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一）
唐小妹是从什么时候学坏的，这个问题似乎没人能说清楚，总之三十年前的唐小妹，作为一个女高中生已经没有女高中生样了，言行与周围同学格格不入，尤其是她的打扮，竭力模仿当时招人说三道四的那种女人。
那时候，我们这些刚上初中的半大男孩，只要一见到唐小妹，就会贼头贼脑地尾随她，捏着鼻子或是掐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喊叫吊腿裤，小皮鞋，尼龙袜子露半截，不是马子就破鞋——
对我们的挑衅，唐小妹有时会停下来反击，扯着嗓子与我们对骂，有时则是不予理睬，加快脚步走掉。
每每唐小妹不敢停下来顶牛的时候，我们就沾沾自喜，觉得沾到了她的便宜。要是赶上唐小妹气过了头，拣石块什么的打我们，那我们就会登鼻子上脸，没完没了地缠住她，书包里藏着弹弓子的同学，这时就会把弹弓子拿出来，把一粒粒小泥丸射向唐小妹。有一回，唐小妹被我们射中了好几次，顶不住了，捂着脑袋撒腿就跑，慌乱中甩掉了右脚上的小皮鞋。盯着她那只底朝天的小皮鞋，我们异常兴奋，匆匆交换了眼色后，就不再朝她开火了，专门射她掉在路上的小皮鞋，吓得她躲藏在一棵老杨树后不敢出来拣，我们个个狂喜，拍着巴掌哈哈大笑。从这次以后，不论我们再怎么招惹唐小妹，她都不再跟我们较劲了。至于说后来我们不再纠缠她，倒不是因为她不吱声了，我们就没了纠缠她的兴趣，而是因为肖洪给她撑腰了。
肖洪这个人，甭说我们惹不起，就是大人们也惹不起。
从我们吊腿裤、小皮鞋的喊叫里感觉，唐小妹的家境应该是很不错的，但实际上唐小妹家里并不富裕，听我哥哥和他的伙伴们说，唐小妹是瞎臭美，她的吊腿裤，不是的卡面料是布料；她的小皮鞋，不是牛皮猪皮是人造革；还有她的尼龙袜子，也不是上海或北京产的那种薄而透明的尼龙袜子，她穿的是一种叫玻璃丝的袜子，很像尼龙袜子，一般人难辨认真伪，说蒙你一下就蒙你一下。
三十年前那个唐小妹，在奇装异服上下功夫，同样在发型上她也没少费心思，动不动就把头变个花样。那几年里，唐小妹最让大家记得住的发型，是她那个三七头。她那个怪异的三七头，不知是找熟人剪的，还是花钱理的，三的这一边，头发浅薄，也短；七的那一边，头发厚实，还长，走起路来七这边忽忽悠悠，三那边却不怎么动。
我母亲说过，她一看见唐小妹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头，不是上不来气，就是半个脑袋轻半个脑袋重，像是中了风。
昔日拿着一身青春左摆弄右鼓捣的唐小妹，的确给了人们太多不舒服的感觉，以至于街坊四邻的大人，仨仨俩俩在一起嘀咕她时，口气和脸色，总不像是在说一个有点毛病的女孩子，大人们的口气和表情，让那时的我心里犯嘀咕。
这种不求上进的孩子，等长成了女人，谁敢往家娶？
讲吃讲穿，思想落后，道德……封、资、修的苗子，将来国家要是靠这些人，还能不改变颜色？
见天儿与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揽在一起，可不没立场。（这里顺便说一句，那时的老百姓，不管文化程度高低，政治觉悟普遍很高，都会上纲上线，警惕的眼睛总是处于擦亮状态）。
过去小马店的女人，也没她这么不在乎。
等长大了以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时大人们让我犯嘀咕的口气和表情，原来大都与小**、小**、小破鞋、小姘头这类字眼里所包涵的内容有关联，还有那个小马店，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城西的新欣路，解放前叫小马店，当时是一条嫖客进进出出的青楼街。
唐小妹和我一样，都是石油子弟，我们住在一个石油家属大院里，在同一所石油子弟学校读书。早年间，我们石油人的日子，不管紧过松过，都能带点油荤腥，父母们的工资比地方单位高，福利待遇也比地方上好，要不地方上的人也不会叫我们油大头。美中不足的是，我们石油家庭的团圆日子过得少（主要是指父母们的团圆）。石油人四海为家，野战为乐，我们的父母们常年在异乡施工，尤其是父亲们，走一年半载不回来是常事，有时赶上大会战，或是上头号召过革命化节日什么的，父母们就不能回来过劳动节、国庆节、春节之类的节日了，从小我就记得父亲对这种夫妻长期分居的日子从心里往嘴上痛恨，他每次回来休假，我们都不敢问他什么时候走，我和哥哥妹妹，谁一时不小心说走了嘴，父亲都要沉着脸发火。父亲在家的那些天里，既不关心政治，也不听广播琢磨一下阶级斗争新动向，更不出去串门吹牛，父亲只对母亲和烧酒感兴趣，每次喝多了就闷头睡大觉，有时半夜睡醒了，就在双人床上弄出一些哼哼哈哈的声音，像是他正在干着很重的体力活。由于父亲常年在外施工，他已经变得不会跟他的三个儿女交流了，他在家里什么也不跟我们说，问他正经事，他都懒得出声，父亲那时的活法，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他只为自己活着。在那些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压抑日子里，我知道妹妹和哥哥也都像我一样，都盼着父亲赶紧离开家，天天在心里让他滚，赶快滚，最好明天就滚。
我们对父亲的这种无奈心态，唐小妹就完全可以省略了，唐小妹的父亲在她上小学二年级时，死在了一次工程事故中。
唐小妹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这种排序与我一样，都是夹在姊妹中间的老二。唐小妹的母亲在石油机械厂做电焊工，个子不高，一头短发，眼睛挺大，爱穿一身工作服，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女人，给我的印象就是老实巴交。那些年里，唐小妹的母亲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直没有给她兄妹三人找继父，这样一来，她们家的境况，就不如一般石油人家了，偏偏唐小妹又要拿钱改变身上许多东西，她家的日子，过得拮据一些也是能说到实处的，而唐小妹为了钱，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时候，我们这些刚上初中的半大男孩，只要一见到唐小妹，就会贼头贼脑地尾随她，捏着鼻子或是掐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喊叫吊腿裤，小皮鞋，尼龙袜子露半截，不是马子就破鞋——
对我们的挑衅，唐小妹有时会停下来反击，扯着嗓子与我们对骂，有时则是不予理睬，加快脚步走掉。
每每唐小妹不敢停下来顶牛的时候，我们就沾沾自喜，觉得沾到了她的便宜。要是赶上唐小妹气过了头，拣石块什么的打我们，那我们就会登鼻子上脸，没完没了地缠住她，书包里藏着弹弓子的同学，这时就会把弹弓子拿出来，把一粒粒小泥丸射向唐小妹。有一回，唐小妹被我们射中了好几次，顶不住了，捂着脑袋撒腿就跑，慌乱中甩掉了右脚上的小皮鞋。盯着她那只底朝天的小皮鞋，我们异常兴奋，匆匆交换了眼色后，就不再朝她开火了，专门射她掉在路上的小皮鞋，吓得她躲藏在一棵老杨树后不敢出来拣，我们个个狂喜，拍着巴掌哈哈大笑。从这次以后，不论我们再怎么招惹唐小妹，她都不再跟我们较劲了。至于说后来我们不再纠缠她，倒不是因为她不吱声了，我们就没了纠缠她的兴趣，而是因为肖洪给她撑腰了。
肖洪这个人，甭说我们惹不起，就是大人们也惹不起。
从我们吊腿裤、小皮鞋的喊叫里感觉，唐小妹的家境应该是很不错的，但实际上唐小妹家里并不富裕，听我哥哥和他的伙伴们说，唐小妹是瞎臭美，她的吊腿裤，不是的卡面料是布料；她的小皮鞋，不是牛皮猪皮是人造革；还有她的尼龙袜子，也不是上海或北京产的那种薄而透明的尼龙袜子，她穿的是一种叫玻璃丝的袜子，很像尼龙袜子，一般人难辨认真伪，说蒙你一下就蒙你一下。
三十年前那个唐小妹，在奇装异服上下功夫，同样在发型上她也没少费心思，动不动就把头变个花样。那几年里，唐小妹最让大家记得住的发型，是她那个三七头。她那个怪异的三七头，不知是找熟人剪的，还是花钱理的，三的这一边，头发浅薄，也短；七的那一边，头发厚实，还长，走起路来七这边忽忽悠悠，三那边却不怎么动。
我母亲说过，她一看见唐小妹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头，不是上不来气，就是半个脑袋轻半个脑袋重，像是中了风。
昔日拿着一身青春左摆弄右鼓捣的唐小妹，的确给了人们太多不舒服的感觉，以至于街坊四邻的大人，仨仨俩俩在一起嘀咕她时，口气和脸色，总不像是在说一个有点毛病的女孩子，大人们的口气和表情，让那时的我心里犯嘀咕。
这种不求上进的孩子，等长成了女人，谁敢往家娶？
讲吃讲穿，思想落后，道德……封、资、修的苗子，将来国家要是靠这些人，还能不改变颜色？
见天儿与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揽在一起，可不没立场。（这里顺便说一句，那时的老百姓，不管文化程度高低，政治觉悟普遍很高，都会上纲上线，警惕的眼睛总是处于擦亮状态）。
过去小马店的女人，也没她这么不在乎。
等长大了以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时大人们让我犯嘀咕的口气和表情，原来大都与小**、小**、小破鞋、小姘头这类字眼里所包涵的内容有关联，还有那个小马店，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城西的新欣路，解放前叫小马店，当时是一条嫖客进进出出的青楼街。
唐小妹和我一样，都是石油子弟，我们住在一个石油家属大院里，在同一所石油子弟学校读书。早年间，我们石油人的日子，不管紧过松过，都能带点油荤腥，父母们的工资比地方单位高，福利待遇也比地方上好，要不地方上的人也不会叫我们油大头。美中不足的是，我们石油家庭的团圆日子过得少（主要是指父母们的团圆）。石油人四海为家，野战为乐，我们的父母们常年在异乡施工，尤其是父亲们，走一年半载不回来是常事，有时赶上大会战，或是上头号召过革命化节日什么的，父母们就不能回来过劳动节、国庆节、春节之类的节日了，从小我就记得父亲对这种夫妻长期分居的日子从心里往嘴上痛恨，他每次回来休假，我们都不敢问他什么时候走，我和哥哥妹妹，谁一时不小心说走了嘴，父亲都要沉着脸发火。父亲在家的那些天里，既不关心政治，也不听广播琢磨一下阶级斗争新动向，更不出去串门吹牛，父亲只对母亲和烧酒感兴趣，每次喝多了就闷头睡大觉，有时半夜睡醒了，就在双人床上弄出一些哼哼哈哈的声音，像是他正在干着很重的体力活。由于父亲常年在外施工，他已经变得不会跟他的三个儿女交流了，他在家里什么也不跟我们说，问他正经事，他都懒得出声，父亲那时的活法，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他只为自己活着。在那些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压抑日子里，我知道妹妹和哥哥也都像我一样，都盼着父亲赶紧离开家，天天在心里让他滚，赶快滚，最好明天就滚。
我们对父亲的这种无奈心态，唐小妹就完全可以省略了，唐小妹的父亲在她上小学二年级时，死在了一次工程事故中。
唐小妹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这种排序与我一样，都是夹在姊妹中间的老二。唐小妹的母亲在石油机械厂做电焊工，个子不高，一头短发，眼睛挺大，爱穿一身工作服，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女人，给我的印象就是老实巴交。那些年里，唐小妹的母亲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直没有给她兄妹三人找继父，这样一来，她们家的境况，就不如一般石油人家了，偏偏唐小妹又要拿钱改变身上许多东西，她家的日子，过得拮据一些也是能说到实处的，而唐小妹为了钱，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