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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亚敦哥洛(二)

    天亮了,狼们散去。羊群已经减损了许多,有的被叼走了,有的浑身创伤惨死在那里。他过去挑选了一只肥大的死羊,抽出短刀熟练地扒皮卸骨割肉,然后用刀尖挑着鲜肉在火中熏烤,边烤边吃,吃得满嘴冒油,肚皮鼓胀。忽然他觉得渴了,便去河边伏到水面上大口吮吸。流水在嘴边柔柔地抚摸,抚摸得他浑身上下爽爽地直想跃马奔驰。可他没有马,所有的马都被逃避花柳病的人带走了。他只能步行,他对步行充满了信心,尽管从降生到现在他还没有离开马背连续走过一个时辰以上的路。

    这一天,他走得十分疲倦。黑夜到来之前燃起簿火后他就在火边呼呼睡去。羊群依然围拢着他,依然重复着前一夜的生活。夜空下的哀鸣在绿色亮眼面前响起,又在利牙的切割下消弭。

    整整一个月,都是这样的夜晚。羊群越来越少,几百只羊变成了几十只又变成了十几只。当那些贪欲的眼睛开始向人闪射阴寒的绿光时,无奈的寂静便壅实了整个空间。亚敦哥洛隐隐地有了一阵凄楚哀惋的心跳,为了自己也为了羊群。似乎从头到尾狼都是以人为终极目标的,而羊群却从头到尾地保护了他。它们每夜的围拢是为了在人面前升起一座安全可靠的肉的堡垒,它们一批批走向死亡是为了代替人去做祭狼的牺牲。狼们贪得无厌的进攻使堡垒很快崩溃。现在他身边仅剩下六只羊了。六只羊不过是些活动的食物,人可以食,狼可以食,就看谁先下手为强。但此刻,亚敦哥洛决没有心思进食,只是在考虑自己作为食物的命运为什么来得这样仓促。他捡来枯草点起火堆,和那窜跳不已的红焰贴得很近,身体的一半发冷一半发烫,使他不停地变换着角度,眼睛始终抬起,眺望四周荧荧烨烨的一地耀斑。嗜血过度的狼眼在无边的黑暗中愈加绿亮愈加阴毒,悄悄波动着,缓缓缩小那带着滚边花纹的包围圈,就像绞刑架上的吊环不露声色地接近着未亡人颀长的脖颈。

    火熄了。亚敦哥洛这才发现,一堆枯草的燃烧只不过成了招惹满荒原的狼朝这里汇集的信号。羊的哀叫使大地的寂静走向完美。完美的寂静默许着残杀。最后的残杀即将开始。亚敦哥洛离最先靠近他的狼只有几步。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反而没有了紧张和慌乱。他想,多少个夜晚不见星光大概是因为星星陨落后嵌进了狼的眼窝。他饶有兴致地数起来,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双眼多少只狼在觊觎他这个逃离花柳的病人。他喃喃数到一百三十一下,就觉得眼花缭乱无法数尽。他愣站着,明白自己带在身上珍惜到最后的五支箭矢已经失去了作用。他从背上取下弯弓和箭矢抛在脚下,默默凝视。一只狼扑过来咬住了他身后的羊。那羊没头没脑地疯窜,却窜进了狼群。绿色的流波动荡出片片明辉,前面的狼哗地盖过去,争抢着食物同时又互相撕咬。后面的狼知道同伴已经得逞,焦灼地发出阵阵尖嗥,一峰一峰地朝前推涌。就让他们吃吧,这是神明的意志,谁也不能违抗。古歌响起来,亚敦哥洛想用高亢的嗓音给人世问留下最后一声并不伤怀的道别――

    大树的荫凉对谁都一样,

    云中的雨水对谁都一样;

    我的老熊啊我的老狼,

    夜晚的黑色对我们都一样。

    他挺立着歌唱。从未在这么近的地方聆听过人间歌咏的狼群有些发呆。他一直唱下去,似乎不到断气他就再也唱不完。狼群悄然了。流波静静的,一只只幽幽绿眼像一盏盏永固的灯。荒原在刚过午夜的时候就出现了泛白的晨曦。歌声亮亮的,绿眼亮亮的,天空亮亮的,亮亮的那一派宁和安定的气氛,那么温情的荒原。在亚敦哥洛临近死亡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这是一个崭新的黎明,是一个用歌声礼赞死亡的昼日的开始。

    告别了魔鬼,抛远了花柳病的威胁,马背上的旅行从仲夏持续到孟秋,持续到果果哈奇中部洼野从他们眼中升起的时候。到处都是银盘似的莹莹泉跟,到处都有汪汪的一片静水。果果哈奇这个名称的原始寓意即是潮湿的土地或浅湖闪闪的洼野。

    秋季的洼野没有丝毫凉意,热风旋起飞扬的野雾,在一座座覆盖着青藤绿枝的高大丘陵之间弥漫。一轮晕散着金晖的太阳在明朗的天空轻轻移动,先遣的一队柯柯骑手和太阳平行着进入果果哈奇中部。天上地下泛滥着火一般的热情。驻牧于洼野北侧的丹那部落猝不及防的攻击,刚刚意识到必须组织男人奋起反抗时就开始被迫撤退。

    自从成吉思汗把这块广袤的洼野赐封给了丹那人的祖先之后,几百年来这里很少发生战争。旷日持久的和平软化了祖先遗传给他们的那种每时每刻都想冒死一战的斗志。他们连逃命都显得笨拙迟缓,边走边留下一些尸体,留下一些羊只,留下一些女人。女人挽救了部落的命运。她们选择高地挺立在风中,褪去身上的衣袍、围腰和护下身的鞣皮,骑手深不可测的黑眸。追击停止了。骑手们下马将这些女人抱上马背转身缓缓前去。在傍晚的残霞闪闪欲灭时,他们将邦主和部落的男女老少迎进了这片新占领的土地。被俘的女人属于邦主,至少在第一夜是这样。邦主为了嘉许骑手们的勇武,并督促他们于翌日清晨迅速进发,将丹那人尽数赶出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第一次破例允许骑手们在他之前去占有那些陌生的女人。女人是最好的良药,能够解除连日跋涉征战的劳顿。露天地上,她们承受着整个天空的压力,神情木呆呆地紧闭了眼睛,直到周围出现阵阵鼾呼,夜风吹干了男人留在她们身上的汗渍之后,才痛苦地睁开限。满天灿煜的星群变成了她们昏眼中进射的金花。她们站起来默默走到一起,团团拥抱着,为失去的家园和远去的亲人久久饮泣。

    第二天,骑手们唱着情歌出发。那在女人身上焕发出的昂奋的精神催动着他们。他们如行云流水,顺畅地来到了洼野南侧。逃到这里准备定居的丹那人再次受到敌人的挑衅。

    满地蒸腾的白雾让丹那人发愁,却又让他们滋生出一线希望。白雾如同流汁冲洗着远方丹那山的姿影,那姿影撑天峭立,隐约之间不动不摇。丹那人的山是丹那人的象征。他们因此而感到踏实稳妥,不相信部落的覆灭就在临近的这一刻,如同他们不相信丹那山会有倾颓的一天。

    矮壮的丹那可汗站起来,对咄咄逼人的柯柯骑手说,丹那的后代已经到了祖先领地的边缘,我们不会跪到别人的土地上去躲避灾难。举起你们的战刀,快快让我们碎尸万段。我们的血将流遍整个果果哈奇中部,我们的鬼魂将依附在你们身上永世诅咒你们。领头的骑手一个黑猩猩模样的人说,我们的目的不是屠杀,而是征服,献出你们的肥羊,献出你们最美丽的姑娘。我们的邦主最喜欢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丹那可汗说,肥羊已经让你们追散,剩下的全是瘦羊;姑娘虽然美丽,但不能跟随狠毒的狼。黑猩猩说,姑娘要是美丽迷人,再狠毒的狼也会变得温顺善良。丹那人,既然你们没有肥羊,那么现在只有美丽的姑娘才能救你们的命。为什么这样吝啬?莫非所有的姑娘都已经做了你们这些怯懦者的情人?要是你们的情人不能救你们的命,她们的爱情就是虚情假意。快快决定吧,我们的骑手可从来没有为杀人等这么长时间。黑猩猩身边的骑手们脸上挂着冰凉的微笑。寒光闪闪的缀铃长刀摇晃在手中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脆响。马背上的屁股跃跃欲试地抬了起来。扬起的马头上细长的马耳朵纷纷跳动。

    一阵疾骤的踏踏声――丹那人中飞出一匹乌鬣乌尾的红色骝马,像飓风横过大地时推动着云堆尘团的前锋,在两个包抄着丹那人的柯柯骑手之间掠去,掠向无边洼野的??气雾里。飘飘然的发辫使马背上的人成了一面黑亮的旗帜。黑猩猩没有看清她的面孔,但从那两个骑手呆痴的无所措手足的举动中,已经明白了一切,脑海里顿时升起一轮通体莹润的满月――满月一样丰腴的面容,满月一样清澈的眸子,满月一样迷人的青春风采。世界上只有女人的美貌,才会使临阵的柯柯骑手忘乎所以。

    被围困的人群有些骚动。丹邪可汗来不及上马,大步撵过去,却被骑手用刀拦住。他大声喊叫她的名字,娜娜?,娜娜?。

    风驰而去的美入娜娜?像聋子回望的一瞥也没有。黑猩猩哈哈大笑道,丹那人,赞美你们的姑娘吧,她除了美丽听话,还有勇敢无私。我就要离开你们,带着她去向柯柯邦主表达你们的心意。五天以后,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就自由了。大地的主人柯柯骑手将命令广阔的果果哈奇像对待主人一样到处向你们张开温暖的怀抱。骑手们,你们也听着,没有邦主的命令就不准丹那人离开这里。他勒马转向,去追撵娜娜?姑娘。一匹枣红色的牝马闪耀枣红色的光芒,奔向旷野深深的诱惑。

    失去了所有依傍,没有了任何顾盼,亚敦哥洛的心失落在最原始的孤独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你就要死。你最好闭上眼睛什么也别看见。你如果看见身边有些肉并想满足自己的辘辘饥肠,来世你就会变成一只不断寻食鲜肉的饿狼。你如果看见丰美的牧草并赞美它的茵茵绿色,来世你就会变成一只为牧草而早出晚归的羊。你如果看见一只草鼠并羡慕它的活泼自由,来世你就是一只被秃鹰追逐、被豺狐伏击的草鼠。你如果想到母亲并流连她的温情,感激她的养育之恩,来世你就会成为一个整日为男人和孩子操劳的女人。在死的一刹那,你不要生气,不能在悲愤中离开人世,更不能在邪恶的欲望中断气。忘掉你所仇恨的一切,忘掉你所热爱的一切。你如果愤怒,来世你就是一头被猎人的箭射穿心脏的野兽;你如果充满邪恶,来世就会变成魔鬼的化身,给人群制造瘟疫。你应该继续唱下去,用歌声赞美死亡。这样你就会带着无畏无私的勇气去阴曹地府争得你合法的权益。你想来世做什么你就是什么,因为不怕死的勇气和真善美的力量会暗中帮助你脱离黑暗。

    亚敦歌洛最后看了一眼包围着他的狼群,紧合眼皮,歌声从心里油然而生:

    你前世是个健壮的牧人,

    饥饿蒙蔽了你的眼睛;

    你今世是个凶残的恶狼,

    跟踪着鲜肉追逐着前世的伴侣。

    他突然不唱了,热流涌遍全身。狂喜的光辉撑开眼皮扫向头顶那一轮煌煌丽日。为什么白昼下的狼群如此倦怠,行动如此迟钝?它们久久凝视我而不过来撕咬,难道是由于认出了我这个昔日的同伴?他坚信它们前世是一些在饿馁中发狂的人,它们认得他而不肯施加恶戏的凌虐。他朝前走几步,大声对狼群说,认得我么?我叫亚敦哥洛。当初,在死前,你们眼盯着一堆肉并想得到它,所以你们就成了饿狼。但你们前世的饥荒并不是我的错。愿仁慈和善良占据你们的心,不要威胁一个不怕死的人。如果你们宽容地对待别人的性命,你们还会变成人,变成一个勇敢的骑手,像我一样,走南闯北,无所畏惧。

    狼群凄清婉转的哀嗥声声入耳,像无数女人的泣咽。它们想起往日的苦难,依稀觉得在一个十分遥远的日子,当它们为迫临的死亡懔懔而涕时,有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就曾出现在黑暗堙塞的死亡线上。但那种想做饱鬼的愿望使它们只顾盯视那些生的与熟的血肉,而没有仔细咀嚼声音的含义。如今想起来倒有些似曾相识。亚敦哥洛打直腰板、挺起胸脯、昂首阔步朝前走,凛然之气、威武之风从他的神态、他的走姿、他的擂鼓般的脚步声中传递而出。狼群搅起一片灰色的巨大涡流,凄嗥变得短促凌乱。最有灵性的狼首先跑开。比较有灵性的狼一边回望一边不紧不慢地跟上。那些懵懂无知或前世并不是人的狼不明白出现了什么令它们戒惧的怪物,弯弯地翘拖着尾巴相随而去。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令人迷惑。亚敦哥洛看到,就在狼群溃散的那一边,一匹两头黑中间红的骝马风驰而来。在他看清马背上是个女人的同时,又发现紧跟其后还有一匹逐猎的枣红马。女人呀呀地叫着,似乎在向他求救。天启神授,他没做任何判断和思考,就本能地有了一种对恃强凌弱的愤慨。他拾起弯弓并把箭搭在弦上。这个举动决定了他的命运,而那一根呼啸而去的利箭却把这命运推向不可更改的地步。

    枣红马的主人落下马背。枣红马在狂奔中改变了方向,跑了几步就转同主人,停在那里哀哀嘶鸣。亚敦哥洛快步过去,认出了黑猩猩,懊悔地俯身将箭拔出。那一箭正中心窝,虽然拔出了箭却无法驱走死神的扼制。他伫立片刻,祈求死者的原谅,然后回身牵住马缰,跳上去用双脚的踢打催促枣红马继续它的追撵。

    亚敦哥洛紧追不舍,直到马乏人困才超过她并横挡到她面前,迫使她立马和自己面面相视。他看到她姣好的面容上是诗意的明丽,骄矜却又显稚憨的神情在四野绿风的拂扬下扑朔迷离,清纯的涟漪浮动在两只又大又圆的眼中,鼻梁挺出一脸天真的俏美顽野,丰厚的柳唇紧闭着,似乎在收敛它那肉感的刺激。亚敦哥洛有些犯呆,不够用的眼光只能盯住她的一个部位,而她的每个部位都具有令人感动的韵味。峙立了许久,他有些眼花沉昏,甚至没注意到她已经跳下马背,丢开缰绳,朝一边走去。他打了个愣怔,赶紧下马急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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