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女频小说 > 沉醉东风

正文 为谁风露立中宵(一)

    长安,玉王府。

    明霞散绮,夜凉河汉清浅,一轮明月似沉钩,翡翠珠帘卷,栏杆斜照未央楼。

    未央楼外,瑶阶之上有金盘承露,传言当年武帝好神仙,于宫中特设金铜仙人承露盘,破晓则以盘中露和玉而食,可以长生不老,最终羽化登仙。后来汉室衰微,金铜仙人及承露盘被毁,李贺作《金铜仙人辞汉歌》,其诗云,“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当今皇帝名文正,年号雍和,喜书画,好风雅,亦好黄老,好神仙道术。

    十八年前皇帝驾幸东海,遥望蓬莱仙山,本为求仙问道,不料却无意中救下一位身受重伤的女子,自此情根深种,弃求仙之心而归月老门下,专心专意,只宠爱水妃一人,弄得后宫三千粉黛,为之颜色顿失。

    这雍和帝专宠水妃廿年,却只生得一子,便是当年流落在外,而今宠极一时的玉王水容。

    是以这未央楼外的承露金盘,乃为雍和帝特赐,一全其求仙好道之心,二为佑其爱子福泽绵长。

    未央楼内,金环衔壁,有若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堂。

    牙雕博山香炉内,袅着凤髓香,临轩红罗掩映的雕花窗边,水容一身明黄袍服,腰结玉玎,带垂朱璎珞索,头戴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面如满月,色若秋霜,正专心致志地翻着桌案上一摞一摞的黄绸皮封的折子。

    “王爷,喝杯茶吧。”

    穿一身红罗妆花长褛的少年,十二、三岁的年纪,眉清目秀,名叫卿云,本是雍和帝赏赐给水容的十个男童之一。

    “好。”

    水容接过卿云递上的木兰花玉雕茶盏,浅浅的啜了一口,又将茶放回桌上 。

    水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卿云看了半晌,看得卿云的粉脸上,染上两团红晕。

    那柳眉莲腮,微涡媚靥,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水容看着卿云,心中却想着他与流霞,当初少年不识愁滋味,以为一时的离别,换来的是长久的相守。

    而今三载分别,匆匆相聚便又天各一方,不知今夕何夕,相见又是何时,此番心中的苦楚,真似煮豆燃豆萁,本是生于同根,偏偏自我熬煎。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水容心中一算,流霞离开洛阳,已近半载,这半年来父皇越发地将朝政交给他,平日里公务缠身还好,此时此刻,思佳人而不得相见,心中之绸缪宛转,伤心怨悒,真是难以尽数。

    “王爷,夜里凉,披件衣服吧。”

    卿云见水容怔怔的,忙收起散乱的心神,自雕花屏风之后取过一件天蓝缎绣披风,为水容披上,并为他系好坠着蓝色流苏的绣带,掖好衣襟。

    “卿云,你下去吧。”

    无数个夜晚,当他企图接近水容,最后总是那么一句,“你下去吧。”

    卿云咬了咬碎白的牙,声音低若蚊蝇,绞着手道,“王爷,王爷可是嫌云儿伺候得不好?”

    他自幼便被当作娈童调教,自然知道要讨主人欢心应该做些什么,如今跟了相貌好,性格好,又最受皇帝宠爱的水容,自然是满心希望能得到他的宠幸。

    然而他在水容身边快一年了,别说是娈童,就是姬妾,也不见水容碰过一个。

    他听婢女们私下议论,有的说是王爷性不好渔色,有的甚至说王爷在出征西戎时受了伤,根本不能房事,还有的说,说是王爷是为了一个人,守身如玉。

    他还听说,那人美艳不可方物,那人便是琼珠楼的头牌相公,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醉流霞。

    他还听说,王爷为了他,甚至愿意放弃整个江山,只可惜,那醉流霞,竟然在半年前神秘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水容看着卿云,肃容道:“本王喜欢你在身边服侍,便是因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若还有其它的贪求,明日就不用再在本王身边伺候了。倘或你嫌待在本王府中不快,你说你看上了那位王爷或者公侯将相,本王将你打发去了便是。”

    水容一番话,说得卿云脸色发白,连忙颤抖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抽噎道:“求王爷息怒,王爷开恩,小的就是死,也不要出玉王府,小的情愿待在王爷身边,为王爷端茶送水,就是将来王爷不要小的了,也求王爷一条白绫将小的赐死了,小的也绝不出玉王府一步的。”

    水容见他如此,不由得轻轻一叹,道:“起来吧。本王不打发你出去就是,你依旧在本王身边伺候便是。”

    卿云一听,连忙收了泪眼,磕头道:“谢王爷开恩,谢王爷成全。”

    水容抚额,拂了拂衣袖道:“下去吧。”

    卿云这才道了声,“王爷早些安歇。”,便退出了未央楼。

    卿云走后,水容原本想再看几本奏折再睡,然而当他打开一本折子的时候,那日在琼珠楼,流霞以手覆着他的折子,让他别再看的情景恍若重现。

    他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那明月里,似乎嵌着流霞绯红的身影,他额间的那朵红樱,他那双黑白分明灵动俏皮的眼,他那晕着红云水墨一般的长发。

    他在明月里,对着他调皮地笑。

    水容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一丝湿润。

    突然,蕉叶丛中,走出一道凌乱的影,有人在吟诗。

    吟的是一首《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那人吟一遍,便长叹一声,又吟一遍,又是长叹一声,这样反反复复,几遍下来,水容也便知道是谁了。

    “恩师。”

    水容连忙迎出了未央楼,果见花影扶疏的瑶阶之上,一株绿叶芭蕉之下,立着个瘦长身材,一身青衫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容清俊,骨节嶙峋,有若瘦峰,一双清目,却炯炯有神,来人正是有天水第一才子,被流霞称作天水第一狂人的当朝丞相百狂生。

    如今的百狂生,不但是天水王朝的丞相,也是玉王水容的太傅。

    水容向百狂生微微一拜,恭敬道:“恩师缘何夤夜到此?”

    百狂生却道:“王爷可知,为师方才所吟之诗为何?所言为何?”

    水容道,“恩师方才所吟,是《诗经》中的《月出》,至于其所说内容……”

    水容说到此处,不由得玉面微赧道:“这却是一首月下怀人的诗。”

    百狂生长笑一声,又道:“王爷既然知道是一首怀人的诗,可知毛诗序是怎么解的?”

    水容愣了半天,才道:“毛序上说:‘月出,刺好色也。在位不好德,而悦美色焉。’”

    百狂生也静默良久,才长叹道:“王爷固然是不好色,无奈却是情根种得深了点。他辈好色者,不过皮肤滥淫,似王爷这般,一往情深,往而不返者,却是最易泥淖深陷,稍有不甚,便是病入膏肓,也未可知。”

    水容的眼中,却滴出一滴清泪来,“恩师放心,小王既然答应恩师,只要霞弟过得好,便情愿放弃此生所爱,专心为天下黎民苍生计,岂敢有违。”

    百狂生听他口中唯唯,心实不然,知他终是为情所系,依旧在情天欲海中熬煎,不由得叹道:“根据流花家的少主来的消息,流霞公子目前正一心一意跟他师父练功。将来他在武学上若能大成,王爷能顺利继承大统,你二人或能重逢,也未可知。”

    水容听得双眼雪亮,神情激动地道:“霞弟,霞弟他还好么,他真的还好么?”

    百狂生见他这般孩子气的样子,不由得心中狂叹,觉得刚才自己的一番诗教都白搭了,白白的吟了一首诗,白白的引出一番儒家以天下苍生为已任的诗训。看来这人一旦堕入情障,便似着了疯魔,你就是拿棒子敲他,拿锥子刺他,也敲它不醒。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百狂生自袖子里取出一封书柬,递给水容道:“王爷自己看吧,这是流霞公子托流花家的少主带给王爷的。”

    水容从百狂生手中接过书柬,珍而重之地看着那青色的书封,他的手有点抖,他的心,激动得有点发颤。

    他撕开那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白色的宣纸,却是两幅设色山水。

    一幅山水,画着一座重楼,檐下立着个少年,正打开挂在玉兰花枝上的金笼,一只通体红羽的燕子,破笼而出,震着羽翅,沿着一径落花,飞出园去了。

    另一幅山水,一川烟草,一条清溪,一红一青两只燕子,在微风细雨中轻斜着掠过水面。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那是元夕之夜,他在绛云楼所出的灯谜,流霞此番运用,也算别具匠心。

    水容看着伫立在落花中的少年,知是自己,又看那只终于脱离牢笼的羽燕,知是流霞,心中又是一阵快慰。

    他见那自由自在游戏在细雨中的一红一青两只燕子,心中又不禁一阵神伤,他只恨,为什么自己不是东风,能带着霞弟远走高飞。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