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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流 亡

    果果哈奇洼野以西是一片葳蕤到令人窒息的原始丛林。在那儿,在亚敦哥洛雄阔有力的怀抱里,在他**恣肆的爱情的荫庇下,娜娜?欢畅地忘记了自己的亲爹亲娘,忘记了丹那部落哺育她的醇香的过去和茫然不可知的未来。他们备尝流亡之乐。一切别人施加给自己的权力和心灵的禁忌都被他们在孤独中远远抛开。猎物在没被追踪之前和捕猎者同样幸运。更为幸运的是猎物有时也会将捕猎者作为扑咬的对象。就在邦主从果果哈奇南部回到大本营,一边骄横地沉湎于男女媾合的美妙时光,并期望由他再给部落增添十多个儿子,一边派出轻骑满荒原搜寻这一男一女时,亚敦哥洛在丛林边缘遇到了三个柯柯骑手。他躲在密不透风的马蔺灌丛后面放暗箭射死了他们,将他们佩带的箭矢全部缴获。之后,他小心翼翼、尽量完整地割下了他们的阳物。他相信任何乞怜与怯懦都无法使自己摆脱厄运接二连三的捉弄。柯柯郑主和骑手们睥睨一切无能而钦佩一切超过自己的勇武和残暴。如果你想让他们原谅你的罪过,就必须加倍实行你的残暴。而当你的残暴超过了所有骑手而饮誉荒原时,你也许就成了大家拥戴的邦主。他记得老骑手们告诉过他的那个故事:在他还没有出生的一个夏天,柯柯部落为争夺草场进行了一次远征。有人在三天之内勇猛地杀死了一百个敌人。骑手们说,我们崇尚他就是崇尚血。只有他才能够让敌人血流成河,而我们只能制造汇入血河的小溪。不久原先的邦主就把这个尊贵的地位让给了他。一直到现在,他依然是柯柯部落嗜血如命的统帅。当然,杀死敌人和杀死自己人不可同日而语。他并不奢望自己成为柯柯部落的邦主。但如果柯柯人因为他的勇武而原谅他的话,他将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他们。他相信娜娜?会给他生下一个健康伟壮的儿子。而儿子,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将成为柯柯人中一个非凡的英雄。

    亚敦哥洛剥下柔韧结实的豹花桐树皮,制做了一口木箱,再用被他诱杀的一头母熊的厚皮紧紧裹缠。他把木箱藏在丛林里存放用皮绳串起的阳物。他雄心勃勃,发誓自己要积攒一百个这样的东西。有朝一日,当他的长大了的儿子佩戴着它们出现在邦主面前时,如果邦主脸上没有惊喜的神态,并仍然不准备接纳他的话,儿子就会对骑手们说,你们的邦主已经老态龙钟,他失去了往日的雄健所以他嫉妒别人的勇敢。为了部落的强盛,你们难道会容忍排斥一个真正的勇士的做法?跟我走吧。如果你们中间有谁已经显示了超人的力量,我将扶持他成为我们的邦主,如果还没有一个人能和我的残暴相比,那我就是你们的邦主。我会给你们带来幸福,我会让整个果果哈奇成为我们的牧地,我会把部落带进一个空前强盛的时期,我会让太阳永远留在柯柯人的头顶。他相信柯柯人会昕儿子的话,尤其是女人。她们信守传统,赤条条地去陪伴一个心胸偏狭而又日见衰弱的名义上的圣雄对她们来说是羞辱而不是荣光。

    第一个冬天来临之前,熊皮木箱里的阳物已经增加到七个。亚敦哥洛估计冬天将不会有什么收获,带着女人离开丛林,辗转来到靠近洼野南侧的红色岩岗群里。那儿是蜗角羚羊群集活动的地方。他们于避风处挖出一个地穴,铺上厚厚的绒蒿准备迎受寒冷的考验。生性敏捷的羚羊马上明白它们现在的使命便是给这两个始祖般孤独的灵长提供活下去的食物。它们开始按照月落日出的轨迹来回奔逃,疯狂地在原野上扬起漫天尘埃,并让尘埃紧紧包住一阵阵石破天惊的轰鸣。每当这种时候,亚敦哥洛总是痴迷地望着它们,同病相怜似的不肯弯弓射箭。羚羊群体谅他的心情,奔逃很快结束,留下几只掉队的老弱病残用声声哀叫呼唤他们进击。他们循声追逐,不用射杀就能攫取荒原的馈赠。有时他们也会躲在土包后面屏声敛气地等待羚羊的出现。它们凭着灵敏的嗅觉知道他们在哪里,便电光石火般闪闪地从宁静中跑来,争相碰撞那因饥饿而显得猛烈无比的箭矢。那些仍然没有寻找到献身机会的羚羊因此而伤感不已,又一次扬起尘埃,在大地上杳然无影。

    很快,根据深冬的需要,荒原变成了一片白色。羚羊群用离开岩冈群、走向消逝的举动告诉他们,当你们无事可做,从白昼到黑夜大部分时间互相依偎在地穴里的时候,你们的出路便是走向人群。这一天的到来是由于娜娜?昕到一阵雪破霜落的微响从远方飘过头顶。她裹上皮袍窜出地穴,看到四个骑马的人在岩冈群的边缘东张西望。雪光的反射就像烟岚的弥漫。她眯眼瞅了半晌才举起双臂朝他们呼喊。他们让马踏出一阵悦然而清脆的蹄音冉冉而至,刚立稳,亚敦哥洛警惕地从地穴中跳了出来。

    亚敦哥洛一看是丹那人,就要回身去拿刀。有人道,勇敢的流亡者,我们是来寻找你们的。下雪了,地冻天寒,怕死的柯柯骑手龟缩在大本营里不出来了。我们的可汗说,让流亡的英雄在我们的毡房里度过冬天吧。我们将用最好的食物招待他们。因为我们和他有着共同的敌人。亚敦哥洛蔑视着他们一连吐了几个不字。娜娜?却高兴地跳进地穴,将他和她的所有东西全都搬出来。他们的马在岗坡上探嘴拱雪,试图将雪下的枯草噙到嘴里。娜娜?用欢喜得变了调的嗓音冲它们吆喝。骝马很不情愿地摇过来。另一匹马紧紧跟上。娜娜?利利索索准备了一番,冲一直沉默着的亚敦哥洛轻轻打一鞭,然后跳上马背。他怒视着她兀立不动。她说,你不用再担心丹那人会杀你。我们的人说话是算数的。她跟他们朝前走。亚敦哥洛猛吼一声跳过去想拽她下马。她拍拍自己的肚子媚态地说,马驹只要在春天诞生,一辈子就不会忍饥挨饿。草木青绿的时候,我再跟你去流浪,去丛林里生养。你的马驹一定壮实健康,一落地就会走南闯北立马横刀,因为他的母亲在丹那人那里喝足了鲜奶吃够了肉。他听着不知不觉松开了她。他们再次劝他走。他不理。她只好独自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出了岩岗群。

    但是,第二天,当娜娜?和久别重逢的亲人围坐在毡房里热热乎乎又吃又喝的时候,亚敦哥洛循着足迹追逐而来。他闯进毡房,看到紫黑的血肠在羊皮上盘起,像一座焚灭后还在袅散焦烟的高塔,几个熏黄的羊头围绕着高塔将半张的嘴对准四周的人。旁边是一大盆凝固的羊血。稠乎乎白花花的滚烫的羊油盛在木碗里,摆放到羊血前面。煮熟的羊腿羊脊羊肋巴从毡房顶部悬挂下来,人们用插在上面的几把匕首随意割食。每一张嘴每一双手都是油光闪亮的,眼睛却显得混沌痴迷,脸部的肌肉都那么一棱一棱地鼓胀着,因无所事事而造成的茫然不清的神情里,渗漏出缕缕虚无缥缈的企盼。冬天里的餍足者把夏天分散在旷野里的精力全部聚拢起来,集中到生活的安逸舒适上。和平的气氛比夏季河边铃角兰的香味还要浓郁。亚敦哥洛不知不觉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天天如此,食物的丰盈让整个雪季变得温馨可爱。

    春天来了。凝冻的泉水溪流活跃地发出嘎嘎嘎的声音。暖暖的净风掠袭在地表上,将沉厚的冰的板壳和雪的岩块一层层剥去,剥得透明,剥得粉碎,剥得消解殆尽。牧草依然枯黄,蜇伏的虫蠓却已经在草枝草叶间嘤嘤而鸣,逗醒了许多野物。蛇在缓慢地游徙,饥猫饿熊刹那间纵情奔逐。洼野热闹起来。亚敦哥洛带着孕期即将圆满的娜娜?离开了丹那人。之后不久,柯柯骑手们踏着根茎柔软的牧草来到了这里。丹那可汗一见他们就朗声问道,见到我们最美丽的姑娘了么?她叫娜娜?。她被你们的骑手亚敦哥洛带走后就再也没有了音信。骑手们听他这样说,便不再追查,进毡房填满肚子后又去别处搜寻。

    每一片湿漉漉的烟岚都将是流亡者藏身的地方。而春雾正浓,洼野上弥扬起无边的屏障。

    他们很少走出丛林,在丛林里也尽量避免到处乱窜。早晨是动物活跃的时候,他去不远处狩猎,太阳一升高就回来。只要能获得足够一天吃的食物,整个下午他就处在神情迷茫的幻想中。他在一棵粗壮繁盛的青枫树下用树枝和蒲团草给她搭了一个挡风遮雨的椭圆的窝棚,每当幻想时他就从窄小低矮的门洞里盯她,偶尔看看天,看看环绕四周的林木,看看闲适懒散的两匹亲热不够的马,也不过是为了让疲倦的眼睛稍事休息。

    马是放开的,随意走动着吃最鲜嫩的草,喝最澄澈的泉流,过最安逸的生活。膘肥体圆,闪闪发光的毛色证明它们的青春正处在旺盛时刻。青春需要活力,没有了在原野上敲响蹄音的豪迈,没有了驮着主人从一个目标奔向另一个目标的满足,它们就只好用互相挑逗和放肆戏嬉的办法挥发过剩的精力,有时在靠近窝棚的地方,有时跑得很远。似乎它们每次远出都意味着冒险,归来时一见主人便会大惊小怪地发出深情的嘶鸣:哦,久别了,终于又回到你们身边了。亚敦哥洛冷漠地对待它们,从不用多情的抚摸来报答它们对主人的依恋和忠诚。他需要想清楚的问题太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顾这一对漂亮的畜生。大概就是因为这冷漠,它们开始在远离窝棚的溪边过夜。白天归来,探望一下主人,就又杳然逸去。一天,亚敦哥洛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它们。他去寻找,但除了已不新鲜的马粪什么也没觅到。它们被野兽吞食了?抑或是跑出了丛林?他闷闷不乐,衰瘦的脸上又多了几条牵肠挂肚的愁纹。娜娜?问他没有了马,以后怎么办?他不语,问急了就打岔说,我们会有小马驹。我们的小马驹将驮着他的父母走遍天涯海角。这是玩笑,但谁都没有笑。娜娜?暗自呢喃,亚敦哥洛,我的男人,你的欢笑就是你的力量。你没有了欢笑我依靠什么?为了孩子,男人为什么比女人更显得忧虑重重?

    枯燥的时间荡荡而去,最后的时刻不知哪天就会降临。林间的安谧走向死寂。亚敦哥洛越来越变得沉思多于行动,也不爱讲话,.甚至当娜娜?感到死寂而产生恐怖而需要用语言证明自己还像以前那样活着时,他也不肯说半句多余的话。他将一块生鹿肉绐她,她说她不想吃,他就放回原处。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饿,便拿起鹿肉撕咬。等他吃完了,她说,你去远处点一堆火,生肉吃下去,孩子咬不动。他睁大眼睛看她,摇摇头。

    亚敦哥洛相信母亲吃什么孩子就吃什么。但他对孩子是否也要像母亲那样嚼食表示怀疑。因为生出来的孩子还要吃奶,这他是见过的。他捡拾树枝想在近处点起篝火。她提醒他,招来了柯柯骑手怎么办?她已经跑不动了。点火应该到远处去点。他听着干脆作罢,默默将树枝扔得远远的,思索着火却不点燃火。娜娜?无可奈何地迁就他,用顽强的毅力去忍耐这种没有奇光异彩的岁月。不再骑马随意奔驰,不再对猎物的诱惑产生冲动,不再放纵地游弋在男人发烫的怀抱里,不再有面对食物时的欢欣而只有酸液滚滚的恶心。生活中所有令人着迷的内容都不复存在。寡淡的时光里那种焦灼的等待让一切变得零碎不堪。一会怀念过去的冷热酸甜,一会对林木的婆娑音浪和摇晃的姿影发生兴趣,一会惊愕地感觉着肚腹中生命的蠕动,一会恐惧地遥望未来的艰辛,一会又猜测他为什么如此沉郁,如此乏味,如此缺乏温情和体贴。而亚敦哥洛也无时不在猜测和探寻之中。他想到自己,自己的童年,那些情趣,那些故事,那些疑问,那些常常会被人提及的祖先的布道。

    一个英雄诞生以后,他的亲人就会死去。他的盖世的英雄气概冲犯着他们,他的超人的灵光会让凡夫俗子眩晕倒地。他强硬无比,不提防就会用自己的本色扫荡一切软弱。他克人,首先克死的是亲人。这就意味着他要出人头地,首先要压倒自己的祖辈或者父辈;他要征服一切,征服就要残杀,亲人用自己的死亡预示了当他们的后代开始行动时世界所面临的考验。无形中伟大的冥力平衡着建树和毁灭,谁创造了英雄谁就要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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