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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羊脂玉(三)

    他又是出奇地干净,仍是不吸烟,炒菜时话也不说。这一点,又讨工作人员喜欢。

    何师傅还是个勤快人。在这个小镇上,粮管所、医院、供销社、机械厂,都有食堂,但都不如公社食堂难办。上级干部来了,大小队干部开会,都要吃饭。加上公社本身的干部下乡,来去没个钟点,一天要开**次饭。何师傅不厌其烦。有时公社干部下去解决问题,半夜三更才回来。他便让二狗去歇息,自己等着,一晚上到大门口接几次。一旦听到铃声响,赶紧回厨屋张罗。何师傅懂得每个公社干部的铃声。等下队干部把自行车送回宿舍,洗一把脸,来到食堂,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鸡蛋汤什么的,已经放到锅台上了:“喝吧!”保你满意。等干部吃罢饭,他洗涮干净,一应炊具放到固定的地点,才上床睡觉。

    这么一天天下来,真够累的。秋菊书记常叮咛:“何师傅,当心身体哇!”

    “没事。”

    通常情况下,何师傅都是让二狗回家去住。每天晚上,由他留守食堂。但每月里头,也有一两天例外。

    吃晚饭时,他查查干部都在,料定晚上没事,便解下白围裙,抖一抖干净,安排说:“二狗,今晚你睡这里吧,我有点累,回家歇一夜。”

    二狗忙说:“中!师傅你走吧,孩子们都想你呢!”

    这是实话。

    解放后不搞计划生育。七妮先后生过七个孩子,五男二女,太多了。何师傅都很疼爱他们。依二狗的主意,孩子长大了,都叫他们卖蒸馍。他认定这是个赚钱的买卖。但何师傅不同意,他和七妮商定,都叫孩子们上学。何师傅没什么亲人,每月的工资除去零花钱,也和二狗一样,都交给七妮安排,给孩子们吃饭、穿衣、拿学费。三个大孩子,两个考上了大学,一个考上了中专,如今都在外地工作。家里还有四个孩子。何师傅每次回家,总要为孩子们捎些花生、糖果之类。有时拐个弯,到商店里买些铅笔、橡皮、簿本。孩子们都喜欢这个何大爷。孩子们想他,他也想孩子们。

    当然,何师傅也想七妮。到家以后,逗一阵孩子,等他们都睡了,便泡一杯浓茶,坐在小板凳上,看七妮做针线。

    七妮的手特别巧,插花描云,飞针走线,能叫人看呆。平日里,何师傅、二狗和孩子们,都穿得干干净净的。晚上做针线时,冷不丁从黑暗飞来一只蛾子,在灯影里乱扑腾。何师傅伸手要捉,七妮一笑挡开,从线筐里取一根绣花针,离有半尺远,甩过去一下,一钉一个准,一晚上能钉十来只。这一手本领,还是当年跟白老太太当丫环时练的。那时没多少事干,看猫儿打架,甩绣花针钉蛾子,玩儿。

    每逢这时,何师傅便手捧杯子,呷一口茶,眯眯地笑着,眼睛不离七妮的身子。七妮生了那么多孩子,腰身还是那样苗条,丰满。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在灯光下,愈显得秋水汪波、眸光粼粼。有何师傅坐在对面,七妮的神采更是楚楚动人。

    二狗在家时,她决没有这样的欢悦,但也决不冷慢他。她也疼二狗,那是尽妻子的义务,或者尽姐姐的职责,其间含着几分怜悯。只有何师傅在家时,她才觉得情丝缕缕,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女人。七妮上了岁数,再不像年轻时那样感情直露了,而是变得深沉、含蓄了。她和何师傅坐在灯下,常常寻不着适当的话题儿,只是温情脉脉,偶尔借捋顺头发的当儿,抬头抿嘴一笑,其意尽在不言中,什么都有了。这样的时刻,似乎比那个少男少女的时代,还叫人忘情、陶醉。

    可是,他们毕竟一年一年地老了。何师傅一味地发胖。七妮眼角已有了鱼尾纹,乌黑的头发上,不断长出几根白丝,这使他们怅然。邻居中细心的女人发现,何师傅每次回家以后,第二天,七妮头上的白发便会减少,以至消失。她们说,那是七妮老来俏,自己拔的。还有人断言说,是何师傅不愿意她老,帮着拔的!谁见来?

    谁也没见,谁也不去追究这种闲事。只有小镇上的治保主任刘大孩,不断去找何师傅的麻烦。何师傅每回家住一个晚上,刘大孩便捏个皱皱巴巴的字条,到公社住处,趁没人的时候,展给何师傅看:“何师傅,看到吗?人民来信!反映你和七妮有作风问题呢!”

    何师傅不识字,脸一红,说:“胡扯!没影儿的事!”

    刘大孩一把拉住何师傅:“不承认?好!咱去找秋菊书记!”

    何师傅脸更红了,挣开手,尴尬着脸说:“又想喝酒了不是?家伙!来来,床底下有酒你拿出来,我去炒两个菜,行了吧?”说着,赶紧脱身去了。

    刘大孩独自在屋里捂住嘴,“扑哧”笑了。他是故意耍他,并不打算真要何师傅难堪。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掌握什么实据。那张字条,是他自己乱画的,反正何师傅不识字。

    不用说,他白骗了一顿酒吃。

    以后,刘大孩只要一犯了酒瘾,便又捏个皱皱巴巴的字条找上门来:“看!人民来信。你咋又和七妮……”何师傅仍是脸一红,赶紧置办酒莱。当然有时候刘大孩自己也提酒来,让何师傅凑个菜两个人慢慢喝。

    其实,石碾子巷那个小院的秘密,公社干部全都知道。但不知为什么,他们谁也没过问过,装糊涂。世上的事也太复杂,有时候,难得糊涂。

    早些年,何师傅要了七妮一个儿子,叫小明,改俞姓为何姓,也算有了后。何师傅还有个老思想,小明是七妮的第五个孩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去年春天,何师傅退休,让他接了班。

    俞二狗挺满意。他自己不愿意退休。他说还能干几年。

    何师傅和七妮的关系,一直瞒了他几十年,竟毫无觉察。这有点不大可信。所以石碾子巷也有人说,俞二狗其实早就知道。他是装聋作哑,有意成全他们。他知道七妮爱的是何师傅。再说,七妮虽说不爱他,却非常疼他。何师傅也没有亏待他,一辈子像个老长工似的,挣的钱都给他家养孩子了。三年困难,十年动乱,日子那样窘迫,不仅度过来了,而且供养孩子们都上了学。他家的孩子都像七妮一样,个个聪明。一个家庭就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三个高中毕业生,最小的闺女(酷似七妮),也正在读高一,前途不可限量。这在石碾子巷,可以说拔了顶尖。凭二狗的能耐,他还想什么呢?该知足了。他和何师傅、七妮是风雨同舟。这是一个相依相存的家庭。

    这么说,俞二狗并不憨,大智若愚呢。小镇上的人说:“这家伙是个‘憨老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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