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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二)

    我离开他,想看看有没有别的车,找了一圈没找到,只好又朝他走去,老远就冲着他的脊背嬉皮笑脸的。

    我说大哥……

    他回过头来说谁是你的大哥?

    我说同志……

    他说同志多了,是人都是同志,我凭什么要拉你?

    我说爹……

    他说什么什么?

    我说我叫你爹,爹可只有―个。

    他说你为了搭我的车连你亲爹都不要了?

    我说过了这个坎儿再说,我是实在没办法了,火烧眉毛的事,你就帮我一回吧。说着眼窝一潮,泪花花就闪出来了。

    司机说他妈的,―个大男人哭什么,你不会走去啊?

    我揩―把眼泪,心说都求到这份上了,人家还是不拉我,那就只有走去了。

    我背着一布兜馒头,走在辽阔的寂寞的笔直的不断地惹我骂着操你妈的大路上,这操你妈的意思里当然也有对那个司机的,我真是恨死那个司机了。我想起了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觉得都是叫这司机给整的,这司机就是蒋介石。一想到他就是蒋介石,我心里舒坦多了,不就是个独夫民贼吗?陈伯达同志早下结论了。

    这时身后有了汽车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正是那辆拉水泥的卡车,就喊起来:

    蒋介石,大坏蛋,坐上飞机撂炸弹;蒋介石,大笨蛋,骑着毛驴去台湾;蒋介石,大混蛋,开着汽车搞内战。

    卡车在我身边停下了,司机探出头来喊道:儿子,你真的要走到格尔木去?

    我不理他,他就说上来吧。

    我一时不相信,问他:你要拉我?

    司机说你都叫我爹了,我能不拉?

    我心说我上了车你就不是我爹了。

    我上去,车开了。司机绷着脸不理我。

    我说师傅贵姓?

    他没好气地说:姓蒋。

    我哎哟了―声说:果然就是蒋介石了?

    他说你说我是蒋介石?他突然笑了,那你给我找个宋美龄来。又说蒋介石这辈子什么也没得到,得到了宋美龄是他最大的福气,我要是有个宋美龄,这革命知青也不做了,这司机也不当了,宁肯跑到台湾去叫千人指万人骂。你知道不知道?宋美龄每天在牛奶里洗澡。

    他说着不禁吸溜了一下,咕隆咕隆地咽着口水,也不知他馋的是牛奶还是宋美龄。

    我说老蒋你怎么这么说?你给宋美龄唱赞歌小心掉脑袋。

    汽车吱地停下了。老蒋黑着脸吼道:

    下去,你给我下去。

    我说老蒋你怎么了?说翻脸就翻脸。

    老蒋说你不是要让我掉脑袋吗?你下去我就撞死你。

    我说下去就下去,我也不怕死。不过我还没听你说宋美龄洗脚呢。

    老蒋哼一声,发动汽车往前走,憋了半天忍不住气呼呼地说:你胡扯,她洗了澡还洗什么脚?

    我说我听说她洗脚用人奶,用人奶洗出的脚又白又嫩。

    老蒋说用人奶?那得多少人奶?突然又吼起来:你说宋美龄的脚又白又嫩,你这也是唱赞歌,你也要掉头。

    我说我不唱赞歌你不放心我,要掉头咱们一起掉。

    老蒋瞪我一眼说:你这人狡猾狡猾的。

    我一笑,拿出―个馒头让他吃。他扫一眼我脚前的包袱说:

    这么多?偷的吧?我看你这家伙也不是等闲之辈。但你不能光用馒头孝敬我。我为了给你把位置腾出来连钱秋芬都没带。钱秋芬是谁?是宋美龄她妹妹,我说的是长相,漂亮得你就没见过。你说我生气不生气?我凭什么要为了你把―个好姑娘牺牲掉?就凭你这些馒头?我是司机我不稀罕。

    我说那你稀罕什么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他说我还是稀罕姑娘,你能办到个屁。钱秋芬一听驾驶室里还有一个男的,扫兴得抬脚就走。你想想,有你这么―个不识相的在旁边,我们还能干什么?

    我说我可以到车厢里去。

    老蒋说我把你当人你倒把你不当人了,车厢里一层水泥不说,这么冷的天,等到了格尔木你就变成冻肉了。到时候别人会说我谋害了你。

    他这么―说我倒十分感谢他了,就说好人自有好报,我会记住你的。

    老蒋说你记住顶?用,你快说你到底去格尔木干什么,要是事儿不急,我立马把你撂到这里,再去拉钱秋芬。

    我神情黯然地把我和梦真还有连长以及她去找孩子我去找她的事儿全说了。老蒋沉默着,突然问: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看我不回答老蒋又说:

    我要是你就宰了他。

    我叹口气说我哪有这本事。

    傍晚我们到达了格尔木,汽车停在师部门口后,我跳下来就跑到街上去了。老蒋在后面喊:

    急什么?找个地方先住下。

    我听见了也等于没听见,我的腿随着我的眼睛移动,我的眼睛长了翅膀扑楞楞四处飞动。没有,我设想我一下汽车就能看到梦真,但是没有。我快步走去,走过了一条街,发现又出现了三条街。又走过了一条街,又出现了三条街。我这才明白这个我第一次涉足的拓荒者的城市是十字路口连着十字路口的。路口太多我只能胡走,一直走到天黑,走得我连我自己都看不清了。停下来想想:他妈的,这样一个地方,找梦真难了,梦真找孩子就更难了。

    下来就不是找梦真,而是找我自己的归宿了。归宿在哪里?师部?问路问了好几个人才走回去,看到老蒋的卡车还停在师部门口,就突然饿了,想起馒头了。凑近了看看,毫无指望地拉拉驾驶室的门,门居然开了。这个老蒋,怎么忘了锁门?看到―包馒头还在,拿起―个来就吃,突然意识到这个热爱着宋美龄的老蒋不是忘了锁门,而是故意给我留下了过夜的地方。

    我钻进驾驶室,蜷缩着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蒋就敲开了驾驶室的门。

    我说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老蒋说不早怕你走了。格尔木乱得很,光盲流就有几万,你得住下来耐着性子找。

    老蒋把我带到师部招待所楼梯下面一个三角形的狭小空间里,指着一张脏兮兮的床说:

    你就睡这儿,我给管铺位的已经说好了。

    我感激地打算涕零―下,发现他看都不看我,转身就走。

    老蒋去水泥厂装了水泥就回团里了。我漫游在大街上人群里,找人找得眼睛都酸了,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等干了眼泪,发现天又要黑了,赶紧去路边花一分钱买了一杯热茶,从口袋里拿出―个馒头吃了下去。

    走回师部招待所的路上我苦恼地唱起了歌:

    喜马拉雅放声唱,

    青海高原闪金光,

    七亿人民迎九大,

    万众高歌红太阳……

    唱着心里就好受多了。我想革命歌曲真好,真是一种精神鼓舞,它鼓舞我把寻找梦真及其孩子的事情进行到底。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我找累了,找得心里难过了,我就会大声唱起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候路人看着我,以为我神经不正常。我意识到我太应该不正常了,这样别人就会关注我,说不定关注我的那么多眼睛里有一双正好是属于梦真的。

    于是我就更加勇敢地唱起来,像个疯子,越唱声音越大,时间越长了。我唱的最多的是―首能够让自己流很多泪的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黑夜里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这时候就泪如泉涌了。再唱―遍,还是泪如泉涌。

    有人问我:你怎么了?这么伤心?

    我说我想念毛主席了。

    真的,我想念毛主席了,不唱歌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不断地念叨:

    毛主席啊毛主席,最最敬爱的毛主席,请你老人家指明方向,梦真和孩子在什么地方?

    ―个星期过去了,我带来的馒头吃完了,口袋里的三元津贴也用光了。我还是唱着,念叨着:毛主席啊毛主席……一念叨我就不饿了,不渴了,也不累了,仍然走在大街上,到处找啊。

    又找了―个星期,又念叨了几千几万遍毛主席,我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内心充满了希望,世界充满了光亮,刹那间,最幸福的时候来到了――毛主席朝我走来了。

    毛主席不是从我前面走来,而是从我后面走来的。他悄悄地靠近我,就在我痴迷地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时候,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头―看,眼睛顿时大放光彩,不禁喊一声:

    毛主席来了。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我激动地说:

    毛主席,你怎么来了?

    毛主席说:哎呀,我到处找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找的人找见了没有?我给你带来了―个人,她说她是你老婆。

    我说毛主席啊毛主席……

    突然我感到天地呼呼忽地旋转起来,我的身子倾斜了,倒地的瞬间里,我恍然明白:朝我走来的不是毛主席而是老蒋,他把香雨也带来了。

    我在不省人事的时候被送进了医院。大夫对老蒋和香雨说:

    我认识他,是个疯子,整天在街上唱歌,嗓子蛮不错。

    检查完了又说:

    他这是饿的。

    唉,我从昏迷中醒来就叹气,我们战天斗地的知青生活怎么变成这样了:香雨找我,我找梦真,梦真找孩子,几百里几百里地奔跑,奔跑得我都不知道酸甜苦辣的滋味了。

    看我醒了,香雨就说大夫说你是饿坏了,你现在还饿不?你想吃点什么?

    我说不知道,我一想到毛主席就什么也不怕了。

    香雨就给我喂了―些汤汤水水的东西,我感觉好像是稀饭。她说你快好起来,好起来咱们回连队。

    我知道香雨―来我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唱着走着找梦真了。我很遗憾。我说香雨啊,梦真也是你的朋友,她到现在是死是活不知道,你就一点不着急?

    香雨说你就想着梦真,心里一点也没有我。我一个人待在连队多危险哪,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死。

    我感觉喉咙里一阵奇痒,咳嗽了一声,满嘴的稀饭就喷出来了。香雨赶紧给我擦。

    我说你危险什么?

    香雨说连长天天晚上到羊圈里来,嘴上是问你回来了没有,心里想什么谁不知道?

    说着她哭了。又说:

    我有时候都不敢在家里待,半夜半夜地待在别人的宿舍里,想叫个伴儿,人家―看连长在羊圈门口转悠就不敢来了。有一次连长把我堵在羊圈门口,说要跟我谈谈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体会,我吓坏了,―谈还不得半夜,正好大耳朵路过那里,我就喊,大耳朵,老木来信了,他让我给你说件事。

    我跑出去,给他编瞎话说你问他好。其实你哪里给过我半点音信?那天晚上,我不敢回家,就在集体宿舍里跟王金风挤了一夜。我寻思我不能等了,我得去找你,不找你就不回来了。

    可是你去了哪里?我作为你老婆一点也不知道。我先去了三十连,宣传队那几天在那里演出,找到了队长,朝他打听赵梦真的下落,队长一听急了,说赵梦真不是回你们连了吗?我这时突然就明白过来,赵梦真丢了孩子她哪里有心思回宣传队演节目?

    我回到连队,休息了一天,就要往团里跑。连长看出来了,命令我不准离开连队。我一听更不敢待在连队了,偷着跑出来,到了团里四处打听有没有去格尔木的车,打听到蒋师傅跟前,蒋师傅说:

    去格尔木的路上有危险,你得做好准备。

    我说坐在车上有什么危险?

    他说你―个女的,长得又不错,会遇到什么危险你难道猜不出来?

    我怎么猜不出来?但我没办法,我非坐他的车不可。我就说我是去找我丈夫的,我丈夫叫老木,他去格尔木找另―个女人了,我这么可怜的一个女人,你忍心欺负?

    他―听就不再嬉皮笑脸了,拉开车门说:上吧。

    我犹豫着。

    他说上吧,我虽说是个坏蛋司机,但我也是个人。

    我听着香雨的哭诉,主意就拿定了。我说出院吧,我跟你回连队去。

    香雨不说话,但我知道她是高兴的。

    过了―会儿她又说:现在急什么?急着回去让连长处分咱?我已经来了,咱就再找找,要不然你把心丢在了格尔木,回去天天发呆,我可受不了。

    我望着香雨,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我就出院回到了师部招待所,我还是睡那张床,香雨住在另一间房子里,那儿的一张床―晚上四毛钱。香雨带了三十五块钱,我们算算,还能住―段时间。

    以后的几天里,我们天天去街上找。香雨比我有能耐,她不停地打问,虽然没打听到梦真和孩子,却打听到好几处盲流聚集的地方。我们一处―处地去找,失望的时候我就大声唱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每次唱起来香雨就给我鼓掌。别人看着我们,越看我们越开心。

    晚上回去,香雨就逼着我吃下去很多馒头。她说可不能再饿倒了。

    中间老蒋来过―次,给我们带来了一些羊肉,说是一个搭车的牧民孝敬他的。

    他说过四五天他再来。

    但是他再来时我们已经不在了。

    那一天我们在师部院子里遇到了巡回演出回来的演出队队长,香雨认识他,就互相打听梦真,都说不知道,都说一旦有消息就互相通知一声,正要告别,就见迎面走来七八个武装知青,厉声问我们:

    几连的?为什么不回连队?

    原来他们是师里前不久才组建的遣返队的。遣返对象就是像我和香雨这样擅离连队的知青。立刻他们就像对待逃犯那样扭住了我们。我们被关起来了。

    没想到师部还有关人的地方,一大间房子,全是麦草的地铺,我进去时已经有三十几个知青在里头了。香雨被关进了另一间房子,里面也有十几个女知青等着她。这些知青大多是在连队受整不过逃出来的,想逃回青岛去,不成想一到格尔木汽车站就被遣返队的人抓住了。

    关了几天就有汽车把我们往各团送。我和香雨在一辆卡车上。下午到了团部,十几个知青男女不分地又被关了一夜。第二天,两个荷枪实弹的遣返队员就把我们步行押回连队了。

    连队,家园,大有作为的地方,操。

    回到连队,我的第―句话就是操。我也不知道我操谁,反正情不自禁地就这么说了。

    而香雨的反应比我还强烈,她喊了―声:

    你们欺负人,这里是谁的天下?反动派。

    ――他们把羊圈拆了,我们的家没有了。我们的被褥和用具跟一些树枝泥巴堆在―起,已经是没人要的破烂了。

    我们的身后,七八十米远的地方,连长正在大声跟两个遣返队员说话。

    还有六个逃跑的,其中两个你们务必给我抓回来。一个叫陈志,现行反革命,流窜在外面危害很大。还有一个叫赵梦真,是让你们今天送来的那个老木劫持走的,你们千万找一找,出了事怎么办?

    我转身走向连长。香雨拽拽我,拽不住就跟我过去了。

    我说连长我们回来了。

    连长吼道:你们跑啊,有本事你们跑到美国去,跑到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去,回来干什么?回来反攻倒算?

    我说连长,你把赵梦真逼走了,我寻思她是找你们的孩子去了,可是我在格尔木找她找了这么久,也没有见到她,现在该你去找她了。

    连长说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吧?

    我说连长,你拆了我们的家,我们今后住哪里?

    连长说你还想有家?这儿是知青连队,男女之间不准胡搞。

    我说连长,我很佩服你,我最佩服你的就是干什么都理直气壮,而且你最不要脸的时候就是最理直气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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