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

正文 26 巅峰之作《巴山夜雨》(上)

    《巴山夜雨》在心理表现、景物描写、细节刻画,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是章回小说成功的范例。

    《巴山夜雨》,是父亲病前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而且是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此书完成后,他就突患脑溢血,一病3年,恢复写作后,身体状况及记忆力都大不如前,因而能标志他创作水平的最后一部书,就是《巴山夜雨》。说它重要,还不仅如此,因它是父亲有意在内容上和形式上进行一次新的探索和尝试,是他刻意对自己进行一次新的挑战。从书的内容、形式、文风,都和父亲所有的作品不同,可以说章回小说在这部书里,完全是新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这样一部重要的探索力作,最后的重要巅峰之作,却被许多读者和研究者忽略了,当然这和他生前沒有來得及出单行本有关。台湾学者赵孝萱女士却对《巴山夜雨》,推崇备至,赞誉有加,说此书是“张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巅峰”。

    早在1945年5月16日,重庆《新民报》在庆祝父亲50寿辰的专刊中,于第三版发表了一则消息:

    张氏宏愿

    恨水先生谈,彼将集中精力,在此五年中,写一分量较重之长篇巨著。其題材已选定,闻背景即张氏所居之南温泉,将以其自身之生话为经,而以此一小社会之种种动态为纬。

    不用说,读者看了这则消息,就知道父亲所指的“宏愿”,就是创作酝酿已久的《巴山夜雨》了。《巴山夜雨》书名,借自唐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时。”它的寓意,自然是描述国难之际,流浪川东的异乡人,渴求和平,企盼归期的苦恋。

    《巴山夜雨》的构思,是抗日战争接近尾声,动笔则是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8年抗战的炮火,对中华民族及全体人民都是一次战斗的洗礼。人们在这次民族存亡的搏斗中,付出了惨重巨大的代价,同时在这场搏斗中,贏得了自尊、自信和自省。越是战争接近胜利,人们越是清醒地认识到,这场战火的引发,绝不是偶然的,它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在迎接胜利的同时,有必要要进行一次认真的历史反思与民族自省,对我们自己來一次彻底的检讨,这样才能避免历史的重演,才能避免再一次外侮,正是古训所云“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父亲在痛定思痛之后,率先把笔触伸到这一民族心理层面中去探索。他敏感而及时地在挖掘我们辉煌历史文明同时,也尝试着对我们某些“劣根性”进行铲除。因为8年的战争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这是3500万同胞的生命,全民族的血和泪换來的教训,因而父亲己经不只是停留在对战争表面的谴责上了。正是怀着历史的使命感和对社会的责任感,他立下了“宏愿”,把一腔“爱之愈深,责之愈切”的炽热感,融入冷峻的笔端,在《巴山夜雨》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來。

    《巴山夜雨》写于1946年,同年4月4日载于创刊的北平《新民报》副刊《北海》,1948年12月6日载完,全书有50多万字。同时在重庆《新民报》、南京《新民报》转载。这部小说以主人公李南泉为轴心,向我们徐徐展现了一幅蜀中山村众生图。读起來亲切感人,自然隽永,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小说中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传神阿堵,形态各异,入木三分,使人如睹旧友,呼之欲出。书中的人和事,就像生活在身边的左邻右舍日常发生之事,他们笑、哭、吵、闹虽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但经父亲那枝如椽的巨笔,一提炼一放大,就会让人有一种全新的感触,在反省的思考中,又有原來如此般的恍然大悟!加之小说的语言幽默犀利,使读者在哂笑中又会噙着涩涩的泪水,所以连载时就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我也非常喜欢这部小说,在连载时,我虽然还是个孩子,然每日必读,可能因为描述的是我们童年生活过的山村,故而觉得那么亲切自然,又那么真实动人。而行文的冲淡,更能衬托出父亲沸热的血和火样的情,因之,许多人都说书中的李南泉,是父亲的“夫子自道”,是带有自传体的小说。这话当然不确,它毕竟是小说,不是自传。但是这话又并非空穴來风,因为书中的一切,正是他亲自经历的生活,诚如1945年刊载的“张氏宏愿”消息所云:“将以其自身之生活为经,而以此小社会之种种动态为纬。”所以书中是对他生活轨迹的投射,处处有着他依稀可辨的身影。

    那么,父亲用浓笔重墨精心刻画的李南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这是一个很复杂的知识分子形象,是文艺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的人物。他穷困潦倒,却蔑视权贵,安贫若素,不为五斗米折腰,横门拒绝富商送來的“润笔”及车马费;可同时,又为了150元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寿星写“寿序”。他敢于顶撞权倾一时,炙手可热的方二小姐,但又为鱼肉一方的黄副官自尽而感喟人生之短暂。他自视是一个抗战文人,同时又自叹“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坚主抗战,坚信胜利必将到來,却又无可奈何地冷眼旁观着“村民们”的“桃色新闻”。用书中奚太太的话说:“说你名士派很重,可又头巾气很重;说你头巾气很重,可是你好像有几分革命性。”是的,李南泉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矛盾地生活着。”正是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真实可信的人,在战争的铸炼中,他的思想也得到一次难得的锻造,随着战争的深入,他也逐步清醒,在沉思中反省,预感到社会要有一次大的变革。

    《巴山夜雨》还用了大量的篇幅來描述侵华日寇惨绝人寰的暴行。他们采取“疲劳轰炸战术”,连续八日七夜地轮流肆虐,灭绝人性的狂轰滥炸,就连山民聊避风雨的草房都不放过。飞机多则几百架,少则几架,不断地空袭、投弹、射击,企图以发疯般的轰炸给中国民众造成强大的心理压力。就是在无数个惶惶不可终日的警报声中,有多少家庭毁于炮火,又有多少平民百姓无辜惨死,《巴山夜雨》在“人间惨境”一章中,对日本侵略者擢发难数的罪行,进行了血泪的控诉和愤怒的声讨:

    这些现象,更刺激着甄子明不得不提快了脚步走。走近了两路口看时,那冒白烟的所在,正是被炸猛烈的所在,一望整条马路,两旁的房屋全已倒塌。这带地点,十之**,是川东式的木架房子,很少砖墙。屋子倒下來,屋瓦和屋架子,堆叠得压在地面,像是移土堆。两路口的地势,正好是一道山梁,马路是山梁背脊。两旁的店房,前临马路,后面是木柱在山坡上支架着的吊楼。现在两旁的房屋被轰炸平了,山梁两边,全是倾斜的秽土堆,又像是炮火轰击过的战场。电线柱子炸断了,还挨着地牵扯了电线,正像是战地上布着电网。尤其是遍地在砖瓦木料堆里冒着的白烟,在空气里散布着硫磺火药味,绝对是个战场光景。这里原是个山梁,原有市房拦住视线。这时市房沒有了,眼前一片空洞,左看扬子江,右看嘉陵江,市区现出了半岛的原形,这一切是给甄子明第一个印象。随着來的,是两旁倒的房子,砖瓦木架堆里,有家具分裂着,有衣被散乱着,而且就在面前四五丈路外,电线上挂了几串紫色的人肠子,砖堆里露出半截人,只有两条腿在外。这大概就是过去最近一次轰炸的现象,还沒有人來收拾。他不敢看了,赶忙就向砖堆里找出还半露的一条下山石坡,向杨子江边跑,在石坡半截所在,有二三十个市民和防护团丁,带了锹锄铁铲,在挖掘半悬崖上一个防空洞门。同时有人弯腰由洞里拖着死人的两条腿,就向洞口砖瓦堆上放。他看到这个惨相,已是不免打了一个冷战。而这位拖死尸的活人,将死人拖着放在砖瓦堆上时,甄子明向那地方看去,却是沙丁鱼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尸。离死尸不远,还有那黄木薄板子钉的小棺材,像大抽屉似的,横七竖八,放了好几具。

    灯火是沒有了,在那瓦堆旁边,间三间四地有豆大的火光,在地面上放了一盏瓦檠菜油灯,那灯旁边,各放着小长盒子似的白木板棺材。有的棺材旁边,也留着一堆略带火星的纸钱灰。可是这些棺材旁边,全沒有人。甄子明误打误撞地走到这小废墟上,简直不是人境。

    走到快近江边的所在,有一幢半倒的黑木棚子,剩了个无瓦的空架子了。在木架子下,地面上斜摆着一具长条的白木棺材。那旁边有一只破碗,斜放在地上,里面盛了小半碗油,烧着三根灯草,也是豆子大的一点黄光,还有个破罐子,盛了半钵子纸灰。这景致原不怎样特别,可是地面上坐了一位穿破衣服的老太婆,蓬着一把苍白头发,伏在棺材上,窸窸窣窣地哭着。甄子明看到这样子,真要哭了,看到瓦砾堆中间,有一条石板路,赶快顺着石板坡子向下直跑,口里连连喊着“人间惨境!人间惨境……”

    多么沉痛的描述!实在让人不忍卒读。这是父亲亲身经历的“人间惨境”!历史是不能忘却的,我之所以引用了较多的原文,正如书中南泉所说:“将來抗战结束了,我们这些生活片断,都可以写出來去留给后人。一來让后人知道我们受日本的欺侮太深了,二來也让后人明白,战争总不是什么好事。”

    《巴山夜雨》在控诉、揭露日寇令人发指的罪行时,更把笔锋触向了人物内心的精神世界,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索,让读者看到,战争不仅毁灭了人的肉体,而且撕裂着、吞啮着人的精神,扭曲着人性,污染着人的灵魂。小说通过主人公李南泉夫妇与邻居奚敬平夫妇、石正山夫妇、袁四维夫妇四个家庭的20天的生活以及三对性变态男女的“桃色新闻”,深刻而犀利地暴露了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心理变态。诚如书中所说:“要说生活艰苦,这些新闻不宜产生。若说不艰苦,很少人家是不吃平价米的。”当事人作了进一步解释:“在这抗战时期中,男女都有些心理变态。”就连一些自认为“还能保持一股天地正气”的李南泉、吴春圃、甄子明等,也是夫妻吵嘴、烦恼、闹别扭。李南泉有段很精辟的议论:“在空袭的时候,个个都发生心理变态,除了恐怖,就是牢骚,这牢骚向谁发泄呢?向敌人发泄,不能够。向政府发泄,无此理。向社会发泄,谁又不在躲警报?向自己家里任何一人发泄,也不可能。只有夫妻两口子,你也牢骚,我也牢骚,脸色先有三分不正常。反正谁得罪了谁也沒关系。”战争就是戕害着人的心理,腐蚀着人的灵魂。

    在《巴山夜雨》的众多人物中,除了上述的李南泉的几位邻居外,还刻画了京剧女艺人杨艳华,方院长公馆方二小姐、刘副官等各种类型的人物,几条线索的故事齐头并进,各自成章,又互相交织融合,把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琐事,邻里绯闻,娓娓道來,自然真切。山村中这些平凡百姓在战争中的挣扎、恐怖、爱恨就更加深深打动着每一个读者的心。

    《巴山夜雨》揭示出的国民劣根性,烛照燃犀地作了入微的描绘。小说对刘副官、黄副官、奚太太、林茂然、方二小姐等人物的内心世界,都刻画得淋漓尽致。那个鱼肉乡里,为霸一方的黄副官,听到主子方院长叫他,“就觉得两条腿弹琵琶似的抖颤,只走到院长的休息室门口,情不自禁,他就跪下了。”林茂然是个乡村绅粮,所谓地方上的“头面人物”,习惯于攀龙附凤。在田副官叫他去见方院长时,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手足无措地丑态百出,出得院长公馆,则又大肆吹嘘:“那不是吹,在社会上我总有个面子,无论到啥地方去,人家也得看我三分金面嘛。”还说:“别个完长(渝语,称院为完,如医完、完长等)那样大的人物和我握手。”得意之极,不想被茶馆上的佛香烫了手,么师(茶房)要他擦万金油,他说:“你拿啥子家私我擦?我告诉你,我这只手,同完长都握过手的,你怕是种田做工的人,做粗活路的手,可以乱整一气?”奚太太自负是“家庭校长”而又极其世俗的女人,听到方二小姐要召见,居然半夜三更对着椅子鞠躬,背诵见方二小姐的“台词”。这些形象鲜明而又着墨不多的描写,把这些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需要着重指出的是,父亲在描绘这些人物时,并沒有把他们说成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而是芸芸众生中的“凡夫俗子”,不过是国民劣根性的反映而己,在嘲弄中也含有某种怜悯。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