他又变得高兴起來。是的,巴思坎得尔说了,他不应该对他存有半点负疚的心理。在那些值得回顾的岁月里,他只不过是做了一个荒原男人应该做的事,那就是对美好事物的贪婪与占有。他觉得巴思坎得尔虽然做了外來人的庄头,但他依然保留着荒原人固有的豁达与坦荡以及嫉恶如仇,巴思坎得尔依然是可以信赖的。旺斯老河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之所以要提起往事,并不是出于愧疚,而是想考验一下巴思坎得尔,看他身上还有沒有一个可以称得上强盗的那种荒原男人所具备的一些品质。他想他回到军马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巴思坎得尔刚才所说的话丝毫不差地学给那些关注着巴思坎得尔的荒原人听听。

    巴思坎得尔把羊群赶回村庄,分发给那些贫病交加的农民,然后忧心忡忡地去田野里察看。他发现稀稀疏疏的庄稼已经枯黄,瘦弱低矮的茎秆大多趴俯在地上,那些穗头瘪瘪地沒有结出几颗粮食來。这是又一种不祥的信号,帕加荒村也许就要从果果哈奇荒原消逝了。巴思坎得尔悲哀地预见到了荒村的未來,预见到他自己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站立在一堆白骨之上,嗓音喑哑地唱着离别的情歌。那时他已经老态龙钟了。他之所以还沒有死是因为神明需要用他的衰颓來印证果果哈奇的衰颓。或者他的作用恰恰相反。假如荒原的神明不再保佑他而去保佑一茬接一茬的麒麟军,那他就只能瑟瑟发抖着去映衬别人的蒸蒸日上。他不情愿这样。他的永远不情愿衰颓和低人一等的心灵就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种隐晦的暗示:沒有帕加荒村就沒有他巴思坎得尔,而一切兴衰荣枯的变化都得依赖于某种指令。这不是神明的指令却似乎比它更有效应。他想着离开田野,回到荒村自己那间被村人称作鳏夫窝的土坯房里翻來找去,见沒什么吃的可带,便出门來到刚刚宰了羊的村民家,要了儿块生肉揣在怀里,匆匆忙忙朝慕腊特河走去。

    第三天下午他听到了河水哗哗的流淌声,看到河对岸笼罩着一层静止不动的铁青色烟岚,烟岚深处隐隐约约有一些参差错落的建筑。他知道自己已经來到了城镇的边缘。这儿是慕腊特河流域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是首府,是麒麟军的将军们向这片开阔的荒原发号施令的地方。他对滩边的一颗卵石说,去告诉黑心肠的将军们,帕加荒村的大庄头來了。卵石听命地滚向前去,一直滚出了他的视域之外,因为他踢它的那一脚实在有力。他傲视着烟岚中的首府,觉得就像踢在了将军身上一样心满意足。

    巴思坎得尔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有桥的地方。他停下來,犹豫了半天,眼看天色就要断黑,才决定他应该以荒原人的尊严藐视面前这座混凝土浇筑起來的青灰色的桥。他们架起桥梁的目的是想让人们踏着平直的桥面走向对岸,他偏不这样。当他偏不这样的时候桥也就不存在了。他挽起了裤腿,蹬进水里,走了两步,这才意识到过河挽裤腿是外來人的习惯。过去,二十多年前,部落还存在的时候,他们是只穿皮袍不穿裤子的。他又返回岸边,放下裤腿,忍受着浸骨的冰凉,自豪地朝水中走去。

    他走过河去,浑身湿漉漉地站立了一会,便拣來一些河水泛滥时冲到河滩上的枯枝败叶,点起一堆篝火,极有耐心地烘烤着自己。火色冉冉的,迎來了黑夜,迎來了他的回忆――许多被篝火照亮的往事历历在目,最醒目的依然是童年的篝火:森林里,趁他去猎鹿的时候,父亲亚敦哥洛弃他而去。他孤独地守着那堆火,那一夜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可是,父亲亚敦哥洛万万沒想到果果哈奇会改变模样,他的儿子会变成另外一个他完全想象不到的人――他不仅背叛了他们的祖先柯柯人,甚至还背叛了整个荒原和所有的荒原人。父亲,原谅我。他觉得自己的话是惊心动魄的,觉得以后还会有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候來陪伴他走向遥远的未知。他烤干了衣服,然后就仰躺到河边滩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愣。这发愣一直待续到他进入睡眠。他有了一个发愣的梦乡。

    第二天上午他出现在首府的街道上。哪儿人多他就往哪儿走,哪里有门他就往哪里进。于是他逛遍了这里的商店和饭馆,暂时忘了荒村那些饥饿的百姓和无望的前景,忘了他是來找将军们的。当然他沒敢吃饭也沒敢购物。囊中羞涩,限制了他的所有欲望。他只是带着一种敬畏的神态,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好奇心一旦消失就又小心翼翼地出來。他明白这里面有许多莫可名状的规范和制度是他所不知道和不理解的,他不敢像在荒村,在遥远的草原上那样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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