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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雪里(下)

    那时,正是一九六一年,一场大灾害造成的严重创伤还没有平复,农村依然极度困难。该开学了,学费还没有着落,我急得哭了起来,父亲锁着眉,很歉疚地哄劝我说:“亮亮,你先去报到,学费过两天我给你送去,嗯?”

    看着父亲为难的样子,我只好先走了。父母亲送我到村口,雪里不肯回去,一直送了我四里多路,越过那片乱葬岗。它大概是怕我也迷了路,却不承想这是白天,倒难得它对主人的一片忠心。我停下来,俯身抱住雪里的脖颈,抚摸着告诉它:“回去吧,嗯?等我放了寒假,一定带你去野地里追兔子、撒撒欢儿,去吧,去吧。”它像是听懂了我的话,用它温热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站住了。

    我走了,走出好远,回头一望,雪里仍站在一个高高的土丘上,向我张望。不知怎的,这惜别之情竟使我喉头发哽。蓦地,我掉下两串泪来。

    到了学校,我天天盼父亲来。第五天,父亲终于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憔悴。在传达室门前,我欢快地叫了一声,冲上去抓住父亲的胳膊,把家里人问候了一遍,自然也没有忘掉雪里。

    父亲脸色阴郁,躲闪着我的目光,口里含糊地应着:“好”、“嗯”……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卷钱来,塞到我手里,说,“亮,学费有了。”我发现,父亲的手和声音都有些颤抖,脸上游过一丝苦笑。

    我有些疑惑起来,心中一沉,忙追问:“这学费哪儿来的?”

    “……”父亲张皇地望了我一眼,又沉下头去,“雪里,我把它……卖了。”

    “啊!——”我浑身惊颤,脑门一蒙,差一点摔倒。父亲一把拉住我,无言地沉默着,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咳——孩子,日子难哪,爹也是……没办法。”他抽咽了。

    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无声地流淌,我捏着手中的钱,刀割一般难受。是的,父亲也是深深地爱着雪里的呀!想不到雪里护送我过坟场,竟是永诀,为了成全我,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后来我听说,它死得很惨,这痛苦更让我忍受不了。

    那天,雪里挣扎着、哀嚎着被狗屠绑到土车子上,推走了。他是答应过不杀它,父亲才同意卖给他的。但事实上,在狗屠眼里,所有的狗都是狗肉。父亲应当是知道的,可他存着一点侥幸,这么优秀的猎狗,他也许会养着。半路上,雪里预感到死亡的临近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它挣断前腿的绳索逃跑了。狗屠追了一段没有追上,又怕丢了别的狗,只好回转。

    雪里死命奔跑,摆脱了追捕,拖着仍在绑着的后腿,惊慌地往家里跑。但当它绕到村东北的那片坟场时,犹豫了,大约在猜想回家后,老主人还会不会二次卖它,或者想等到天黑了再往家走,也许,它在等待小主人会突然从县城回来搭救它。雪里疲惫而艰难地在坟场里徘徊着、躲避着,唯恐被人发觉。那种矛盾惶恐的心理,我完全猜想得到,后来一想起来,就难受得掉泪。

    傍晚时,雪里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回家。它挣动着用前爪扒掉嘴上捆绑的绳子,又用嘴一层层咬断后腿的绳子,正要彻底解脱时,恰好被前村一个打兔子的猎人看到了。他一见雪里这副模样,立刻断定是卖掉又逃跑的狗,没主儿。于是顺手一枪:“嘡!”一团铁砂喷在雪里头上,它应声倒下了,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

    事后,猎人闻知是我家的猎狗,很抱歉地送来一张狗皮。我父亲能说什么呢?等人家走后,他数了数,狗皮的头上有十三个洞,可以想见,雪里的头当场被打得稀烂!老人家忍不住,再一次为这条义犬的丧生流了泪。而我,作为雪里牺牲的受惠者,至今回想起来,仍是抱憾无穷。它的死,为我也为那段吃大锅饭的历史付出了学费。

    如今,我的大女儿即将升人中学。值得庆幸的是,历史的失误已被纠正。农村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孩子们再也不必为一笔学费,在纯洁的心灵里留下什么创伤了!

    《北方文学》198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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