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

正文 34 在文化大革命中

    街道主任李嫂说:“张先生家我知道,他们是好人,除了书沒别的!”由于街道的保护,我们家居然成了浊浪袭來的避风港,父亲才得以“安全无恙”。可见在阴晦凄冷的风雨中,也仍有浇不灭人性之光!

    1966年,已是“山雨欲來风满楼”,阶级斗争的调子越唱越高,处处都透露出肃杀的寒意,报纸上不是批这个,就是批那个,不少人都处在一种慌恐和困惑中,我家自然也不例外,终日忐忑不安。大舍妹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后,去四川参加“四清”运动,原说是一年,但日期已满,但仍回京无望:二舍妹为迎接大学毕业,己随中央美术学院去河北邢台参加“社教”:我和内子也将去甘肃参加“四清”。此时的父亲在三次脑血管痉挛后,更加虚弱,每次都是昏迷不醒,一住院便是月余,医生早已嘱我们准备后事,但每次他都以顽强的生命力奇迹般地活过來了。大病后的他,行动和说话都愈加困难。家里也显得很冷清,父亲终日闷坐书房,与《四部备要》为伴。虽然照例,晚饭后我和二家兄还是到他的小书房闲话,但由于心情不好,人也少,失掉了往日的欢乐。

    一天下午,大约是3点钟。父亲在屋里看报,忽然听他惊叫一声,又见他踉跄奔出门外,手里拿着报,我听他口齿不清而又着急地对我说:“你看,邢台发生地震了!你快到蓉儿的学校打听消息,快,快……”我怕他着急,立即骑车赶往中央美术学院打听消息。听校方负责人说,学生所在地离震心较远,波及不大,学生安全无恙。我回來看见父亲正站在院子里等我,等知道二舍妹安全的消息,他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回到了屋里。后來听家人告诉我,父亲在等我消息时,一直焦虑不安地在院子里徘徊,让他回屋,怎么也不肯,父亲在严肃的面孔后面,却是一颗慈爱的心,父亲在给大舍妹的信中,曾提及此事:

    明明吾儿:

    我在4月13日傍晚五点十几分,接到你亲笔信,非常高兴。你说的你在青年有一番贡献要献给国家,是呀!我非常同意你的主张。我现在(是)72岁的人。说我落后,我也承认,但你们要前进,我绝不能在后面拉你们的后腿。你们放手前进吧……

    前日发动(表)一个消息,河北邢台几县五点十几分,发生地震,有好几县人畜颇有损失,我听了这话,顿时就急得什么(似的),赶快就命伍哥向中央美术学院打听,还好,一会儿美术学院向各家发通知,邢台县发生地震,学生都无事,你那儿想必吃了一惊。信尾忽然看有你一首七绝,你押韵押得都不错,只是平仄调换的不对,这不要忙,用心学一学就会了,等你回家來慢慢儿学吧。此祝进步

    我写字还是不行,这封信写了我一夜。

    父 恨水书 四月十六日

    父亲在得知我即将去参加“四清”时,给二舍妹一信:

    蓉蓉吾儿:

    你寄我的十一日信我已经看过了,我的钱已经交给你伍哥的手中,伍哥表示昨日是星期日,星期一准交给你学校,我想你学校准给你寄吧。你伍兄也是要走的,要到的地方是甘肃静县(伍注:信误,应为宁县),在陕西交界的地方,搞的是“四清”一半年才能回來,大约你二人不会回(会)面了。此祝

    进步

    父 恨水书 二月二日

    孤寂病弱的老父想念两个在外地的妹妹,关心她们的生活和健康,给她们写信是老父晚年生活的慰籍。我需要说明的是,父亲一生有个习惯,寄信和邮稿从不假手于人,不管回复一素昧平生的读者普通信函,还是给报社寄发稿件,他都要亲手送到邮局或放进邮筒。从我记事时起,就是在避难山村抑或回到北京,他都是如此。从这小小的一件事,可以看出他忠诚守信和严肃执着的职业道德。当他每次给妹妹写完信,都要迈着行动不方便的双腿,由我陪着他去附邮。寄完了信,父亲便数着手指,盼着妹妹回信,有时回信迟了,他便辗转难眠,在给大舍妹的一封信中,曾经描述过自己思念女儿的心情:

    明明吾儿:

    你已有半月多沒有写信來告知一切,我非常地挂念……

    说起來日子也不算多,可是每晚盼着,半晚醒了枕头哭湿了半个,你工作还沒有了,工作了时同我写封信來,千万千万……

    读者诸君,请想一下,一个被病魔缠身的70多岁的老人,思念女儿竟会深夜哭湿了枕头!为了告慰外地的女儿,老人颤抖着手,艰难地握笔,亲手写信,竟写了一夜!谁看了这样的信,都会为之感动得泪下。

    1966年7月,我们工作组奉命中断了甘肃的“四清”,回到北京。刚下火车,在火车站还沒有御下行装,耳畔就响起了“打倒”之声,有人已被“揪”出來了。过了不久,就是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八月恐怖”。在这不正常的日子里,是非完全颠倒,父亲的老友无一幸免,全都被“揪”出來,关进了“牛棚”。这些事情,我们都瞒着有病在身的父亲。兄妹们用温情织成了一张薄薄的纱网,遮围着父亲,不让他受到外界的刺激,因为他太虚弱了,经不得半点伤害。尽管是无“班”可上,但是每天我们还得到单位去“搞”批斗,每天早上去,都是提心吊胆,因为不知何时大祸临头,被“揪”出來隔离审查,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匆匆赶回家。看到老父亲安然无恙,才算松了口气。

    就在这惶然不可终日的煎熬中,附近高喊“打倒”、“砸烂”的喧嚣声浪,还是时时传进我家的小院。紧挨着我家的左邻右舍都遭到了“抄家”的厄运。听着隔壁传來的叫骂声、鞭打和翻箱倒柜的嘈杂声,让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我们实在害怕“红卫兵”走错了门或是兴之所至,來“造一下反”,年老病弱而又倔强的父亲,不知会有什么冒犯的举动?那后果是太可怕了。天真年幼的小弟弟则在院里高唱革命歌曲,虽然遭到家人的制止,但是我们懂得他是在用天真可笑的幼稚行动來保护父亲,也可说是“用心良苦”。

    疯狂的抄家之风,愈刮愈烈,父亲的书如《四部备要》及他著作,按照那时的标准,不是“毒草”也是“四旧”,无疑都是“破”的对象,我们不得不有所准备。

    父亲的书太多了,藏也无处可藏,扔也无处可扔,送也无处可送。那个时候,人人自危,个个害怕,谁都处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际,这些书会给你带來满门查抄之祸,避之犹恐不及,谁敢惹火烧身?胆小一些的亲友,把父亲的书都烧了,就连一位在我家40多年的老奶妈,也不敢收藏它,说是农村也不安全,转移农村也行不通,只好把父亲的主要著作和他最喜欢的书藏起來,其余的只好听天由命了。父亲自己曾有句云:“手泽无多惟纸笔,”这是父亲一生的心血,一定要把它藏好,豁出去了,就把它藏在家里,不过我把书的封面撕了,父亲的诗稿集《病中吟》、《闲居吟》的封皮也撕去了,反正红卫兵是一群不学“有术”的造反派,一旦被“抄”出來,就说是我写的,也许能侥幸混过去,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父亲的这百十本书把我折腾苦了。内子帮我把书用油布包起來,藏在煤缸里,父亲说这样会弄脏的。我又把书藏在床底下,父亲又说这样会弄潮了。于是在这炎炎的8月,从早到晚,搬來搬去,弄得我浑身是土,浑身是汗。父亲跟在后面,总说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最后,我只好把书依然放在旧书橱里,外面贴上白纸,算是“藏”好了。事后,我这“聪明绝顶”的藏书术,被全家传为笑柄,他们说“应该在贴上的白纸上,大书此地无书才能载进‘新笑林广记’!”我只能苦笑着说:“那时候人都吓糊涂了,自然做的是糊涂事!”

    当时,父亲的主要著作由我保存,他手写的诗稿,由二家兄藏在他的办公室里,二家兄到湖北干校后,又转由我保存。其余的书,三家兄、大舍妹也曾分散地保存了一两本,免得一人出事,书被“一网打尽”。我把这上百本书,放在一个行李袋里,从此,我和父亲的著作便形影不离了。当时并沒有想到他日再版,这是一个不敢奢望的事情,虽然日后它成了《张恨水全集》出版的基础。不过在那恐怖的日子里,我还是清醒地认识到,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珍贵的手泽,是他一生的心血,也是我家的全部“财产”!要作为传家宝,一代传一代地保存下來。

    说來令人难以置信,在“横扫一切”的狂风恶浪席卷下,父亲的老友全都被整得死去活來,有的被遺送回无亲无友的原籍,有的被整得跳了什刹海,而父亲却“幸免于难”,沒有被当面批斗,甚至连家也沒被“抄”,这种“奇迹”,看似意外,实则有因。首先是他所在单位中央文史馆的保护,因为按照当时是非颠倒的标准,文史馆自然是“洪洞县内无好人,”大家“彼此彼此”。于是中央文史馆把招牌摘去,嘱咐馆员们都不要來上班,让“造反者”无从寻觅。其二是父亲生性淡泊,不喜欢抛头露面,诚如他自己诗句所云:“如今悟得为人理,少向输赢角逐中。”加之有病,更是深居简出,风头不健,不是“首当其冲者”,正所谓“因病得福”。其三,也是最主要原因,那就是母亲的好人缘儿,母亲一向乐善好施,急人危难,凡是有求者,莫不慷慨相助,附近的左邻右舍,家家都得过她的钱与物相助,这就是父亲赞美母亲诗句所云的“遇人遥远给春风”的原由。尤其多亏了街道主任李嫂。李嫂在家乡时,其夫在我家做厨师,在母亲的劝说下,他才回家接李嫂出來。而且临行前,母亲给他做了新衣,买了礼物,好让他体体面面地回乡。李嫂到了北京,母亲让他们夫妻住在我家前院,还不收房租,解放后,母亲又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可以开个小店为生。当“红卫兵”要來抄家时,上面已有规定,需“三结合”,就是经单位、派出所、居委会三方批准,李嫂在居委会对前來的红卫兵说:“张先生家我知道,他们是好人,除了书,沒有别的!”由于街道的保护,我们的家居然成了浊浪袭來中的避风港,父亲才得以“安全无恙”。可见就在那阴晦凄冷的风雨中,也依然有浇灭不熄的人性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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