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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4章 忧郁的沉思

    读《沉思录》是一种折磨,如一碗味道怪异的汤,在口腔内充塞之际,只觉胃内一阵阵的酸水泛出,却又不得不入喉,仿佛相声里御赐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试举一例:“沒有一个人天性不可忍受的事情对那个人发生。同样的事情发生于另一个人,或是因为他沒看到他们的发生,或是因为他表现一种伟大的精神而使他保持坚定和不受伤害。那么无知和欺瞒竟然压倒智慧就是一种羞愧。”如此佶屈聱牙,让人怀疑《沉思录》何以作为经典流传千年。

    经过一番头皮发痛和自己角力的阅读,终于了解到,马克·奥勒留的思想原本清明朴素,阐释简约流畅。不是作者的晦涩繁复,是译者煞费苦心的翻译,把一杯澄澈的水,烹成馊气散溢的汤,这对翻译是再创作的说法是一种极好住脚。马克·奥勒留的原文是希腊文,中文译者何怀宏从乔治·郎的英文译本迻译而來。前言中,何怀宏的中文平实明朗,并不让人担心其中文造诣有太多问題,到了译文中,却仿佛变作一个英国人的中文翻译,不但充斥各类连词副词,西化语句回转反复到了让人晕眩的地步,且种种概念似是而非,要费力揣度才了解作者的真实意图,因而显得混沌不堪。

    费迪曼在《一生的读书计划》里称赞《沉思录》“甜美、忧郁而高贵”,对于“甜美”这个词语,我无法苟同。《沉思录》无论如何不是一份曲奇般的甜点。抛开翻译的拗口不谈,马克·奥勒留朴素的思想背后,始终无法挥去的是一个隐忍的灵魂,在现实和理想中痛苦挣扎。

    马克·奥勒留----罗马帝国“五贤帝”时代最后一位帝王。在他之前,罗马帝国的帝位继承并非如中国一样依靠血缘世袭,而是通过上一任皇帝收养有才能的养子承继,马克·奥勒留却把帝位留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康茂德。康茂德对赛车和角斗场的迷恋,远胜于治理国家的热情,史学家一般认为,这标志着罗马帝国辉煌时代的结束。尽管之后又有戴克里先、君士坦丁这样伟大帝的王出现,却也仅仅延缓了帝国衰亡的速度。马克·奥勒留见证了罗马帝国盛极而衰,当帝国危机四起,他不得不率领军队,奔波于帝国辽阔疆域之上,在马鞍上梳理思绪,因而《沉思录》也称为《马上沉思录》。

    作为一个帝王,马克·奥勒留的哲学思想带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坚忍、宽宏而圣洁。“一日之始就对自己说:我将遇见好管闲事的人、忘恩负义的人、傲慢的人、欺诈的人、嫉妒的人和孤僻的人。他们染有这些品性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但是我----作为知道善和恶的性质,知道前者是美后者是丑的人;作为知道做了错事的人们的本性是与我相似,我们不仅具有同样的血液和皮肤,而且分享同样的理智和同样的一份神性的人----决不可能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损害,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恶强加于我,我也不可能迁怒于这些与我同类的人,或者憎恨他们。因为,我们是天生要合作的,犹如手足、唇齿和眼睑。那么,相互反对就是违反本性了,就是自寻烦恼和自我排斥”。奥勒留不止一次提到他人的恶无法左右自己的心态,对于那些不理解自己行为的人无需解释,对他们的观点不必挂怀。这种宽恕和谅解,一面显示了帝王的胸襟,一面也不免带有居高临下的道德优越感。这不是傲慢自负,而是超然物外,悲悯的观照人世。

    奥勒留所属的斯多葛派哲学体系,相信宇宙间的一切秩序,无论善恶美丑,都是有机的整体,合乎宇宙的本性,有永恒的理性在其中。“那看见了现在事物的人也看见了一切,包括从亘古发生的一切事物和将要永无止境延续的一切事物,因为一切事物都属于同一系统、同一形式”。由此衍生出的观点是“宇宙的实体是忠顺和服从的”,人应当服从宇宙的安排,对能够改变的事物尽力而为,而忍受那无法改变的现实。这是一种达观,也是无奈,斯多葛派或多或少带着对现实的无奈。

    成为一个帝王,该把天下当作一场盛宴,任我享用。平凡小民的梦想中,帝王生涯穷奢极欲、为所欲为,是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生活。奥勒留的沉思中,却惟独缺少欢乐无拘的气氛。这是一个矛盾而疲惫的帝王,不断的追问自己,追寻答案。《沉思录》是一部关于答案的书,然而似乎并沒有答案,他还不能说服我们,太多的挣扎与禁锢让我们看到一个矛盾的灵魂。

    “不要让任何人再听到你对宫廷生活或对你自己生活的不满”,这是一个忧郁灵魂的独白。理想的生活与现实的泥淖,高贵的哲学和卑劣的政治,误解和背叛,指责和攻讦,奥勒留只有在哲学的沉思中栖息。如果不是一个帝王,他会不会成为第欧根尼,住在木桶中呢?当真正的帝王亚历山大來访,询问他有何要求时,第欧根尼要求站在身前的亚历山大不要挡住阳光。亚历山大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意是第欧根尼”,奥勒留是否也有同样的愿望?虽然我怀疑奥勒留不会成为第欧根尼式的犬儒主义者,但我相信他比亚历山大更不愿意做帝王。

    《沉思录》是一部感伤的著作,感伤隐藏在文字背后那个无法过自己理想生活的灵魂。尽管奥勒留以高贵的姿态描述心中的哲学,以永恒的道德与理性指引人生,然而人生终究不能完全纳入理性的轨道。奥勒留站在罗马帝国衰亡的十字路口上,即便纵马扬鞭抚平四海,也无法挽回日落的结局。

    当无法改变的现实使我们裹足不前,人要做的是遵循自己的本性,“使自己保持朴素、善良、纯洁、严肃、不做作、爱正义、崇敬神灵、和善、温柔、致力于所有恰当的行为吧”,自我道德的完善,不为他人的行为所左右,这是奥勒留应对的措施,退回到内心中沉思。他的功过也许要历史学家做更系统的论述,然而,面对现实的压迫,一个高尚灵魂的深深思索仍足以令千年后的人们动容。

    “所有你看到的事情都将迅速的衰朽,那些目击其分解的人们不久也将逝去。活得最长的人将被带到和早夭者同样的地方。”斯人已逝,沉思仍将继续。

    噩梦年代的肥皂剧----《日瓦戈医生》

    一个经历了现代风格诡谲体裁多变小说技法的读者,也许感觉俄罗斯的许多小说在技巧上缺乏变化。从托尔斯泰到肖洛霍夫,细腻的写实主义风格一以贯之,始终是俄罗斯小说风格中影响深远的一脉。为帕斯捷尔纳克赢得世界荣誉也带來天大麻烦的《日瓦戈医生》,也秉承了这种风格。繁复精微的风景描写,细致琐碎的心理描摹,俄罗斯大地上沉重低垂的乌云,在帕斯捷尔纳克笔下覆罩在你头顶。

    广漠的旷野、呼啸的雪原,从死亡开始,在死亡中结束,和《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史诗相比,《日瓦戈医生》的确如纳博科夫所说,像一部肥皂剧,作为一部跨越惊心动魄历史阶段,铁血年华的再现,《日瓦戈医生》的视野未免狭小。在几个人的悲欢间徘徊。从西伯利亚到莫斯科,再从纷乱的城市到茫茫雪原,几个往返间,消磨了一个人的一生。时代波澜壮阔的背景尽管如影随形,左右着书中人物的命运,然而作者似乎更关心笔下主人公的心理变迁,与个人的遇合。是由于深处当时的历史环境,令帕斯捷尔纳克不得不用曲笔表述,还是在大时代面前,个人的命运过于弱小,使得作者的笔触自然的转向他们,试图透过一个个小人物,展开荒诞时代的真实情境?这个问題我们不得而知。从整体上讲,小说节奏略显拖沓,细节上过于细碎,造成整部作品缺乏一种史诗的气度,以致引起纳博科夫的讥刺。

    其实这也是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实际上也是围绕几个人的命运展开,只是由于视野和场景的宏大,以致其大量无用的说教,多余的情景和心理描述勉强还可以忍受。在五十年代,文学的种种先锋理念已得到充分发挥,帕斯捷尔纳克在此时以一种古典现实主义的姿态出现,如果不是源自意识形态的原因,恐怕这样的小说很难得到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的青睐。纯从文学技巧上看,帕斯捷尔纳克早期的诗歌要比这部小说更出色,但正是噩梦年代独自发出的微弱但清醒的声音,为帕斯捷尔纳克赢得了荣誉。抛开西方从意识形态上的解读,在关注个体命运,反思历史上,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勇敢者。代表了一个自由思想者对历史的审视,重现了俄罗斯的灵魂。

    在莫斯科,那些死去的灵魂,生命的痛苦,湮沒在浮嚣的噪音中。震天撼地的口号,旗帜猎猎飘扬,一群为理想天堂鼓舞的人类,激动的涌向圣坛,争着把鲜血和生命作为祭品。个体不再重要,只是历史潮流中身不由己随之而下的涓滴,革命的理想是革命者唯一的目标,为了目标可以不择手段,人类瞬间分为革命和反革命两个阵营。有了科马罗夫斯基这的绝对反派,有了坚定的革命者利韦里·米库利钦,有了由旧军官到革命者再到反革命的斯特列利尼科夫,阶级斗争的形式激烈而明朗。然而普通人却有着自己的生活,一个知识分子为维持家庭生存所做的努力,一个女性充满悲剧色彩的命运起伏,和时代的地覆天翻相比,他们的命运如一颗子弹,按照固定的轨道,射向不可知的靶心。

    消逝了俄罗斯的白银时代,拉拉的厄运,父亲自杀,母亲逝世,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死亡,但对尤拉來说,噩梦只是刚刚开始。那一切都还只是个人命运的不幸,当工人运动被镇压,反抗和仇恨的种子深深埋藏,很快,整个俄罗斯被内战、镇压、争夺、恐怖、残暴所弥漫。人类集体的暴力,投机分子的推波助澜,人性的逐渐丧失,曾经对十月革命表示赞赏的日瓦格也陷入绝望直至麻木。逐步升级的暴力,就是实现理想天堂的必经途径吗?人道的光辉荡然无存,反而被讥笑为软弱,爱的力量也无法抗拒命运无情地摧残。即便你躲藏在西伯利亚荒原的深处,也无法逃脱宿命的追捕。当科马罗夫斯基载着拉拉、卡坚卡的雪橇在夕阳下消失,安季波夫用一颗子弹结束自己的生命,日瓦戈的活力和希望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

    故事的最后,帕斯捷尔纳克凭空为我们创造出日瓦格的后代,当戈尔冬和杜多罗夫在莫斯科高楼敞开的窗口前,读着日瓦戈的诗篇,“心灵的这种自由來到了”。看看帕斯捷尔纳克小说获奖后苏联政府给予的待遇,就能知道,自由还远远沒有到來,不过是作者的一点粉饰罢了。但抛开遮遮掩掩,我们依旧要向帕斯捷尔纳克的勇气致敬,在俄罗斯的那个年代,面对政治高压,谎言重复一千次,早已成为真理,帕斯捷尔纳克却竖起人道和反思的旗帜,还历史的真实面目给世人。无论这种真实是多么有限,描述是何等的矜持和琐碎,在噩梦年代,一个真实凄美的肥皂剧已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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