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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通往荣誉的路

    春天,流浪汉坤都咒师跋涉数百里进入吉拜格草原,想寻找一个可以饱食一顿畜肉的机会。他远远看到在已经解冻的河边有一顶黑色毡房,便满怀着希望走过去。卧在毡房门口的牧狗跳起來狂吠。一个男人钻出毡房将狗喝住,淡漠地望他一眼便又隐入门内。他奇怪,按常规牧家对待陌生客从來不这样。他再往前走发现门口有一堆冒着淡烟的马粪。这是家有病人拒绝來客的表示。他感到欣喜高声吆喝。那男人再次出现,端着一碗酸**过來,歉疚地弯了一下腰将酸**捧上:过路的客人,喝一碗消乏的酸**再去赶远路。坤都双手接住,问他家有谁遭了灾难。男人悲哀地说,上个月草原上刮过一阵大风将他家的七十多只羊卷进了河水,一只也沒捞上來。现在他老婆又得了疾病,他每日每夜祷告神明想求得无私的帮助。坤都喝着酸**直到舔干净碗中的每一滴奶汁后才朗声地说,你的祷告已经灵验。神明降临到你面前你为什么还这样悲伤?快杀一只羔羊招待我,紫红的羊血会成为我杀死鬼魅的法宝。他说完,不等邀请便走进毡房。既然客人开口要吃的,主人尽管不相信他就是神明下凡也得满足要求。

    吃腻了羊肉喝足了羊奶,坤都咒师端过半碗羊血朝里吐进去几口浓痰然后泼向门口。羊血顿时变作几滴重浊的黑水落在地上。他闭目凝思嘴唇微微颤动。良久,随着地上的黑水渐渐消逝,他跳起來直奔门外。门外已是灿烂的黄昏,好像羊血飞升而去将西天的霞霓染得分外绚丽。坤都大吼几声,沿着毡房急急转圈,直转得头晕目眩浑身大汗淋漓一摇三摆无法站立的时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只听毡房内已经昏睡了两天的女人突然呻吟起來。他急步进去。女人已经睁开眼睛,莹亮的泪珠被血丝映照得又红又大。她开始说话,要吃要喝要男人扶她坐起來。之后不久,她像注入了鹿血浑身感到温热。她试着立在地上走出毡房,迎风伫立了一会,便骑着家中那匹四蹄雪白的骒马,在草原上來回兜风。男人傻傻地望着,嘿嘿一笑,笑得自己打了个愣怔。他突然想起在毡房后面喘息的坤都咒师,急急过去一看,人早沒了。他來不及鞴马鞍就跳上自己的坐骑,來到老婆跟前,说他要去把神明降临吉拜格草原的消息告诉酋长巴思坎得尔。旺斯老河,快去。女人说着甩鞭打向男人的马。

    黄昏正在走向暗淡。云翳由血红变成了铁青。一只流浪的大鹰无所适从地在高空盘旋,渐渐沉降。突然它垂直而下,直捣一丛枝干丫叉的白刺树。它的判断相当准确,一只望鹰而逃的兔子恰好在鹰翅扇动树梢的同时钻进了树丛。可鹰伸直的双爪并沒有抓到兔子,自己反而被什么东西牢牢拽住,翅膀扑腾着怎么也飞不起來。旺斯老河远远看见了,策马跑到跟前,跳下马扑过去满怀抱住大鹰,发现它右爪套着一条黄色锁链,锁链另一头有两个套环,交叉着扣在白刺树柔韧的枝干上。旺斯老河解下套环,发现套环和链条上面刻有精致的花纹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他很紧张,搞不清是凶是吉,抱着大鹰跨上马背直奔巴思坎得尔的毡房。

    坤都咒师已经到了那里。巴思坎得尔热情地留他过夜并给他端來最好的奶酪。他慢慢咀嚼,以他的见多识广说东道西,偶尔提到塔崩部落,引來巴思坎得尔的连连追问。他尽其所知一一道出,巴思坎得尔沉默不语了。等旺斯老河抱着大鹰闯进來时,沉默已使坤都进入梦乡。他坐着睡觉,鼾息阵阵,身体纹丝不动。旺斯老河大声说出他的奇遇并将大鹰送到酋长跟前。酋长抱住大鹰奇怪它怎么这样柔顺。坤都突然睁开眼凝视大鹰,冷漠地一笑说,又看见这只鹰了。巴思坎得尔,你和你的部落已经不是这片富庶草原的主人了,如果你们不赶快离开这里,你们将卷入战争。他说话的口气古怪阴冷。巴思坎得尔不禁打了个寒颤。坤都又说,世界上有个部落叫宁方特。他们沒有固定的地方也沒有固定的迁徙路线。他们自称是大藏王的后裔又混合了成吉思汗的骨血,杀人越货抢掠成性十分强悍。他们把鹰作为自已的保护神用上等的羊肉饲养着它们。但每一个季度一开始,他们便停喂三天,再把饥饿的鹰放出去让它们自由觅食。男人们骑马跟踪。鹰落到哪里,哪里便是他们这个季度放牧居住的地方。这是神的指引,无论那里有沒有主人有沒有河流牧草,他们都将毫不犹豫地前往,长驱直入或武力征服。巴思坎得尔听完了也宽心了。天神保佑,旺斯老河捕捉到了他们的鹰。如果将它杀死埋入地下,宁方特部落怎么会知道这里就是他们应该占领的地方呢?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來。坤都一阵冷笑。而旺斯老河却迫不及待地扑向巴思坎得尔,几乎在抢过大鹰的同时抽出了悬挂在腰际的短剑。坤都吃惊地站起,來不及阻拦就见那剑已经狠狠戳进了大鹰的胸腔。大鹰一阵猛烈的挣扎,之后便是嗥叫,死亡的阴影霎时笼罩了它。谁也不说话,都不知说什么好。旺斯老河将满手鹰血在还沒有变冷的鹰躯上擦擦,悄悄拿出去在不远处挖坑掩埋。预感到不妙的坤都想马上离开这里,却被巴思坎得尔一把拉住,向他讨教怎么办。坤都还是那句话,不幸就要來临,赶快去寻找安全的地方。巴思坎得尔摇头。他并不留恋这地方,但他和他的部众要去哪里呢?难道他会去寻找塔崩人的帮助?坤都叹息一声,坐到毡铺上打坐念咒,念了整整一夜。巴思坎得尔心思沉沉地陪伴着他,天亮前打了个盹,醒來时坤都已经杳然无踪。他使劲晃晃脯袋,仿佛夜里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是老样子。

    日头爬入中天,又一只大鹰來到吉拜格草原上空。它悠悠盘旋,带着金光闪闪的锁链,不慌不忙地接近地面。巴思坎得尔站在毡房门口木木地翘望。而鹰也在不断向他遥睇。这样过了很久,鹰和人都感到疲倦了。巴思坎得尔转身期一边走去。他想叫來部落的弓箭手给它致命的一击,让宁方特人永远失去占领古拜格草原的机会。可他并不知道,大鹰久久不肯落下是为了让远方的主人看到自己的影子以便追踪而來。

    此时马队的风尘已经出现在鹰的视域中,就在巴思坎得尔回望它的一瞬间,它飘飘而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堆土包上。土包下面是被旺斯老河刺死的那只鹰的尸体。它用双爪和尖硬的嘴轮番刨挖,土包很快消逝。它双爪抓住鹰尸,翅膀猛然一扇便将尸体抓出了地面。它蜷起右爪,单腿撑地,咕咕叫着守护在同类的身边。那条锁链就像冬眠的金蛇平静地盘绕在它脚下。巴思坎得尔看呆了。让他回过神來的是一阵由远而近的奔腾声。

    尘埃升起,遮去了半天明丽。征服者雄壮的嘶喊声滚过天际。大鹰原地掀动翅膀,招唤主人快快到來。巴思坎得尔跳上马背惊呼着去通知自已的部众:血光之灾已经降临,勇士们,快快上马,丢下我们的财富,保护我们的生命,冲出去,活下去,去寻找远方的好日子。他把部落中的男人和女人集合在一起,却沒有來得及带他们逃走,就已经被侵略者包围了。

    宁方特人像吆喝牲口那样肆无忌惮地冲他们喊叫着,威胁他们不准反抗,不准逃跑,不准走來走去,不准交头接耳。一会,喊叫声停息了,宁方特部落的酋长翻身下马仆倒在鹰尸前面。他身边的人也想跪下悲号,却见酋长迅速爬了过來,魁梧的身体迎风不动。他望着挤在一堆的数百野骛人,明白对方已经给他们创造了一个集体大屠杀的机会,便放浪地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死亡就要发生,坤都咒师的预言灵验了。巴恩坎得尔情急生智,跳下马前走几步高声说,我们十分荣幸地看到了宁方特部落的雄姿,我们将用最热忱的方式欢迎你们來吉拜格草原做客。要是我们无意中伤害了你们,我们将用世界上最好的弓箭作为微薄的赔偿,请求高尚的宁方特部落的原谅。酋长板滞着面孔不说话。他身后的人嚷嚷着要巴思坎得尔把弓箭赶快献上。十六把弓箭很快摆到了宁方特人面前。酋长脸上大放光彩。但鹰尸的阴影依然存在。贪梦的酋长询问巴思坎得尔野骛部落还有什么宝藏。巴思坎得尔说,肥壮的羊任你们宰,暖和的毡房任你们住。我们最好的宝藏就是我们的热情。宁方特酋长狞笑一声,摇头说,我们沒有不经过厮杀就占领草原的习惯。宰羊之前必须杀人,这是我们的祖先得到的神示。他说罢,回身跳上了马背。在那些贵重的弓箭被宁方特人收起來的同时,酋长挥刀在空中横劈一下,他身后就有人举起一面红色的旗帜,挥舞着向全体宁方特人发出了屠杀的信号。

    就像水潮从四面涌來,宁方特人的冲撞一下子在野骛人中间激起了狂浪,之后便是搅动的旋涡。野骛人勇猛抵抗,却被更勇猛的进攻连连击败。头颅在绿野中滚动,在宁方特人的战刀下?目切齿,在马蹄的践踏下粉碎了。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喊声骤然响起,引來许多更为狂妄的滴血的锋刃,骨肉被一截两半。巴思坎得尔想跑,可无论他怎样挥鞭那马总是在原地打转。而所有的宁方特勇士都好像沒看见他,纵马从他身边跑过也不曾把战刀朝他砍过來。他明白这是坤都昨夜的咒术起了作用,便勒马停稳,绝望地看着部众一个个倒下。许多男人开始逃跑,宁方特人觉得这是一个施展箭术的机会,收刀握弓。几乎所有的箭都沒有射空。野骛人一个个惨叫着从马背上栽下來。

    最后一个跑离人群的是旺斯老河。他的马死了,他只能把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希望寄托在双腿上。在估计宁方特人就要放开拉紧的弓弦时,他一个马趴仆倒在地。弓响了,箭从他头顶嗖嗖掠过。他凝然不动。宁方特人笑了,骄傲地以为他们箭无虚发,并且吵起來,都说是自己射中的。旺斯老河一跃而起,疯跑着像野羊划过草原,又一个滚打翻在地。箭镞再次飞來,接着是平静。他知道他们在死死地盯着自己。他不动,持续了一会,有人骑马过來,发现他眼睛紧闭着满脸是血,便回头大声告诉别人这次是真的射中了。话音刚落,旺斯老河就蹦起來一把将那人撕下马背,那人还沒落地,短剑就已经插入了他的心窝。马跳开去。他拽住马尾让它将自己拖了一段路,等马要回身跑向宁方特人时,他跪直身子,揪住马鬃,紧紧贴到马腹的右侧。马按照他的意志朝远方急驰而去。这情形似乎使巴思坎得尔的马有了灵性,在主人仍然呆愣着的时候扬起了四蹄。毫无防备的巴思坎得尔却仰挺着身子从马上栽了下來,手中的长刀被抛向一边。宁方特人这才看到还有一个活人在他们面前,他们纷纷下马,扑过去将他抓住。

    骄横的宁方特人是不肯杀死最后一个敌人的。他们要将他放走。并怂恿他去寻找复仇的机会。正是在这种和复仇者的不断拼杀中,宁方特人变得越來越强大犷悍。他们不怕敌人來报仇,因为那只会锻炼部众,只会使他们更加过瘾地去杀人,去战斗。再说。活到最后的人一定是得到了神明的保佑,他们为什么要和神明作对呢?但这次情况特殊,野骛部落竟然有两个活着的。杀死巴思坎得尔是符合常规的。人们将刀架在这个幸存者的脖子上,等待着酋长的命令。出人意料的是,从來不会心软的酋长突然有了对生灵的怜悯。他说看在那些珍贵无比的弓箭的份上,再给他一次反抗的机会,看他是不是真正得到了神明的保佑。巴思坎得尔听着,猛地回过身去,从一个宁方特人手中夺过砍刀,一刀劈下去,正中那人的头颅。血浆霎时飞溅,溅了宁方特酋长一脸一身。酋长哈哈大笑,笑得巴思坎得尔手提砍刀愣怔在那里。他听酋长说,年轻人,你的手为什么要发抖?难道你是第一次杀人?要是我们的肉躯能使你变得杀人如同宰羊一样顺手,你就是我们真正的敌手。我们为能够培育起和我们一样强大的敌手而感到骄傲。巴思坎得尔气得咬牙切齿,却沒有再次将刀举起。簇拥在四周的宁方特人都笑了,连那个被巴思坎得尔劈死的人也在笑。巴思坎得尔扔掉手中的砍刀,赤手空拳地朝前走去。酋长极有风度地挥挥手。所有的宁方特人都给他让开了路。

    嫩绿铺展到远方就变成了鹅黄。春天就在这嫩绿或鹅黄之上一次次地展示着生命的繁荣。大角羚羊健美的身躯总是陪伴着阳光,有多少束阳光就有多少只羚羊,有多少时间的光照它们就有多少时间的徜徉或奔逐。褐斑鼠刚从冬眠中醒來,现在它们要和一切活物比比精神了,沒完沒了地咬嚼,沒完沒了地挖洞,沒完沒了地窜动,沒完沒了地躲避着早獭或老鹰的偷袭。鼠类的活跃带來了早獭的活跃,以鼠类为食物,它们把自己吃得一个个滚瓜溜圆。而早獭昀这种肥壮却又饲养了数以万计的豺狼。大地如此活跃。从天上丢下來的声音也变得芜杂而繁多。百灵啁啾,云雀啼啭,大雁嘎嘎地俯视着地面,成群的鹤鸟忽起忽落,叫声和行动一样欢快。蓝尾雉飞來了,铺天盖地,一瞬间就会屙下十里粪便。

    野骛之父诗人巴思坎得尔就是在这样一种万物争荣的环境里度过了十多天孤寂的生活。他把早獭当作了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每天都要寻找它们的洞口。他在离洞口很近的地方稳稳坐着,一俟旱獭露头,就轻轻一松早已张好的弓弦。这就是说他有肉吃了,味道鲜美到无与伦比。他在朝东走,走向坤都咒师告诉他的那个方向,那儿有塔崩人和金塔娃。他需要复仇,需要爱情,需要纵情歌唱,需要跃马驰骋。还需要别的,那就是荣誉,无论是骑手的荣誉还是诗人的荣誉,或者是作为部落首领的荣誉。他不相信塔崩人会满足他的这些需要,但他要争取。人活着就是为了争取一切或者说一切都是为了争取。他边走边放开嗓子唱歌,高亢尖利的歌声有时能震惊得头顶群鸟翻飞,而四周却了无兽迹。后來他就不唱了,他用歌声吆來了一队匆匆赶路的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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