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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我一直在姐姐送给我的日记本上写家信,日记本快要撕完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姐姐路白冬妮娅:你们好?

    首先让我们共同学习最高指示: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祖国的春天又一次來到了,我们这里万花竞放,喜气洋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

    但是我们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失败的阶级还要挣扎,这些人还在,这个阶级还在,所以,我们不能说最后的胜利,几十年都不能说这个话。

    最近我们连就发生了一件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有个资本家的狗崽子居然以死威胁连长,以实现复辟资本主义的目的。

    连长是我们连无产阶级革命派的代表。他虽然在连队又一次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但他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出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每天都和女知青深夜长谈,做她们的思想工作。女知青姚文静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对连长心怀不满,给上级写信诬告连长强奸了她,也强奸了另外几个女知青,幸亏这封信被连长截获了。当连长采取革命行动,对她进行隔离审查时,她顽固地表示不服,不服就上吊了。

    连长的老婆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那个叫赵梦真的姑娘,一点革命觉悟也沒有,受到反革命的蒙蔽,在连里哭闹了一场后,丢下一岁半的孩子到师里去了,她曾在师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待过一年多。据她说队长待她还不错。

    我们的连长,一方面要带领全连狠抓革命猛促生产,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一方面要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孩子,累得他一天天瘦下去了。我们一听到孩子的哭声,就知道他饿了,就知道连长实在顾不过來了。连长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寻思自己绝不能为了孩子而影响革命工作,就带着孩子去了格尔木。格尔木是荒原上的城市,我们的师部就在那里。但是连长在师部沒找到他老婆赵梦真,赵梦真跟着宣传队巡回演出去了。连长本來就不同意要这个孩子,现在孩子又无情地妨碍着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來到街上,吟诵着毛主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教导,就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毫不留情地把孩子送给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女人是个盲流。我们全连战士为有这样一个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连长而骄傲,而自豪,而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我们现在生活在幸福的海洋里,学大寨,掀高潮,我们开垦的荒地第一次长出了绿油油的庄稼。连长已经宣布,我们连年年吃国家供应粮的日子就要过去了,从今年下半年开始我们将实现自给自足。为此,师里和团里都给我们发來了表扬信。

    还有一个特大喜讯要告诉你们,我就要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了。志愿书已经发下來,我一定要满怀激情地填写好。

    总而言之,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我们连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我们心潮澎湃,豪情无限。希望你们也和我们一样,戒骄戒躁,团结一致,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

    最后,让我们共同敬祝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林副主席摔死了。

    消息传來的时候,我们都不好意思直呼其名,还是恭敬地称林彪为林副主席。

    拿不准的还有情绪,大家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沮丧,都看连长的。

    连长來來回回就说―句话:操他娘的。

    大家都琢磨,他到底要操谁的娘?

    后來文件下來了,有人说连长肯定说的是操林彪的娘。

    就在连队―边痛骂着林彪―边等着瞧的时候,赵梦真回來了。

    她是回來看孩子的,她太想这个她已经带了一年半的孩子,想得她都不想演李铁梅而想演李奶奶了,因为李奶奶有儿子,儿子李玉和被日本人抓走时,她就可以借便哭―场。

    但是孩子已经沒有了。

    梦真―听就急了,撕住连长的衣服大喊大叫:

    你说,你把孩子送给谁了?

    连长说我哪儿知道我送给谁了?

    梦真说你畜生,你送给谁了你都不知道,你是不是丢给狼口了?你说呀你,畜生你说。

    一向尊严的连长怎么能允许一个女知青撕住他骂他畜生呢?一个耳光扇过去,然后就叮叮咚咚地拳打脚踢。

    我在羊圈里听到了梦真凄惨的喊叫,心说再不去管管,狗日的打死梦真也说不定呢。我盯着香雨,香雨不理我,她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偏就过去把门关上了。

    梦真的惨叫穿门而來,更加犀利地刺痛着我。我一步过去,忽地拉开门,就要出去,香雨烈烈地喊起來:

    你站住,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去干什么?

    我说都要打死人了,梦真也是你的朋友,你还有点良心沒有?

    香雨说我就沒良心,我问你,我要是叫人打了你会怎么办?

    我说我扑上去宰了他。

    香雨说那好,那你就去,你就只当是林香雨挨打了,不准你把她看成是赵梦真。

    我一步跨出门,朝连长的宿舍跑去。

    香雨尖尖地喊:看把你着急的,你站住听我说,可不能宰人,宰人要犯法的。

    连长踢打疼了自己的拳脚,从墙上取下腰带呼呼地抽起來。我一脚踹开门进去时,飞舞的腰带正好抽到我脸上。我哎哟―声,心说太好了,要不然我还找不到揍这个畜生的理由呢。我扑过去就要打,连长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敢,你敢,你又想当反革命了?

    我―愣,举起的拳头又放下了。再看地下时,梦真趴着,半个身子已经藏到了床底下,露出來的下半身剧烈地抖颤着。

    我几乎哭着说:连长,都是人哪,你是人,她也是人,你不是畜生,她也不是畜生,怎么能这样?

    连长说你少管,管多了沒你的好事。

    我叹口气说我还能指望有什么好事。说着蹲下,把梦真从床下拖出來,想扶她,看她已经站不住了,就咬咬牙抱她起來,扫一眼连长,出门去了。

    我回到羊圈,香雨顿时就炸了似的喊起來:

    哎呀呀,你怎么还抱她,她自己不会走啊?

    我说她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计较这些。

    她说不行,什么时候都不行。

    我说行,你不是说挨打的是林香雨吗?我去解救她,抱她回來,有什么不对的?

    香雨说你倒是找到理由了,快放下,还抱上瘾了。

    我把梦真放到床上,她呲牙咧嘴地直吸溜。我知道她痛,那个畜生把她打坏了。香雨赶紧过來,把扯开的衣扣给她扣好。

    梦真说快扶我起來,我要走。

    香雨就扶她坐到床沿上,问她伤着筋骨了沒有?又说这些沒良心的男人哪,他们就不懂得体贴女人。

    她这是说给我听的,梦真听了就哭起來:

    他要是人就好了,他连人都不是,他是鬼。

    说着她浑身抖起來。我看到她脸色苍白,几个红色的手印像是染上去的,右眼角破了,汪出一些不肯滴走的血來,头发蓬乱,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围巾,细看才知道是皮带抽的痕迹,这痕迹都围了好几圈。身上到处是泥,肩膀和裤筒撕烂了,都露出肉來了。我想梦真咋遇到了这么个妖魔鬼怪,我是个沒本事的人,要是有一点,别的什么也不干,就干一件事,那就是把他杀了。

    梦真这时候要水喝。香雨赶紧给她倒。她接过來咕嘟咕嘟喝下去,放下杯子站起來,晃了两下,朝外走去。

    我说你干什么去?待着。

    她说方便。

    我说香雨你陪她去。

    她坚决地说不用。

    梦真半天沒有回來。我走到门口望了好几回,对香雨说:

    你去看看,是不是栽倒在厕所里起不來了?

    香雨说人家方便你着什么急?要看你去看。

    我要去了,香雨又喊:

    你不要脸了?你能进女厕所?

    我说我不会在外头喊?

    香雨说你这叫献殷勤,不行,我去。

    香雨去了,去了很长时间,紧紧张张地回來说:

    梦真不见了。我去了厕所,沒有,寻思找不到她我家那个变了心的狗还不急死,就又去连长那里,去了所有女知青的宿舍,去了男知青的宿舍在外面喊她,去了厨房,去了大墙外面,哪儿都沒有,又寻思她是不是已经回到我家了,赶紧往回跑。

    我这才发现她是气喘吁吁的,就说你紧张的根本不是沒找见她。

    香雨说看样子她走了,回宣传队去了,我紧张什么?我心里反而轻快了。

    我心说不对,宣传队这个时候在基层巡回演出,梦真哪有心思唱唱跳跳?她是去―百多公里以外的格尔木了,是去找她的孩子了。

    我坐在梦真刚才坐过的地方,发呆地想她怎么能走到格尔木去?这么远的路,她浑身又是伤,要吃沒吃要喝沒喝,一路上全是豺狼当道,跟西天取经的唐僧似的。

    我说香雨啊,我们两个都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们的爱情是坚不可摧的?

    香雨说你神经了?怎么这会儿提这个问題?

    我说你就回答我吧,相信不相信?

    她说有时候相信,有时候不相信。又补充说一见赵梦真我就不相信了。

    我叹口气,心说本來我想告诉她我要去干什么,现在看來不能说了,说了就走不了了。

    我起身往外走,告诉香雨:我上厕所去了。

    我直奔厨房,要馒头炊事员不给。我说你们知道赵梦真回來了,回來又挨了打,她现在走了,到格尔木找她的孩子去了,一口吃的也沒带……

    炊事员掀起笼盖,用笼布兜起整整一笼屉馒头说:够不够?

    我说都拿走了连队怎么办?

    炊事员说寅吃卯粮呗,你放心走吧。

    我背着馒头做贼似的离开了连队。

    都天黑了沒见到梦真的影子,我只好边喊边走。喊着喊着就沒信心了,这么大的荒原,我―个人这点有气无力的音量,根本就不算声音。

    索性不喊了,只顾赶路,累了就坐下來歇会儿,等到风把满身的汗吹凉了再走。走到午夜,想吃馒头了,拿出來一咬,才发现已经冻成冰疙瘩了。还不到隆冬,就已经这么冷了,这个是人都不爱的鬼地方。我装起馒头继续往前走,走了整整―夜。

    天亮了,就像揭幕似的,荒原把黑色一寸寸地收了起來。豁然开朗的大地上隐隐地显露着一座建筑,如同被遗弃的古老城堡。我大口喘气,让白雾一股―股地喷出來,喷得沒气了,才―屁股坐下來。

    面前的建筑是―座监狱,这座监狱就是我们知青的营地――我又走回來了。

    我奇怪,我怎么会走回來呢?

    又心说你奇怪什么?其实你是故意走回來的。你昨天追撵梦真到天黑就不敢往前走了,你喊了一阵,喊累了就往回走。可你却告诉自己是在往格尔木的方向走。你这个骗子,午夜就已经走近连队了,你不回到你的羊圈里香雨的身边去,却绕着监狱使劲转圈,一直转到天亮你才假装吃惊地喊起來:我怎么又走回來了?

    我心说你害怕荒原的夜路,荒原的独行,但你又不能对梦真的冒险无动于衷,所以就这样了,你这个胆小鬼,你其实挽救的不是梦真,而是你自己的良心。

    但是你失败了,挽救的结果是你真真切切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和自私。因为毕竟梦真已经无所顾忌地往前去了。――梦真会遇到什么呢?

    我心说不对吧?我真的是迷路走回來了,荒原上走夜路往往会这样,这叫鬼打墙,夜行的人最害怕鬼打墙。

    我自己跟自己打架―直打到日上三竿,这才拿出馒头硬啃了几口,便又一次上路了。

    这次我是走向团部的。尽管从这条路线到达格尔木会更加遥远,但团里或许有汽车去师部,我能搭上顺车也说不定呢。

    我知道这是―条胆小鬼的路,对不起了梦真,我也只能是个胆小鬼了。

    因为疲倦,我走得很慢,黄昏时才到达团部,卫生所的大夫说:

    是老木啊?又有什么病了?

    我说病很多,但我现在累了,明天再说,给我一张床吧,我要睡觉。

    大夫就安排我住了下來。第二天,当她來给我看病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为了迎接上级领导的视察,团里正在修建礼堂,有一辆卡车要去格尔木拉水泥,我恳求了半天,司机也不肯捎上我。

    我说你这是何苦呢,咱们都是战友,你只当是车厢里多了块石头。

    司机说别跟我提战友,我跟你一样吗?你打听打听,这团里有几个司机?开玩笑。

    那时候的司机就像后來出现的腰缠万贯的大款,社会地位仅次于当官的。我赶紧点头哈腰道:

    我怎么能跟你一样?我不过是想接近接近你罢了,你是神,我是鬼,你是山中老虎,我是家里狼狗,你多威风,我算什么?人民一个,什么东西也不是。

    司机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说來说去,你还是把我跟你扯到一个战壕里了,牛鬼蛇神是绑在―起的,虎豹豺狼也是绑在―起的,你看你尽说得让我不高兴,还想坐我的车,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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