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大悲原

正文 第六章 通往荣誉的路(四)

    他为野骛人的灭绝而久久沉痛着,突然灵思在他心中萌动了。他朦朦胧胧地觉得金塔娃沒有死,旺斯老河也沒有死。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阿克狄拉。阿克狱拉说,当我们深爱着她的时候我们都得这么想。可是事实上如果她沒死她就应该站到我们面前來。难道她会为了你的到來而插翅高飞?或者她会跟着那个不起眼的旺斯老河私奔?在她眼里,一万个旺斯老河也抵不上你我两个。不是么?巴思坎得尔点点头,再也不说什么了。第二天中午,塔崩人的骑手们骑上了宁方特人的战马,由阿克狄拉和巴思坎得尔带领,分成两路伏击了前來增援的五十多个宁方特人。他们大获全胜。胜利的喜悦使诗人巴思坎得尔禁不住放声歌唱。阿克狄拉带头为他击掌叫好。之后他们两个一起唱起來:

    蓝蓝天上的白云朵,

    白云朵飘过了地面,

    赶着羊群唱着歌,

    骑手们去寻找家园。

    在旷野的一角,马背上的旺斯老河从黑暗走向黑暗。他用自己坚实的胸脯支撑着金塔娃柔软的身躯,对她絮絮叨叨地说,复仇的日子已经过去。当宁方特部落的人來这里收拾那些尸体的时候,我们就会出现在我的故乡。我以野骛部落的名义把整个吉拜格草原送给你。你就是那里的主人,我就是你的奴仆。我们安居乐业,生儿育女。我们将永远不再有流亡和失败。金塔娃不说话。她大概死了。就在她被一股强大的热流呛倒在燃烧的大毡房旁边时,旺斯老河就觉得她死了。但他还要絮叨下去。他相信古老的格言所昭示的真理:只要语言诚实,死人也能活过來。他还相信,只要她一睁开眼,她就会说,啊,男人,你是谁?这里有惊讶,也有庆幸。她躺在吉拜格草原惟一的主人、惟一的爱恋者一一旺斯老河的怀里,能不庆幸?

    留守在吉拜格草原的宁方特人沒有等來骑手们凯旋归來的那个日子,一只随同酋长出征的大鹰带着?人的悲唳回到了这里。宁方特部落那些骁勇的骑手们完蛋了――悲唳明白如话。吉拜格草原的新主人们沉浸在哀恸之中。他们老的老少的少,担忧着自己的前途,觉得当一群不能投身于战争和胜利的废物聚集在一起时,苦难就成了他们永恒的太阳。他们沒有权力再去杀人,他们必须时时克己、处处为善才能求得神授的平安。

    两个耄耋老者带着残存的部众走到一棵树下,解开了绑缚着达克帕罗的那根绳索。宁方特酋长沒有杀死他是想让他在渐渐饿死的过程中经受更多的析磨,以便让人明白谁让他双膝着地谁就迎來了走向死亡时度日如年的痛苦。达克帕罗已经奄奄一息了。两个老人用温热的奶汤让他苏醒过來,让他明白了他为什么有权继续活下去的原因。达克帕罗坐在地上半晌不说话。那在饿馁中一步步趱行到鬼门关前的漫漫旅途似乎已经到了尽头,可现在一下子让他急转踅回,闪电一般回到曾经启程的那个地方,抬眼再瞧,仿佛生与死都是十分遥远的。遥远的那遥远的鬼门关转瞬之间通入天外,再也望不见了,能够望见的依然是青青草原、点点毡房、漂移的羊群和一只在高空盘旋的大鹰。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站起來,他说,你们救活了我,为什么不给我力量和财富? 快把我的宝贝弓箭还给我,有了它们我才能走路骑马,才能安身立命、海吃海喝。两个老人很快拿來了酋长托付他们妥善保管的十六把珍贵的弓箭。达克帕罗拿起一把绿光闪闪的松石弯弓,又让老人赶快给他找一支箭來。箭到手了,大鹰的死期來临了。嗡的一声响,在场的人谁也不怀疑宁方特人借以南征北战的最后一只千里眼倏地泯灭了。宁方特人黯然神伤。而达克帕罗却显得亢奋不已。他像布道圣谕那样声音朗朗地说,他终于又一次挺立在了故乡的土地上。他的父亲野骛之父的灵魂将护佑他的时时刻刻。他就要成为吉拜格草原的主人了。他面前的每一个人都将得到主人的邀请成为这里的居民。他说他是新一代的野骛之父,他愿意受到每一棵草、每一只羊、每一块石头、每一个人的拥戴而重整野骛部落。他问他们听见了沒有。他们回答说听见了。他又说你们中间有女人,有女人就会有健壮的后代,就会有充满希望的未來。难道你们会反对我,说女人的作用仅仅是烧水做饭?他这时吼起來:來吧,你们,女人,哪个愿意和我生孩子?站出來,跟我走。毡房,我的毡房在哪里?刚刚给他喂过奶汤的一个老人说,你走到哪里你的毡房就在哪里,去吧,神奇而富有的野骛之父,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女人都将在你的毡房门口排队接受你的恩爱。达克帕罗听到这话,就收起摆在地上的所有弓箭,走向离他最近的一座毡房。在隐进毡房门时,他看到身后许多女人跟了过來。

    他骑在马上,怀抱着金塔娃,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草原美女芬芳的秀目。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软软的,她的呼吸热热的,她的心脏咚咚的。她就要苏醒过來了。这时,那只被达克帕罗射中的犬鹰从高高的云天之上陨落而下,不偏不歪地砸在了旺斯老河头上。旺斯老河闷叫一声,摇摇晃晃地带着金塔娃落下马背。在和大鹰一起夯撞到地上的那一刻,她又昏死过去。旺斯老河仰躺在她和大鹰之间,痉挛似的蠕动了几下,就陪伴她进入了隧道般幽深黑暗的冥界。

    天地混沌不清。吉拜格草原上新生的野骛之父和他那些由老弱妇孺组成的部众谁也沒有看见遭到大鹰陨击的这一对男女。两天之后,一队寻找福音的柯柯骑手路过这里。他们把这一对男女扶上马背,日夜兼程,朝驻牧在慕腊特河流域中段的柯柯部落走去。

    老迈的柯柯邦主就要死了。坤都咒师來到部落中,对病瘫不起的邦主说,当那个宝贝弓箭的主人达克帕罗射中一只鹰之后,他就注定失去了获得爱情的机会。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被魔鬼困死在了吉拜格草原上。快去寻找他们吧。他们是部落的福音。

    塔崩人背靠着太阳,向着野马群走去的地方进发。野马的粪便和它们散播在空气中的气息便是前行的路标。路标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笔直和坚定一直在朝西,朝一些陌生的地域延伸。一个月以后,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壮猛风土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切都变了。原野高峻而浑莽,粗糙朴拙的地表之上常常裸露着青灰色的岩石和黑黝黝的土壤。地显得异常厚重而植被显得异常轻薄。变幻多端的气候时风时雨时晴时阴,冷凉而尖硬的空气里总散发着一种臊腥味。地上的走兽,天上的飞禽,变得丑陋狰狞了。连百灵鸟的叫声也混杂了一种鸱?般的阴森森的哭笑。塔崩人怀疑野马群走错了迁徙的路线,同时又坚定地相信,野马群走到哪里他们就应该在哪里生活。

    终于有一天清晨,他们不再做准备赶路的事情了。因为就在那个晚上野马群突然消隐,像升天入地了的游魂一样,连一堆标明去向的粪便也沒有留下。他们像一群被主人丢弃的牲畜,滞留在远山之前、近水之边,进不知去哪里,退不知去何处。也许是神明的安排,这儿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风水宝地。他们顾盼彷徨了一阵后便加固好前一天晚上仓促搭起的毡房,拣來兽粪草根,从从容容地升火做饭。接着就是寻找牧羊的草场,寻找狩猎的对象,寻找人影骑影想知道周围是否有人家居住。他们的目的全部达到了。这儿叫赤狼草原,远方的山叫赤狼山,有一条河叫赤狼河。在赤狼河上游、赤狼山脚下,居住着赤狼部落。而他们无意中成了赤狼草原的侵略者。

    必不可少的战争即将爆发。战争需要酋长。阿克狄拉把怀中的孩子交给一个女人替他抱着,声音铿锵地说,我是酋长,因为金塔娃曾经梦见我是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冉冉升起的太阳。巴思坎得尔首先举起了双手。他说,为了实现金塔娃的美梦,让我以强盗的身份、以强盗的双手托起这个太阳吧,赤狼草原将成为我们永久的家园。除了那个死去的酋长的老婆,所有人都表示赞同。他们意识到这是部落存亡的关头,最要紧的便是万众一心。酋长的老婆旧事重提,说那个杀了她丈夫的人是部落的灾星,要是他做了酋长,她丈夫的灵魂将不再保护部落并暗中帮助部落战胜敌人。话音刚落,早已來到她面前的强盗巴思坎得尔忽地举起了砍刀,一刀落下,只听噌的一声,那女人左边的耳朵飞了起來。女人锐叫着赶快跑开。巴思坎得尔冲她的背影喝斥道,当部落面临重大抉择时,不准你扰乱人心。阿克狄拉大受感动,说,巴思坎得尔,我的朋友,我们就像亲兄弟。从今以后,我的权力就是你的权力。你可以处死任何人,只要是为了部落的利益。巴思坎得尔说,要是你看到一棵大树挡住了你的道路,你砍掉那些枝枝杈杈有什么用呢?英明的酋长,你是一棵遮雨挡风的大树,我们以此为骄傲。我相信你永远不会挡住部落的路,部落的路是通往昌盛和名誉的路。阿克狄拉说,你说得对,当你在砍掉那些枝枝杈杈的时候,顺便也要看看这棵大树的根子正不正,树干直不直。巴思坎得尔收起砍刀,上前跪倒在阿克狄拉面前说,我受命于神明來到你面前,你的诺言便是部落的幸福。该是赞美的时候了,尊贵的酋长,为什么不命令你的诗人放声歌唱?阿克狄拉说,歌唱是你的自由,只是我害怕自己承受不起你的赞美。巴思坎得尔说,那就歌唱太阳吧。部众们发出阵阵呼声。巴思坎得尔起身神情肃穆地遥望天空:

    老熊坐在山顶眺望天边的金黄,

    坐了千万年那金黄才变作太阳;

    露水做的黎明啊丝绸做的黄昏,

    哪儿有太阳哪儿就是我的牧场。

    这一天,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太阳变得白晃晃的,如同凌空升起了一个偌大的雪球。雪球映照着无边的大地,大地也是白晃晃的,沒有一处阴影,沒有一滴黑暗。草是透白的绿,水是白透了的水,远山耸起一座座白峰白岭。土壤、岩石,所有的地貌都拒绝着色彩。夏天的假雪一下子滤净了空气,人们可以看到十里外物体的形状。初來乍到的塔崩人瞩望远方,望见了一群安卧在山坡前的野马。他们发出狂喜的呐喊。喊声未已,巴思坎得尔就一马当先,朝那里奔腾而去。

    不错,是塔崩人的野马,一共三百七十八匹,是整个迁來西部荒原的野马群的一小部分。但是,不知何因,它们已经失去了精力,它们死了。它们在死前采取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安闲的姿势,前腿跪着,后腿伸展到肚腹下面,尾巴弯曲着铺在地上,脊背的线条依然保留着站立时的优雅。所有的死马都把头朝向东方,那是它们和塔崩人走來的地方,是塔崩部落的营盘。它们身上沒有刀痕和箭伤,血肉保持着完好无损的原初形态,毛色光润闪亮。巴思坎得尔愣住了。狂喜而來的塔崩男人们个个变得目瞪日呆。谁也不知道说什么,那儿鸦雀无声。天上地下,到处都是白色的静穆。怀揣着孩子的酋长阿克狄拉突然想到,在祖先的故事里,野马就有跳入火堆壮烈自杀的习惯。它们千里迢迢來到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大概就是为了自杀。对塔崩人來说,野马的自杀意味着他们不必弯弓射箭就可以有肉吃了。他把他的想法说了出來。并说这是神明恩赐的福光。部众们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而且谁不相信这是吉兆谁就是自寻烦恼。人们转忧为喜,默默感谢神明泽被人间的恩德。

    天上,云翳之间,依然是白晃晃的太阳。一件谁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发生在自太阳落入山垭的时刻。那个失去了左耳朵的女人半夜潜入阿克狄拉的毡房,偷走了他的孩子。女人逃离了部落,骑马走向悲风嗷啸的旷野。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像一片无所依托的浮云,凄凄惶惶地面迎着未來的九秋风雨。

    阿克狄拉大哭一场。派去追踪女人和孩子的骑手们回去后,显得和他一样沮丧忧戚。巴思坎得尔安慰他说,就让孩子去吧,只有经过危难锻造的骨头,才能顶得起十万黑云的重压而永不断裂。他会回來的。回來后他就是一只气魄惊人的荒原狼了。然而孩子沒有回來。甚至他根本沒有回到荒原的怀抱里來。在他和那女人孤苦伶仃的流浪生涯中,任造化颠來倒去,总算保全了性命。最后他们來到果果哈奇西部荒原临近汉邦的巴垄巴地区,女人染上了瘟疫,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从汉邦來的商队路过那里,收养了这个已有七岁的骨瘦如柴的孩子。从此,他的命运便和荒原无关了。他成了生存在汉邦的绝无仅有的一个荒原人――一颗孑遗在外界的部落的种子。能够证明他身世的只有一些装在一个小羊皮口袋里的石雕的小人头。那女人曾经告诉过他,小人头是他的母亲一个叫金塔娃的放荡的女人,缝在他衣袍里的用來护身的吉祥物。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