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大悲原

正文 第九章 告别太阳 (三)

    阿克狄拉输得非常自在。他毫不羞赧地抬头望着两边的人群,轻轻放下木桶,然后对巴思坎得尔说,伟大的强盗,你又赢了。但这并不是由于神明对你格外偏厚,而是我肚子里装满了能让你这个诗人哑口无言的歌,再也沒有半点余地可以装这醇香的奶汤了。巴思坎得尔说,能把歌装满肚子的并不是一个好诗人,因为他的歌毕竟有限。我的歌装在天上装在地下,装在荒原的所有地方,永生永世也唱不完。朋友,在我们还沒有比赛唱歌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你的头颅提在了手里。乞求我吧,我将用我的强盗和诗人的胸襟宽恕你。他还想说下去,这时一个饱嗝打上來,刺激得他喉咙一阵酸痒,所有的话也就被打上了九霄云外。他感到肚腹闷胀,胸腔里的奶汤一阵阵地往上翻着,而他必须咬紧牙关、闭实嘴唇、憋住嗓门,才能不让奶汤和那些压在胃囊里的肉冒出來。他好几天沒吃过一顿饱饭,现在一下子吃喝了这么多,就像河道里突然砸进去了许多岩石堵住了畅通的流水,带给他的只能是必须忍耐的痛苦。而这时,空场上已经响起了阿克狄拉的歌声:

    我的强盗你是狗,

    你不要对我汪汪叫;

    我的强盗你是鸡,

    你只会钻到我的裤裆里。

    接下來应该是巴思坎得尔唱。他们要轮番唱下去,谁的歌词首先枯竭,谁的嗓音首先喑哑,谁就是失败者。胜利者将把比赛中的最后一首歌献给自己的战刀然后用它取下对方的头。但现在巴思坎得尔感到这个本來唾手可得的目标骤然变得遥远起來。他不能张嘴,不能以昔日的不可一世把宏亮高亢的歌声播向四方。更让他沮丧的是他恍然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在他吃第一口肉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失败的命运。阿克狄拉巧妙地利用了他的饥荒。对手的狡猾让他心服口服。唱啊,唱啊,为什么不唱?他不能不唱,也就是说他不能不张嘴,而张嘴意味着呕吐。他终于忍不住了。当一股腥酸的肉末汤水从口中喷涌而出时,所有人都吃惊地叫起來。他不停地呕吐,地上很快出现了一大滩漫漶而去的秽物。这秽物霎时象征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已经变得毫无价值。吃进去的东西吐了出來也就等于什么也沒吃,也就等于他在吃肉喝奶唱歌三方面都成了阿克狄拉的手下败将。阿克狄拉得意地狞笑着,对巴思坎得尔说,你对我的挑衅就是对雪山之王的不恭,可恶的强盗,你为什么这样愚蠢这样无能?在女王部落,你的目中无人就是目中无神。神的怪罪是不能回避的,请快快把你的头交给我。女王部落的骑手们开始大声起哄。停止了呕吐的巴思坎得尔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众。部众们鸦雀无声地耵视着自己的强盗。他们明白他面前有两种选择:实现自己的诺言和率领他们以死相拼。但在巴想坎得尔看來,他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刎颈自杀。他回望部众正是为了告别这些生生死死跟随着自己的勇士。在我败下阵來的时候也就是说我已经活够了。我的敌手说得很对,我不能目中无神。在我们的领地我受我们的神保护,在他们的领地能够保护我的只能是雪山之王。但雪山之王抛弃了我。我的死是保护我的声誉、保护我们赤狼部落的声誉的惟一办法。他在心里说着冷静地从腰际抽出了战刀。

    赤狼骑手们一片哑默。梅尼诺骑手们一片哑默。天上地下一片哑默。哑默的空气里巴思坎得尔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脖子上暴露的青筋突突乱跳,为了即将來临的断裂它悲壮地活跃着。他眼光熠熠闪烁,如火如炬地扫向此时静候着他的头颅的阿克狄拉,扫向面无表情的梅尼诺女王。死吧,死吧,为什么还不死?他碰到的那些眼光都这么说。他有点愤怒,但他又不想让自已有丝毫愤怒的表示。他微笑着,让脸上的每一个隆起物、每一道阴影都去证明他的刚毅和视死如归。他说,尊敬的女王,愿你的心灵在我的死亡面前变得更加平静,愿你丈夫的美名在我死后传向果果哈奇的四面八方。照顾好我们的草原吧。这是我惟一的请求。当你们听到马步芳麒麟军的枪声时,你们就会明白他们要杀死的不光是赤狼人。有朝一日,果果哈奇的所有部落都将面临一个敌人。面对这样的敌人,你们只能胜利不能失败。他还要说什么,就听女王打断他的话说,巴思坎得尔,你是一个高尚的强盗。当你准备以身殉职的时候,阿西加坝雪山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条灰色的河流。难道你不认识它?难道你不明白它预报的是凶是吉?难道你不认为它正在挽救你的生命?而你的生命如果不是为了挽救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灾难才走向完结的话,那不就太可惜了么?所有人都朝着女王手指的方向望去。他们看到雪山银白的衣袍悬挂在天上,看到静止不动的乳白的雾气里透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斑,看到那条灰色的河流正在缓缓流淌,突起一波一波的涌浪,浮动着一层惊悸不宁的气息。

    啊,野马群。

    巴思坎得尔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战刀提到手中,冲远方浪情地叫嚣了一声。他的预感也正是梅尼诺女王的预感。野马群是被枪弹驱撵到这里的。赤狼草原出事了。至少那儿已经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变化。

    他们已经不觉得这是丰饶美丽的赤狼草原了,也不觉得家园的毡房和畜群在夏日的和风里曾有过生机盎然的景象。好像是一场梦,开始是美好而玄虚的,后來就变得恐怖和实在。每一棵草每一片草叶都在记录这场梦的进程,最后是战争的兴起,不,是屠杀的兴起。沒有一顶毡房是挺起的,沒有一片牛毛擀制的毡是完整的。到处是坍塌,到处是破碎,到处是刀痕。沒有声音,连鸟声也沒有。草原的宁静霎时恢复到远古的状态。这是空前惨烈的人喊马叫之后出现在热阳下的沉默。时间跌入了深谷,永远不再流动。倾倒在地上的血浆已经凝固,正在干涸。

    那么多血,那么多紫红色的血,那么多羊血、牛血和人血。赤狼草原板结出一层龟裂着无数罅隙的血壳。血壳之上横陈着许多赤狼人的尸体、赤狼人的牛羊和马匹的尸体。

    除了女人、年轻的女人被抓走了之外,留守部落的赤狼人沒有一个存活的。那些让他们丧失性命的弹洞说明杀害他们的只能是果果哈奇荒原以外的人群。

    从女王部落归來的巴思坎得尔和他的骑手们看到了这一切。他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他们疲惫不堪的身躯需要睡觉,需要食物的滋养,但现在他们已经不饿了,也不再疲倦。他们在无边的空间所提供的窒闷的气息里沉默着咬牙切齿。谁都知道他们应该去哪里,应该去干什么。

    于是他们发现自己正在走向雾??的山脉雾??的金谷。他们看见了人影,看见了准备狙击他们的许多掩体,看见黑色的枪筒搭在掩体的顶端正对着他们。已经很近了。巴思坎得尔手里握着那把本应该砍下自己头颅的明晃晃的战刀,在马背上挺直腰板,命令自己的马朝前冲击。所有的战刀都举了起來,所有的骑手都跟他一样开始奔跑。喊声和马蹄声搅混在一起就像山崩那样气势磅礴。接着就有了密集的枪声,有了人从马背上陨落在地的那种轰响。突然一个意念闪电般掠过巴思坎得尔的脑海:他们是來送命而不是來报仇雪恨的。他们的敌人最最需要的便是他们这种丧失理智的疯狂。他第一个掉转了马头,喊叫着让自己的骑手们赶快撤退。不想轻易丧命的骑手们紧紧跟上了他。马蹄的疾响沿着失败的路线停息在枪弹射程以外的地方。

    但是他们马上发现他们不得不这样进攻。他们的退路己经被麒麟军的骑兵截断了。在枪声停息的这段时间里,巴思坎得尔冷静了许多。他的骑手少说也有二十名已经丧命。而接下來发生的将是更多的死亡,更残酷的献身。他感到长期以來他和他的部落投身在一场不公正的战争中。在这场战争中无论他们怎样勇敢怎样富有智慧,最终迎來的只能是一片家破人亡的惨景。好像结局早已经被法力无边的魔鬼确定在荒原的岁月里,他们只需走过去就会看到自己那不可更改的命运。沒有规则,沒有法度,沒有神明对双方的公平合理的约束。胆怯的人可以躲起來偷偷摸摸地战胜他们,而他们是胆气十足的英雄,是堂堂正正的果果哈奇的非凡的强盗和光荣的骑手。巴思坎得尔感到不可思议,感到这种沒有规则的战争正在改变旷日持久的祖先风尚。整个世界、大千万物变得扑朔迷离、不可琢磨了。远方的神明,近处的神明,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让这些侵犯荒原的贪生怕死的人手里有长枪、枪里有子弹呢?枪弹算什么?是勇士就应该站出來,抛却那些挡身的土包,手握滴血的战刀,骑在马上,在旷野尽情奔驰,追逐敌人或者逃离危险。他在心里蔑视着敌人,越发感到自己的勇武和冲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现在如果他不想死他就得像褐斑鼠躲避旱獭那样在地面上逃窜,在地底下藏匿。他愤愤不已而又束手无策,望着骑手们,第一次望着骑手们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抹去耻辱的安慰。而骑手们却一如既往地信任着他,等待他仍然用那种他们听惯了的斩钉截铁的口吻,说出一个能够让他们脱离险境的办法。他沉吟着,喃喃地说,是死的时候了。骑手们不怕死。他们觉得他的话是一种沉重的鞭策,如同听到了向着敌人进攻的呼唤一样令人鼓舞。巴思坎得尔理解自己的部众,他说,我们不能把敌人的鲜血双手捧到亲人的亡灵前,纵然活着又有什么用?那么,就让我们还像刚才那样用自己的血身肉躯去迎受那些阴毒的枪弹吧。巴思坎得尔举起了战刀,就像宣誓那样盯视着远方灰蓝色的天际。他觉得神明正在注视着自己,死去的亲人的灵魂正在注视着自己。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