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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暮雨潇潇下江楼(一)

    翌日,梦莲池,双莲亭。

    一池残荷,荒草孤亭。几只鸥鹭从枯黄的芦苇丛中掠起,扑着白色的羽翅飞入暗沉沉地天际中去了。

    并蒂莲塘中数只鸂鶒,懒懒地在凋残的荷叶下休憩。

    亭内石桌石凳,依旧是往日的风景,亭外却是潇潇暮雨,尽洒江天。

    雨泰的头颅被放在石桌上,青铜香炉内燃着香火,白螺杯中盛着绿萍酒。

    喝下一壶酒,我对着满池残荷,洒下一眶热泪来。

    酒液洒在燃烧的黄色冥钱上,黄色的火焰骤然闪过一抹微蓝。

    我怔怔道:“水容,害死你的人,雨泰,羽觞,如今都死了。你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霞弟。”

    悠长的一声呼唤,自身后传来,那声音,是那样的熟悉。

    我转身,却对上水容明黄的身影,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额上勒着的二龙抢珠金抹额,左耳上的那颗红莲耳钉。

    “水容?”

    我估计是喝得有点多了,多到产生了幻念。

    然而水容的皂靴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泥金洒花的油纸伞。

    他走过来,捧住了我的脸颊。

    他指间的温度,传入我的皮肤里。

    我怔怔地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

    “你,你没死?”

    水容轻轻一笑,“是的,霞弟,我没死。”

    我忍不住给他一个熊抱。

    兴奋得再度泪流满面,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太好了,太好了,你竟然还活着,水容,你竟然还活着。”

    水容明亮的大眼睛闪着异样的光泽,仿佛层云密布的天空中拨出的一线亮光。

    他看着我道,“你为了我,连皇帝的头都砍了;我怎么忍心一个人死去呢?”

    “王爷说得对,如今流霞公子这一剑,恐怕是要名留青史了。”

    一声朗笑,暮雨中又走出一个人,颀长清瘦,青衫飘逸,一双黑色的瞳子,炯炯有神。

    来人却正是天水第一才子百狂生。

    我心中一怔,百狂生看起来,并不像被刑讯逼供过的样子,连水容看起来也不像。

    正在我疑惑间,暮雨中又走进来一个人,细看之下,竟然是锦王流景。

    流景儒雅一笑道:“一年不见,醉流霞出落得,越发的俊秀,这俊秀中,还带了些英气。”

    我有些讪讪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锦王看了看水容,笑道,“四皇弟,还是由你来给醉流霞解释吧。”

    水容点了点头,将其中的原委娓娓道出。

    原来恭王和国师寒翎勾结,利用寒翎手中掌握的军队发动叛变,迅速地控制了整个皇宫,之后更是一碗药药死了雍和帝,水容和流景一干人等,都被拘禁。

    他们被拘禁在国师寒翎的府中,却不是我所去的那个地牢,那个地牢中的百狂生与水容,都是寒翎找了身材外貌相似的人易容改扮的,目的却是引我上钩。

    我看了看他们三人,疑惑道:“那又是谁将你们放出来的?”

    锦王温文一笑,“是二皇兄。”

    “姽婳?”

    百狂生点头道:“昨日雨泰在芳华殿被刺的消息一传出,朝中大乱,国师府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一夕之间,寒翎竟然不知所踪。檀王便将我们三人放了出来。”

    我心中诧异,寒翎是离魂的人,他突然失踪,难道和离魂有关?

    于是我便问道:“那檀王和檀王妃呢?”

    水容微微一叹,大眼睛里闪过一抹黯淡,“昨夜国师府被一场大火烧为灰烬,二皇兄与二皇嫂,都消失在那场大火里,不知所踪。”

    雪影雪魄,檀王姽婳,还有那长相艳美,性格怪异的王妃,竟然在一夕之间全都失踪了。

    我心中一阵喟叹,百狂生却走了过来,对水容道:“王爷,在下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流霞公子谈谈,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水容点头道,“恩师请吧。”

    他说着,便与锦王撑了伞往荷塘边去了。

    暮雨继续下着,双莲亭中,便只剩我与百狂生两人。

    气氛有点阴郁,我便道,“不知百先生有什么事要与流霞谈?”

    百狂生盯了我半晌,才道:“如今叛贼已死,玉王必然会继承大统,不知道流霞公子有何打算?”

    我心中已经明白百狂生的意思,不由得微微一叹道:“先生可知,师父为了流霞,已经失去了双目和双腿?”

    百狂生神色一动,有些愕然道:“东风楼主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将琼珠楼梅花林中的决战细说了一遍,听得百狂生也不禁叹息数声。

    良久,他才喟叹道:“这样看来,流霞公子是势必不会离开东风楼主了。”

    夜幕渐渐降临,亭外的秋雨,却越下越大了,我抚摸着黑漆漆的阑干,叹道:“水容,就要拜托先生多多照顾了。”

    百狂生道:“东风楼主的眼睛和腿,可有得治?”

    我看了看百狂生,他眼中关切的神色令人为之一动,便道:“师父目前在薛神医的别恨林里,只希望薛神医能有回天之术。”

    **

    我连夜回到薛湘灵的终南别业,滂沱的夜雨,湿透了我绯红的衣衫。回到房间里,东风已经躺下,室内昏暗一片,没有灯,就算有灯,东风也什么都看不见。

    我将身上弄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翻身上了木榻。

    “霞儿。”

    东风睁开眼睑,那双淡绿色的眸子,在黑夜里闪着莹莹的光泽,温润极了。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细长的眉蹙了蹙,“怎么不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他说着,已经坐起身来,自榻边取过一条靛青扎染的细布,熟练的为我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我握了他的手,“师父,我自己来就好。”

    东风柔柔一笑,道:“霞儿这头好青丝,可真是难打理。”

    想到这一年多来,都是东风在为我梳理头发,我的脸颊上不由得一阵发烫。

    “师父……”

    东风笑着一只手搂过我的腰,一只手继续为我擦拭头发。他修长的指节轻轻地揉过我头部的肌肤,一阵阵疲倦、温馨而又舒适的感觉从神经末梢传来。

    渐渐地我有了睡意,渐渐地,我在东风的怀中,沉沉睡去。

    秋日的晨间,晓霜凝铺,黄叶绕阶。

    我在东风怀中悠悠转醒,昨夜的一觉,将两天来的杀戮、倦怠,各种的负面情绪,冲洗一空。

    虽然心中仍然担心着东风,身体上却是舒适了不少。

    红儿打开帘子,粲然一笑道:“霞少爷,快起来吧,薛神医找你呢。”

    我一怔,撩开床帷,问道:“薛神医找我什么事?”

    我此刻正躺在东风怀中,衣衫半敞,红儿看着,不禁小脸微红。

    红儿那娇俏的瑶鼻挺了一挺,哼道,“谁知道呢,那薛神医的脾气可是怪得很,这么一大早的找少爷,说不定是找到治疗风公子的方法了呢。”

    我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拉开被子就往床下冲,“好,他在哪里,我这就去见他。”

    我和红儿这一闹,早就惊醒了东风。

    “霞儿,别这么急,穿好衣服先。”

    我见自己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不由得尴尬一笑。

    红儿咯咯笑着,自花梨衣架上取过衣物,一一地为我穿上。

    穿戴整齐后,我便对东风道:“师父,霞儿去去就回来。”

    东风点头道:“好。”

    我去主厅找薛湘灵,无奈却扑了个空,只是遇到那个青衣的童子,说是薛湘灵此刻正在后山的药圃中,让我往药圃中去寻他。

    我只得转过几间木屋,沿着曲折的山径往后山而去,一路上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踩折了哪根薛湘灵的名花名草名药,免得他一气之下便不治东风了。

    后山的药圃,用木栅栏围了,枫木的栅栏上,爬满了嫣红的藤蔓,蜿蜒了整个后山,映着满林的红枫,朝阳下绚烂极了。

    药圃中间是一角草亭,没有匾额,亦无题咏,澹澹然有任其自然之旨。

    薛湘灵一身青衫,正坐下亭中,手中拿着的药杵,似乎在研磨着什么。

    “薛神医。”

    我飘身越过药圃,落在草亭外,唤道。

    薛湘灵一边研药,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微一怔,旋即道:“在下流霞。”

    薛湘灵又道:“你想要我救你师父?”

    我道:“是。”

    薛湘灵突然调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你可知道,我不救嵰雪山的人?”

    我盯着他,注意着他脸上的神情,“你留下我们,不是代表你愿意医治他吗?”

    薛湘灵突然朗声一笑,两条雪白的眉毛往上一挑,“你可知道,我留下你们,是因为你。”

    我一怔,“因为我?”

    薛湘灵道:“没错,准确的来说,是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我又是一怔,人人都说我像艳雪,难道这个薛湘灵,也是因为我长得像艳雪才让我们进入他的别恨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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