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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羊脂玉(二)

    这把玉锁相当珍重,是何师傅家中祖传下来的。不仅形状好看,而且玉质好。世上的玉分为多种:玛瑙、孔雀石、绿松石、青金石、岫玉、南阳玉、硬玉。硬玉又叫翡翠,已属珍贵。但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软玉。软玉包括白玉、青玉、青白玉、碧玉、墨玉等。中国人用玉以软玉为盛,洁白如脂者为上品。何师傅这块玉锁就是由这种玉做成的。这种玉自古以来为人称道,素有“羊脂玉”之称,产于新疆和田。传说,当年西王母曾到中原“献白环玉块”,就是指这东西。屈原也极言赞美说:“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中国人对玉很迷信,认为玉石是“天气之精”所化,故有“饮玉粉治病,佩玉件避邪”之说。何师傅把最珍爱的东西送给七妮,不仅有美好的祝愿,而且有深厚的情谊。七妮自然明白。她把玉锁拿在手里,爱惜地抚摸着。玉锁真的洁白如脂,在红绸的映衬下,愈显得鲜润晶莹。她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心里突突跳个不住,眼睛陡然亮得要燃烧,一伸手又送给何师傅:

    “给!”

    “咋?”

    小何师傅困惑地睁大了眼。七妮脸红扑扑的,娇着小嘴说:“给我挂上!”说着往前跨了一步,胸脯几乎碰上小何师傅了。这是大胆的挑逗和鼓励!

    小何师傅激动地在围裙上擦擦手,紧张地喘着粗气,接过来慢慢挂在七妮雪白的脖子上。发丛间一股幽香袭来,小何师傅冲动地扑了过去……

    从此,他们的关系更密切了。每天有事无事,七妮都要来厨房门口绕一圈,有时还进厨屋帮帮手。白天,为了防止人追问,她把玉锁挂在贴胸的地方,晚上睡觉时取下来,在手里玩一阵,才放在枕头下藏好。

    可是不久,一桩灾祸降到了七妮身上。那天晚上,老太太差七妮去白半县房里送东西。七妮出落得玉芙蓉一样,这个畜生早就在打她的主意了,于是关上房门,乘机将七妮糟蹋了。七妮忍辱瞒了几天,后来向小何师傅哭诉了。小何师傅气得“咯嘣”咬断半颗门牙。第二天,他弄了一包砒霜,要下到锅里,毒死白半县全家。七妮看他神色不对,问来问去,小何师傅如实说了。七妮赶紧要了回来,她怕招来更大的祸端。小何师傅想带七妮逃走,可是家有老母,只好暂时作罢,慢慢熬着。

    白半县被八路军杀了以后,家中的十几个丫环侍女一哄而散,各奔前程去了。其中一个姓夏的姑娘,叫秋菊,平日和七妮最要好。她参加了革命。临走时,秋菊动员七妮一起去,七妮不愿意,她要等小何师傅回来。秋菊知道她和小何师傅的关系,不好勉强她,一个人去了。

    这段日子小何师傅哪儿去了呢?在这前一个月,他遵奉母命,出外寻他爹去了,并不知道白家院的事变。七妮在小镇上等了一年多,没有音讯。人们传说,他八成走了他爹的老路,再不会回来了。七妮进退两难,不知哭了多少次。不过,从没有向外人说过。一个姑娘家,又是在那种时候,怎么说得出口呢?

    七妮的心事,只有石碾子巷拾大粪的老汉俞时周知道。

    白家败了以后,大院成了国民党的乡公所。七妮无家可归,俞时周看她可怜,就把她叫到自己家去住了。这老人很善良,并没有别的意思。七妮多了个心眼,拜俞时周为干爹,和俞二狗姐弟相称,并把和何师傅的关系说了。俞时周很同情她,一拍胸脯:“闺女,你放心,干爹不难为你。”

    七妮就在他家住下了,除了做点家务,还搞刺绣。她不愿让人白养着。在这期间,七妮在晚间偷着去过何家桥,看望小何师傅的老娘。何师傅的娘就是这时候哭瞎了眼的。七妮可怜她,不断送些东西,可到底没敢搬来同住。如果小何师傅在,她敢去,并不怕人议论。可是小何师傅不在,假使搬过去,他万一真的回不来了呢?一辈子守活寡?她还不大甘心。七妮虽然多情,却并不缺少主见。

    一年下来,眼看小何师傅杳如黄鹤,俞时周老汉才开了口,想让七妮嫁给他儿子俞二狗。并且说,如果小何师傅有一天回来,决不拦她,还让她和小何师傅成亲。这话入情入理,而且人家有收养之恩,七妮不好说什么了,犹豫几天,终于嫁了二狗。她怕以后变卦,空口无凭,在成亲头一天,向俞时周老汉要了字据,在身上带着。

    七妮并不喜欢二狗,但她又不想离开小镇,总以为小何师傅还会回来。她打定主意,只要他回来,就和二狗散伙。

    这年冬天,何师傅真的回来了,背来一包袱骨头,老爹饿死在关外了。这一年间,他历尽千辛万苦,寻踪问迹,四处查访,虽然背回来的是一堆白骨,总算尽了孝心。然而阴差阳错,他自己的事儿却耽误了。七妮嫁了人,几乎使他痛不欲生。

    七妮比他还要痛苦。何师傅回来,她本来是要按字据离开俞家的,但此刻又下不了这个狠心了。俞时周老汉已经死去,二狗怪可怜的。他夜间伏在床前长跪不起,求七妮不要离开他。七妮的心软了。她愣坐了半夜,长叹一声,取出字据,在灯下烧了。

    七妮和街北的姬寡妇要好,就劝说姬寡妇嫁给何师傅。事到如今,小何师傅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晚了。他踌躇多天,终于同意了。他想借此转移自己的情思,把七妮忘掉。他并不埋怨七妮,怪得着人家吗?

    但姬寡妇不同意。她知道自己有肺病,活不长,不愿拖累他。她告诉七妮,他愿意来就让他来,不会拒绝他。就是不愿正式成亲。于是,何师傅就和姬寡妇半明半暗地好了几年。姬寡妇果然不长寿,到底死了。这才是靠山山倒,靠河河干!何师傅更是加倍伤心,人一生,到底该有多少磨难呢?他孑然一身,要多清苦有多清苦。

    何师傅本来下决心要把七妮忘掉的,可是,忘得掉吗?姬寡妇一死,他想得更厉害。那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那两片红润而濡湿的唇,那一闪一闪的细腰,老在面前晃动。其实,七妮也没有忘记他。当年送她的那块玉锁,一直贴胸挂着。每天晚上,她都以为睡在身边的是小何师傅,可是伸手一摸,是五大三粗的二狗,正睡得鼻息如雷。

    刚解放那二年,何师傅在街上卖蒸馍,七妮便抱个孩子常去。两人见面,心里都有些酸楚。何师傅拿个蒸馍递给孩子:“吃吧,吃完了大爷还给!”七妮扭过脸去就抹泪。她看到,何师傅肩上一块补丁,针脚有二指宽,缝得不像个样子。男人家没女人伺候怎么行呢!她一直在悄悄地打主意。终于有一天,她叫俞二狗认他做了师傅。二狗百无一能,整日瞎转悠,这下找到了吃饭的门道,蛮高兴。

    其实呢,七妮有七妮的打算。何师傅心里明白。

    何师傅收二狗做了徒弟,不久以后,老娘去世了。何家桥一无牵挂,他就搬到二狗家吃住。这也是七妮的主意。俞二狗夫妻住东屋,何师傅住上房,那是原先俞时周住的地方。上房同时兼做蒸馍的作坊,生意也比先前大了。

    这时,石碾子巷的人开始说些闲话,有人当面奚落:“哟!何师傅,你现在有人疼了!”何师傅脸一红,低下头就走。回到小院,心里仍乱得很,多少天闷闷不乐。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里住下去。何师傅忐忑了多天,有一天晚上悄悄对七妮说:“我还回何家桥吧!”

    七妮沉住脸,盯着他说:“你别听那些人的!各家的日子各家过,关他们什么事!这个小院是我的,我当家!”

    “那……二狗兄弟?……”

    “没事。你尽管放心。”

    的确没事。有时大白天在街上卖蒸馍,二狗说:“师傅,我一人看摊子就行了,你回家去吧!”他怕师傅累着。

    何师傅眼皮跳了一下,忙咳嗽一声,回道:“中,我回去喝口水。别算错了账!”

    二狗提提裤子:“放心吧,师傅!”

    何师傅倒背手,很不放心的样子,走了。走到石碾跟前,还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向小巷深处走去。

    何师傅一去半晌不回,俞二狗也不怀疑什么。有人扯扯他的衣服,朝巷口那儿一努嘴:“当心七妮让人拐跑了!”

    “放屁!”二狗一提裤带,回头骂起来。他不信七妮会跟人走。他磕过头,七妮也许过愿的,把字据都烧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七妮不会走。他心里有数。

    家里多了个何师傅,他觉得自己像在胳肢窝里过日子,有了依靠。何师傅是混过世面的,有心眼,有技术,二狗佩服他,也感激他。家里有了卖蒸馍的生意,能养家糊口,石碾子巷没人瞧不起他了。他日子过得挺舒心。

    七妮却遇到了麻烦。石碾子巷不少人认为这个女人下贱,只要有东西,谁都能搞到手。于是不断有人做好梦。有的当面撩拨,嬉皮笑脸;有的暗使功夫,死气白赖,结果都碰了壁。有一次卖狗肉的杨二趁傍晚没人时,给七妮送去一条狗腿。他前脚走,七妮后脚到了他家,把狗腿交给他女人,说:“杨二嫂,杨二哥送我一条狗腿,俺家没人爱吃,还给你吧!”说完就走,声色不露,那女人气得一蹦半尺高,和杨二大闹了一场。石碾子巷的人围了一片。打那,再没人打七妮的主意。

    一九六〇年春天,小镇上新调来一个公社书记,是个女的,姓夏,就是当年白半县家的那个侍女秋菊。她参加革命后到过许多地方,还没有忘了这个小镇。她来镇上不久,就去石碾子巷看望了七妮。七妮抱住她大哭了一场,秋菊也伤感。七妮哭着哭着又笑了,这才想起让座、泡茶,又叙了半天家常。

    不一会儿,何师傅回来了。大家原都极熟的,见了面很亲热。何师傅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秋菊书记倒没有说啥,只开玩笑说:“何师傅,你这么在家待着,不把烧菜的手艺也丢了吗?”七妮忙接过去说:“谁说不是呢,那就烦你给找个事儿做做吧!”秋菊用指头一捺七妮的额头:“死丫头,你倒会钻空子!”说着,几个人都笑起来。

    恰在这时,俞二狗用土车子推着蒸馍囤进了门。现在只他自己招呼生意了。困难时期,生意冷得很,而且白面蒸馍也变成花卷了。刚才在街上,二狗就听说新来的书记看望他家七妮去了,高兴得蒸馍没卖完就往家跑,见了秋菊书记,二话没说,摸出两个蒸馍递上去:“你吃!”秋菊书记忙推辞了,笑着说:“也是个老实人!”仅半天时间,她已经知道了这一家的特殊关系。至于何师傅和七妮的情分,早在白家大院时就知道。七妮什么也没有瞒过她。

    秋菊上任,忙着组织恢复生产,没黑没夜,没顾上再来看七妮。半年以后,恰逢公社炊事员退休,秋菊提议,让何师傅顶了他的角色。何师傅从此又回到了这个大院。一九六四年,二狗也让他带进了公社食堂,做下手。二狗成了工作人,街上有人眼红:“熊样!”二狗摸摸脖梗儿,笑了:“嘿嘿,沾师傅的光。”

    何师傅当了公社掌勺的,大家并不认为是秋菊书记安插亲朋。没那回事儿!何师傅这一手技术,城北半个县没人能比,人家大小场面都见识过,要样儿的席面都会摆弄。什么金凤求凰、二龙戏珠、九牛二虎、瑶池七仙、鸳鸯戏水,什么二十八星宿、七十二变化、一百单八将(样),多啦!至于一般炒炒煎煎,更不在话下。诸般菜肴,色、香、味、形俱佳,同行不服气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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