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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美丽孕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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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那时候被人称作小痞孩,也就是不够痞子但也痞得可以的意思。我的故事就是从一群小痞孩围着我追问有关生育的问題开始的。

    他们七嘴八舌:你见过你妈接生沒有?我摇头,使劲摇,恨不得把头摇下來。但他们还是不信。大龙说:“见过,你肯定见过,头甩成拨浪鼓沒用,生娃娃是头先出來还是脚先出來?”我不吭声,我真的不知道。金保说:“你想保密?说,不说就墩屁股。”我急了眼:“问你妈去,你是不是倒栽葱出來的,你妈肯定知道。”大龙喊道:“畜生不说人话,抬起來。”我被他们扳抬起來,就像打夯,随着一二三的喊声一次次往下墩。屁股裂了似的疼,我扯破了嗓子骂:“你妈×你妈×。”他们墩得更厉害了,墩累了一撂,撒腿就跑。我爬起來,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泪花花闪成了一片海。

    就这样,缘了母亲的职业,我被大龙他们从小痞孩群里分离了出來。我成了取笑的对象,常常听他们冲我喊:“接生婆,一把刀,咔嚓一声娃娃叫;沒有眉毛头发少,沒有脬子不会笑。”一听他们喊我就跑,跑到不见人的旮旯里,一屁股坐下,半天不敢照人面。我想象我是老鼠、是兔子,是一只缩进去不敢出來的蜗牛。有时大龙他们会把我介绍给另一些小痞孩:“他妈是接生的,脏。”要是背对着他们,我就赶紧逃,要是面对着,我就勾下头,脸红成了猴屁股,像是我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腌?事,或者,母亲的腌?事让我害羞,我在替她受人指摘。我怨恨母亲,怎么就不能从事一种光彩照人的职业?就说大夫,有内科、外科、眼科、骨科,可她偏偏是个妇产科的。妇产科的接生婆,那也叫大夫?

    从四年级升到五年级,换了班主任。报名的时候,那女老师问:“你母亲是做什么的?”我说大夫。身后一阵吃吃地笑。金保喊起來:“大夫个脬子哩,血水水里蘸手的。”我那让高原紫外线映红的脸蛋顿时成了紫茄子,脑袋罪人一样耷拉着。老师从并成一溜的课桌后面立起,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平和口气招呼金保到跟前來。忽听一声巴掌碰脸的脆响,猛抬头,就见金保捂着脸退去。老师怒成了狮子,尖声叫道:“以后不准说丑话。”我当时和金保一样害怕得发抖,因为固然他是在说丑话,但我母亲的职业是不是比这丑话更丑呢?老师又道:“我们班里不要流氓,你要是不改,叫你家长领回去。”金保鼻子呼哧呼哧吸溜。我知道他把鼻台上的清鼻涕吸净的同时眼睛却泪汪汪的了。我搞不懂我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继续着耻辱和害怕。老师坐下,又问我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我在战战兢兢回答的同时,看到在我母亲的职业一栏里,老师填上了医生两个字。我几乎是感恩戴德地望了她一眼,一下子就觉得她是个那么好那么好的老师。

    但好老师的发现并未能消除小痞孩们对我母亲的讥诮,反而变本加厉了。我被接二连三地墩屁股,我的屁股加倍偿还着那一记扇出了金保眼泪的耳光。他们说是我向老师提前告了状,老师才怒成狮子的。我有嘴难辩,一如既往地骂着、哭着,聆听那即兴的创作如雷灌耳:“脱裤裤,摸肚肚,腿根根里开口口,出來一个娃娃手。”我那时候听不懂,只知道这里面蕴藏着生养的羞耻和接生的害臊。可生养和接生为什么是羞耻的呢?

    冬天,小痞孩们把女生往教室外面驱赶:“出去,踢毽子去。出去不出去?不出去我们就说丑话了。”性烈的女生反抗:“你想把我们冻死?就不出去。”金保立马吆喝起來:“猫爱是喊,狗爱是舔,人爱是脸……”女生们如临大敌,哄一下全跑出去了。大龙哈哈大笑,撺掇老坚再喊。老坚一拳砸开窗户:“牛爱是心,马爱是胯,人爱进去刚两?。”教室外,女生们尖叫着跑向更远的地方。有两个胆子大的去给老师告状。大龙他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齐刷刷围向火炉。火炉上烤着他们从家里带來的锅盔、杂面饼和馒头,滋滋地响着,一股股冒着香甜的焦气。叭叽叭叽的咀嚼声十分响亮。先是大龙问老坚:“你说你是怎么生出來的?”老坚说:“反正不是石头缝缝里迸出來的,我爹说是先结婚再生养。”大龙一挥满是裂口的脏手:“你爹把你骗了,先结婚是对的,但结了婚不一定就生养。”金保说:“结了婚还要嘴对嘴哩。”大龙眨着熠亮的大眼睛说:“光是嘴对嘴?嘴对嘴完了呢?”金保说:“不知道。”大龙说老坚去问你爹。金保朝我呶着嘴说:“费那个事,问他,他妈肯定给他说过。”

    我这时坐在座位上,正看一本很可笑的书,那上面说,人是用土捏成的。我听到金保喊我,我不理,他就大声问:“元元你是怎么出來的?”我继续看书,但其实我根本沒看。他又问。我抬起头,仇恨地望他。大龙说:“你是接生婆生下的,不可能不知道,说。”我想我要是不说,就又要被他们墩屁股了。我拿起书说:“这上头有,看去吧。”金保过來一把叼过去,找了半天问:“哪里有?”我指给他,他就大声念起來:“她用眼泪和成泥,按照自己的形状捏了一大片,然后吹一口气,那一大片就变成了许多人,那些都是男人……”大龙喊起來:“这是什么书?”金保看看,见封皮已经撕了,前后稀烂,就笑道:“沒名字,鸡儿的尻门子。”大龙要过书去,翻几页,又拎着书脊哗啦啦一抖说:“肯定是傻瓜子才看的书。”他朝我扔过來,半空中被金保接住。金保说:“烧掉,满嘴混搅的书烧掉。”我跳起來去抢,金保躲闪着,又传给老坚。老坚一卷,拨开炉盖,朝红灼灼的炉膛塞去。火苗蹿上來,烟雾弥漫。我哭了,一口一个你妈的腿。他们嘻嘻哈哈的,不屑于和我计较。

    大龙很有响声地咽下一嘴锅盔,大声宣布,就像宣布最重大最庄严的事情那样,神情肃然,每一个字都咬得瓷实拉得悠长:“这会儿听我说,你们错了,书上也错了,人是怎么來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人是×出來的,动物都是×出來的。为什么要牛爱心,马爱胯哩?你们光说不知道。记住,就是为了生养。”惊世骇俗,大家谁也不说话。我也呆了,擦干泪水,眼睛放射异光,脑子里地震着,一瞬间就叠现出许多个词汇以及形貌。这些词汇在过去是独立的,现在却被一条飞來的绸缎串了起來,比如结婚、生养以及有关器官的称呼和对器官接触的形容。仿佛那是一条街,男人和女人以及火红的婚礼在那一头,而生养和接生以及我的母亲在这一头。街面上五颜六色,人來人往,到处都是那些叫人心惊肉跳的东西。而这条街在过去是隐形的,它潜藏在迷茫的猜疑中,偶尔露出一角便又很快消弭了。现在,迷雾散尽,一下子就豁然开朗,开朗以后便不再暗淡。大家呆愣着,脸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一旦明白就绝无异疑的光亮。我相信,在那一刻,同班的小痞孩们,和我一样,迅速捕捉到了那条街,那根锁链,迅速完成了一次攀登。怪不得,我想怪不得生养是羞耻的,因为它是由那种事情造成的。而我的母亲,就站在羞耻街的一端,异常显眼地把守着隘口,脱去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裤子。

    教室里很安静。有两个女生进來,惊怪地张望这边:怎么不叽叽喳喳了呢?而男生们也望着她们。她们的脸蛋冻得通红,哈出的气雾使她们就像活动的烟囱。但男生们决不会对那气雾感兴趣,而是愕然于她们对这宁静的肆无忌惮的破坏。这是羞耻的宁静,是窥破秘密之后在真实面前惊悸无言的宁静,而女人,秘密的主角,居然毫无疑惧地闯进來了。金保咳嗽了一声,那是故意的,明显是流里流气的,明显有很强的针对性。大龙瞪他一眼,突然脱下自己的一只臭鞋窝,过去捂到金保嘴上,大声喊道:“卫生口罩,卫生口罩。”男生们哄然笑了,又是叽叽喳喳的。一群女生跑进來。男生们赶紧散开,各就各位。老师來了。

    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海牡丹威严地站到讲台上。我望着她,第一次用一种很有意思的温淡的兴奋望着她,第一次把她作为一个异性融化在我的意识里。我发现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丽在威严的神情后面化作一条柔软的白纱朝我飘荡而來。海牡丹两眼冷嗖嗖地扫视着大家。鸦雀无声。突然她转身从黑板下端的横木上拿起竹子做的教鞭,啪地砸到讲桌上:“谁说了丑话,出來。”很静,静得能听到眼波的流淌。沒人敢出來。“王金保,你说沒说?”金保起身,按惯例站到过道里。“赵坚,你装得老实,出來。”老坚起身过去,排到金保前面。“还有谁?”从最后一排传來凳子的响声,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大龙出來了。海牡丹跨下讲台,首先走到大龙跟前,用指头攮着他的脑门子说:“好事情里沒有你,坏事情里尽是你。你大晃晃的,羞不羞?”大龙红着脸,低下头,两手放在前面无意识地互相**着,完全是一副害羞的样子。海牡丹叹口气说:“沒皮沒脸的,好好学习都不知道。你以后少给我捣蛋,再捣蛋就别來。她又用指头攮一下,算是饶过了大龙,又从前面绕过去,晃着教鞭來到老坚面前:“刚才你们丑话说得好啊,有本事再说一遍。”海牡丹说着,抬手一教鞭抽到老坚的脖子上。老坚尖叫一声,马上汪出尿似的眼泪來,畏葸地后退着。“说呀,你不是能耐得很,丑话一串一串的么?”又是一教鞭,老坚哭了,声音那么大。海牡丹又用教鞭指着金保,命令他到前头來。金保磨磨蹭蹭站到老坚前面,看着老师就要举手扬鞭,突然说:“老师你头发上有个蜘蛛。”海牡丹一愣,顿时收回教鞭,左右看看,齐脖的剪发随头甩动,她看不见。金保又说:“脖子里进了,脖子里进了。”海牡丹一个激灵,用手抹着脖子说:“哪里?在哪里?”金保上前,在老师的衣领上摸一把,再把手展开,一只棕红的大蜘蛛滚落到地上。海牡丹吓得往后一跳。金保说:“老师,别害怕。”上前一脚踩死了它。教室里乱了,大家都过來看那蜘蛛。海牡丹退回到讲台上,放下教鞭,半天才回过神來:“坐好,都坐好,上课。”这堂课上的是《纪念白求恩》。首先念拼音,老师领一句,大家随一句:波唉白,白求恩的白;妻有求,白求恩的求。金保吃吃地笑。老师瞪他一眼,大概想起了他捉拿蜘蛛的勇敢和自己的卑怯,沒好意思喝斥。她念道:“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这时我看到一只沙燕掠过窗外朗净的天空。我想春天來了,这么早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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