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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美丽孕妇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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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实在在说,我和大龙他们不能比。他们生活在哈国城的老街老院里,能见的都见过,能听的都听过,从心理到体魄,他们都是早熟的一群。况且他们由于不断留级,年龄都比我大。大龙大我五岁,老坚和金保大我两岁,还有一个叫马鹿的居然大我六岁。而我住在省委家属院里,文明、干净、学习好,惟一的缺点就是体格瘦弱。所以当他们把那四句关于接生的逼真描写抄到我的作业本上,而让我的母亲大为发火时,我当即就恨我自己:“为什么我这么瘦弱?为什么我打不过他们?”

    母亲像往常那样翻开我的作业本,逐一检查下去,到最后便饶有兴致地念起來:“脱裤裤,摸肚肚,腿根根里开口口……”念完才意识到了什么,把作业本反拍到桌子上:“什么呀?你写的什么呀?”我已惊呆了。就在母亲念出第一句时,我立马被卑微的愤怒所缠绕。我说:“我不知道,谁写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大体能猜得出,不是金保就是老坚,或者是马鹿,大龙是不屑于这样做的。母亲阴着脸朝我喊:“认字儿,看是谁的?”我把作业本翻正,呆望着。我认不出來,他们的字都是一样的歪七扭八腰來腿不來。我说反正是同学。母亲说:“你有这样的同学?我看是流氓。”母亲不可思议,像我这样一个有教养的孩子居然整天和一群流氓待在一个教室里。而我想到的却是母亲怎么可以用这样可怕的神情和语气说话呢?它打碎了我残存脑海的最后一点希望,那就是母亲,应该证明自己从事着一种光明灿烂的职业。但现在,当她认为说出了摸肚肚的人是流氓时,她就无意中向我表示了她的职业的下作。连母亲都认为,形容接生是流氓,那么接生的人呢?已经不言而喻了,母亲,耻辱的妇产科大夫,我怎么是你的儿子呢?母亲骂我不长进,说我的作业越來越差了。我不服,我不服的表示就是把书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倒出來,又稀里哗啦倒装进去。母亲看到,我的书包里居然有一个鱼肚一样的橡皮玩意。母亲厉声道:“哪來的?”我说不知道。是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母亲一个耳光扇过來,我的半个脸木了,脑子里嗡然作响。又一个耳光。我大声嚎哭。母亲气得脸色紫胀,用极不丰富的语言反反复复骂我。我哭着,纳闷着:“那是个什么东西,让母亲如此恼火?”几年后,父亲从牧区回來,我从床底下看到了那东西和装那东西的盒子,盒子上的说明向我泄露了一切。

    小痞孩们的胡日鬼导致了我的报复。中午,我沒回家。我走出校门后又溜回到了教室,从课桌里拉出金保、老坚、马鹿的书包,拼命撕扯他们的课本和作业本,再把铅笔斜搭在墙角,一根根踩断,把钢笔在桌面上狠戳,直到笔尖劈裂。破坏了将近一个钟头,直到饿了,我才从大龙的书包里偷了一块锅盔,急匆匆离开学校,來到街上。锅盔很香,是掺了香豆的。大龙每天都能吃到这样香的锅盔,他的几个喽罗不时从家里偷出來给他进贡。

    悠逛在大街上,吃完了锅盔,满腔仇恨就烟消云散了。立马跟來的就是害怕,我又要被人墩屁股或者饱打一顿。我有点后悔,提心吊胆地回到学校,蓦然看见母亲就在不远处,吓得我滋出一身冷汗,赶紧躲起來。母亲正在向一个学生打听什么,完了走向老师们的办公室。我的脸腾地就绯红,想到她一个接生的,居然会出现在这里,真是无脸见人。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低下头,谁也不看,一头撞进教室。

    金保他们已经來了。我做过案的现场被他们收拾得好像什么也沒发生过。我回到座位上,发现今天的下午,在等待上课的这个时辰,教室里出奇的宁静。一向多嘴的金保、老坚之流都是在默默整理书包。一会儿就开始上课,原來的语文课变成了音乐课。音乐也叫课?大家胡吼一通罢了。“起來,饥寒交迫的奴隶,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音乐老师用粗壮的男高音吼了一遍,又一句一句领着大家吼。最后全班乱吼一气,沒吼完,下课铃就响了。老师也不等学生吼完就走。大龙站起來,一边咳嗽一边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他面孔冷峻,嗓音低沉,像是要立马就义似的。金保、老坚、马鹿等等一干他的喽罗也都起身跟他唱起來,很悲壮很悲壮地唱起來。我莫名其妙,偷眼看着他们,心里好像不那么乱了。一下午并沒有发生什么。我发现他们才不在乎课本作业本以及铅笔钢笔受到破坏,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们是顽皮坯子,來学校就是为了找几个顽主磨砺出更加拔萃的顽性。

    我侥幸有了一次沒有代价的复仇,但心里并不高兴。因为我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这所我从一年级升到五年级的学校,这所给了我屈辱,给了我迷乱的学校,我就要执手揖别了。这是我母亲的主意,也是海牡丹的想法。我的母亲那天下午走进教师办公室,來到海牡丹跟前,拿出我的作业本和那个鱼肚一样的橡皮玩意,非常生气地说:“我把孩子交给学校不是來受这种教育的。”海牡丹大为愕然,看了那首歌谣,又看了那个橡皮玩意,圆脸上气出了棱角:“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就是不改。这次我非抽死他们不可。”母亲对海牡丹的表示显然不满意:“这种本性不好的野孩子,学校还收他们做什么?一个老鼠害一锅汤,好的也跟着学坏了。”海牡丹说:“正因为不好才要教育嘛,这个学校不要,那个学校不要,推到社会上去,不就成了流氓了。”母亲说:“他们本來就是流氓。”海牡丹说:“话不能这么说,丑话大家都会,你能保证这不是你的孩子自己写的?”母亲说我能保证。海牡丹说:“我看不一定。”她板起面孔,决计要维护她的学生了。母亲说:“我坚决要求把我的孩子和他们分开。”海牡丹说:“和谁分开?全体同学?单独给你的孩子安顿一间教室,派几个老师?你们家长是哪一级干部?一级还是二级?”母亲受不了海牡丹的讥诮,吼道:“难道除了我的孩子,全体都是流氓?你们这是什么学校?”海牡丹说:“国家的学校,不想上可以转学嘛。”母亲说:“转就转,世界上好学校多的是。”说罢转身就要走。海牡丹叫住她:“作业本和这东西拿走。”母亲说:“这是你们学校的,别处沒有。”海牡丹说:“胡说,作业本我认得,这个是什么?我沒见过。”她拿起那个橡皮玩意,在我母亲面前晃來晃去。母亲上下打量对方,根据年龄打扮断定她的确沒有见过,就说:“脏东西,结了婚你就知道。海牡丹一愣,突然明白了,鼻子顿时缩起來,指头一松,橡皮玩意掉到桌子上。她一把揽到地下,恼怒地皱起眉峰:“你怎么可以把它拿來?”母亲冷冷地说:“不是我拿來的,是学校塞到我孩子书包里的。”海牡丹说:“谁塞了,你说清楚。”母亲转身,边走边说:“你沒塞,你着什么急。”海牡丹说:“不要脸的接生婆……”母亲倏然回头,气得发抖,半晌无话,最后呸呸两声,生怕别人还过來似地急急走了。

    在母亲穿过校园的时候,她听到我们正在齐声高唱《国际歌》,看到一排排红墙青瓦的校舍在冬末抑或是初春的阳光下蒸腾古旧衰残的气息,几棵老榆树桠杈狰狞,栖落着乌鸦和麻雀,一泡鸟屎随着乌鸦潮湿的屁声散落而下,淋了她一头一肩。她苦涩着,掏出手绢揩头擦肩,心想这真是个人人倒霉的学校,孩子不转学,即使成不了流氓,也会叫天上的屎尿弄脏弄臭。她挥了一下手,像个决定一切的大人物那样,就把我从这所学校、从耻辱的童谣弥漫不散的环境中,扫荡出门了。我想好,到了新学校,一定要保密。母亲是干什么的?大夫?不,那人家就会问是什么大夫。母亲干脆就沒有工作,和大龙、金保他们的母亲一样,是做饭洗衣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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