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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三)

    小石屋实在是大巧若拙呢!

    几百年后,一位作家来到石洼村,带着人生的伤痕和疲惫,在故乡的土地上流连,寻找失落的童年。

    他叫天易,是老石匠的后人。

    他曾在这里长大,对小石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当他蓦然回首,重新审视这座小石屋、企图探究它的真正意义时,却依旧茫然。他佩服老石匠的远见和用心。他相信,那位传说中的远祖,不仅是建筑上的一代宗师,而且是一位预言家,一位哲人。小石屋无疑是他一生所有作品中最杰出的作品。

    但它超越世纪的存在价值,仅仅是作为石洼村的标记吗?

    小石屋造好后的次年春天,老石匠突然接到圣召,命他去一千八百里外的燕山脚下建造皇陵。

    这事轰动了村村寨寨。他的徒子徒孙们闻讯赶来,要求和他一同前往。在他们看来,这才是最荣耀的事。师傅一生扶云托月,至此将登上辉煌的顶峰!

    小石屋给大家带来的晦气和不快一扫而光。

    但奇怪,老石匠的脸色却阴沉着,一点儿高兴的样子也没有,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接完圣旨,他低头看看前胸那簇迷宫样的花纹图案,摇摇头长叹一声。之后九天九夜没说一句话。

    他知道应验了,也该收场了。一生的事都该收场了。

    他早有预感。

    他所以急急忙忙回到草儿洼盖这座小石屋,就因为这个。他鳞甲样的皮肤上所有的图案,都已变成建筑实体。而且一旦变成建筑实体,他身上对应的图案也随之脱落消失,皮肤像正常人一样光滑柔软。唯独前胸这片迷宫样的图案还没有着落。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那座建筑非比寻常。单看图案就够恢弘够神秘了。那图案压在心口窝,常常扰得他心神不宁。它让他激动,让他亢奋,让他烦躁,让他恐惧。他一直战战兢兢地等待谜底揭开的那一天的到来。现在,终于一切明了,那是一座皇陵。

    还能是什么呢。

    九天九夜。

    老石匠紧锁嘴巴。他坐在大堤上,凝视着浊浪滚滚的黄河一天天发呆。他知道他逃不脱,这是天意。

    他曾企图逃脱。

    小石屋是唯一在他身上没有对应图案的建筑,那完全是违背天意,按照自己心愿构造的。那是一座人间的建筑,那是他自己的建筑。

    他几十年都在困惑、亢奋和恼火中,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指派着造这造那,却似乎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天意的使者,奉命装点人间。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心底蠢动着反叛。终于匆匆赶回来造了小石屋。总算在人间留下一点自己的东西。他相信它的价值是永存的。那是他瞒着上天的耳目,偷偷干下的一件最愉快的事。

    但他终于还是上天的使者。用最后的时间去完成最后一座建筑——皇陵。

    面前,黄河在无语哽咽。顺流而下的帆船箭一样射向下游,逆水而行的沉重的木舟在浪峰波谷中一寸寸推进。天空混沌苍茫,纤夫的号子声一声声透着悲凉:“哟嗨!哟嗨!哟嗨!哟嗨!……”

    一只老鹰在大河上空无休止地盘旋,不知在寻找什么,犹豫什么。

    行期终于到了。

    徒子徒孙们一直纳闷,不知师傅为何这般沉重、郁闷。他们不敢问。他们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老石匠回到家中,绕石屋转了一圈。在众多徒子徒孙面前站定,泪花闪闪。他滚着喉结,哑哑地说了一句话:“往后,师傅不在了,你们好自为之……”这是他平生说出的最清晰的一句话。

    老石匠上路了,一个徒弟也没带。

    这一走,再没有回来。

    老石匠在草儿洼永远地消失了。

    后来,便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有人说,他其实没去,当夜又折回来跳了黄河。

    有人说,老石匠还是去了。在燕山脚下风里雨里干了八年。当他砌上最后一块石头时,一道无情的石闸突然落下,把他关闭在皇陵里了。同时被关里头的,还有几百个工匠。他们都是来自各州府县最优秀的工匠。朝廷怕他们泄露了皇陵的秘密。他们全都成了殉葬品。

    但老石匠的后人坚持说,那位祖先后来从皇陵里逃了出去。因为里头的暗道机关全是他设计的。从接到圣旨的那天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会是这个下场。因此才只身前往,不带一个徒弟。建造皇陵时,他暗中串通工匠们,悄悄在里头留下活道。半夜后,他带领几百个工匠趁黑摸进活道,顶开一块石板,从皇陵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爬上地面。之后,他们不敢再回故乡,就结伙到深山老林里去了。而且老石匠的后人相信,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他们家族的一个分支。总有一天,他们会派人找到老家草儿洼来。

    好多年过去。

    天地沧桑,世事流转。那个遥远的地方并没有来人。

    草儿洼已发生很大的变化。最初的草儿洼土著,有的人家已灭族亡种,有的迁徙外地。自然,也有些外乡人又迁来这里,然后又迁走。以后又有人迁来。

    这是一个漫长的岁月。草儿洼已由老石匠的后人改名为石洼村,为的是纪念老石匠。他们有权这么做,因为只有他们一直坚守在草儿洼。他们有一个若断若续的渺茫而美好的希望。那是一个童话,一个遥远而美丽的童话。

    正是这个缘故,这个家族的人一代一代都特别看重救助远方的落难者。他们没有土地,世世代代都在黄河里谋生。光从黄河里救起的人就不计其数。

    但这个家族的人却极少善终,不是葬身鱼腹,就是贫病而死。那个美丽的童话和无望的等待,不能丝毫改变他们困窘的日子。

    这个家族已经濒临绝境。

    四个男人就住在前院的土庵棚里。

    女主人已经死去多年。老鳏夫带着三个儿子,终年在黄河里打鱼。日子清冷而孤独。长期的贫穷和凶猛的黄河大浪,把四个男人的脾气全弄坏了。他们嗜酒、骂人,动不动就和人拼刀子。兄弟之间也时常拔拳相对。

    今夜不知为着什么事,又吵得人仰马翻。

    吵闹声从前院传来,夹杂着激烈的打斗声。什么被砸碎了。乒乒乓乓乱响。但一时间又沉默了,接着又是压抑的争吵,闷雷似的。偶尔一声粗野的叫骂:“杂种!我操!……”

    老石屋里,那位远方来的女子沉沉大睡。她实在太困了。她被惊醒时,好像已过夜半。女子机警地翻身坐起,伸头望望窗外,又一句也听不清。

    她有些心神不宁了。

    她隐隐意识到前院的争吵和自己有关。但她没动,只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失神而麻木地望着黑洞洞的夜。

    夜空黑黝黝的,只有点点星光在跳荡闪烁。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弥漫着一种汹涌的声音。这声音雄浑而低沉,似乎很有节律。使你疑心高空星光的闪烁也是因为它的撞击。这声音不刺耳,只是湿漉漉的、沉甸甸的,却永远把耳朵灌得满满当当的。

    她明白了,这是黄河的声音。

    她惊奇地发现,这声音和她熟悉的大森林的涛声如此相像。这使她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一种到家的感觉。她是在大森林的涛声中长大的,那是她生命的依托。当她逃出大森林踏上漫漫路途时,她曾以为再也听不到涛声,只能在黄土地的死寂中打发日子了。她无法知道等待她的新生活将是什么样子。她的内心其实是恐惧的。

    前院的争吵终于结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协议。

    突然感觉到的寂静里,平添一束紧张的气氛。

    她意识到今夜要有什么事发生了。少女的心顿时收得很紧。她知道自己将经历一件没有经历过的事。那件事使她恐惧,又使她觉得神秘。

    一个人的脚步声嚓嚓传来。

    她扒住窗台,屏住呼吸往外看。不大会儿出现一个人影。她看不清是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但肯定是四个男人中最强悍的一个。从他自信的脚步声里,你能感到他是他们中的胜利者,是一场激烈的争吵和决斗的胜利者。

    那人在老石屋门口犹豫了一下,也只是犹豫了一下,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推门而入。

    沉重的木门“嘎吱”一声,痛苦地打开了。

    姑娘迅速从枕下拔出刀子。这是一把浸透了血腥的刀子。她曾用它杀死过虎豹,杀死过十几个仇人。靠着它,才得以跋涉数千里来到这里。

    黑影正摸索着向她逼近,像一座山影在移动。

    那一瞬间,她有点欣赏他的胆量。也有点替他担心替他可惜。他并不知道正有一把锋利的刀子等着他。但也许他知道黑暗中潜伏着危险。他还是来了。

    她忽然感到这男人的厚重和强大。

    她握住刀柄的手有点发抖。她本可以不发抖的,她并不缺乏胆气和残忍。她完全可以冷不丁一刀子捅进他的肚子或者割断他的喉咙。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杀人了。

    但她终于没那么做。忽然轻叹一声,把刀子放下,原样儿静静卧在床上。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反正是提不起杀戮的激情。而杀戮是需要激情的。

    她知道他要什么。心里有些怆然、惶然。

    那人似乎同样紧张。喘息声粗重而急促。他一步步挨到床前,摸住她一条腿。他拉了拉,毫无动静。他胆子大了,立刻往上摸住她的身子。她哆嗦了一下,仍然没动。

    他意识到她醒着,可她没动。

    她的锋利的牙齿切人他的肌肉。那时她泪流满面,疯狂地甩着头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昏热迷乱中,她含混不清地大叫着:“啊啊……呀!……噢噢……啊啊啊啊!……”

    叫声在黑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整个石洼村都能听到。

    那是一种兽性的叫声。恐惧、疼痛、舒坦、宣泄……一直到此后多年,每次交媾,她都要这么大声地淋漓尽致地叫唤。

    仿佛是一场生死搏斗,一次肮脏的宰杀,一种神圣的生命的祭奠。她的不顾一切的叫声,每每让石洼村的男人和娘儿们骇然: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他们在黑暗中谛听着从老石屋传来的叫声,真真切切,声声入耳,不由得停止了黑暗中的一切动作。她使他们感到震撼,感到羞耻,感到惭愧,感到自己交合的索然无味。男人觉得窝囊,女人觉得憋气。于是男人会疯了似的掐住女人的脖子,恶狠狠地训斥:“咋不叫唤?咋不喘气?叫呀叫呀!大声喘气呀!你死了吗臭娘儿们!……”终于,女人忸怩着叫出声来。却像猫的叫声,细微而胆怯:“哎……呀……”

    到底,他们热汗淋淋地失望了。男人沮丧地一拳打在枕头上,女人嘤嘤地哭起来。他们诅咒她,又歆羡她。他们只能承认,那个远方来的女子是整个石洼村的精灵。她使他们所有的人黯然失色。

    第二天夜晚,来了另一个男人。

    第三天夜晚,又是一个。

    他们都同样年轻,同样粗野,同样的具有杀伤力。饥渴的本能已顾不上救助远方落难者的家族古训。不管老鳏夫如何反对,三兄弟还是结成联盟,并达成共同占有她的肮脏协定。谁让她自投罗网。他们嘲笑老鳏夫是个傻瓜。多少年来,没有任何女人迈进这个破院一步。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放走她,老石屋肯定要断子绝孙。

    老鳏夫又何尝不想留下她呢?只是不愿让儿子们强迫人家。而且打她走进院子那一刻起,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莫非是等了几百年的那个人吗?对那位假想中的远方使者,老鳏夫有过无数次猜测:一位英俊的青年猎人,一位长须飘拂的长者,一位载金载银的富翁,一位白马银枪的将军,一位……或者就是一个乞丐。他什么人都想到过,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可她的神态、举动,以及对老石屋的熟悉,都太像那个人了。如果是,那么几百年前,老石匠就的确是逃出了皇陵。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也真有他们家族的一个分支。他们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藏身、繁衍、生息,而且从来就没有忘记草儿洼,从来没有忘记老石屋。那里,也同样辈辈相传着一个遥远的故事。如今,他们终于派人来了!

    老鳏夫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判断。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遥远的家族分支肯定是出了意外,遭了大劫大难。这女孩子只身一人数千里寻根,显然是逃出来的。她也许是他们中唯一的幸存者了。而儿子们欺负她将是深重的罪孽。

    但他知道挡不住。儿子们会杀了他。他们太渴望一个女人了。为了这个女人,他们宁肯不要爹。

    终于,老鳏夫颤抖着沉默了。他认定一切都是天数。

    第四天夜晚,他又来了。

    是头天晚上的那个男人。她感觉得出来。男人和男人不一样。她不再被动。她知道他是三兄弟中的老大。她多少有点喜欢他。

    这个外乡女子成了老鳏夫三个儿子共同的女人。

    她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他们的得手竟是意外的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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