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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 江南水乡的学童生活(一)

    父亲的学童年代,除了一段他非常珍惜的纯真友谊的记忆,就是在三湖镇的求学生活,对其一生影响之大,从此“跌进了小说圈”。

    有人认为《北雁南飞》、《春明外史》、《巴山夜雨》是父亲不同时期的夫子自道,这当然不是事实,小说就是小说,它不是照搬生活,更不能是真人真事。话虽如此,但却也不是空穴来风,虽然不是自传,但它却是父亲曾经生活过的背景,通过书中的描写,可以使我们了解到那些地方的民风、民情、生活习惯、地域风貌以及历史文化等等。这些方方面面、林林总总的生活环境,自然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成长,甚至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我在序言中曾经说过,由于各种原因,我们没有父亲幼年和少年时的相片,幸亏他写了一部《北雁南飞》,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知道他少年时读书的所在地,三湖镇的种种情况,也知道了他在“经馆”念书是什么样子,从这些描写中,让我们从侧面了解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从中可以寻觅到他的成长轨迹,走过的足印。

    父亲的童年,是在曾祖父的官衙中渡过的。曾祖父长年的戎马生涯,使他养成了“拳不离手”的习惯,每日清晨,他总要在院子里打拳舞枪,精湛的武功,矫健的身手,真是快如脱兔,静如泰山,使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曾祖父是他幼小心灵中的偶像!对他的成长,性格的形成,有着巨大影响。练完了武功,祖孙二人也会嬉戏一番,父亲在《剑胆琴心》的自序中写道:“公常闲立廊庑,一脚跷起二三尺,令恨水跨其上,颠簸作呼马声曰:‘儿愿作英雄乎?’余曰:‘愿学爹爹跨高马,佩长剑。’公大乐,就署中山羊,制小鞍辔,砍竹为刀,削苇作箭,辄令两老兵教驱射舞之术于院中。恨水顾盼自雄,亦俨然一小将领也。”这一段,立“羊”横刀,“沙场”驰骋的童年趣事,使父亲终身不忘,他在1947年4月4日在北平《新民报》撰文《我做小孩的时候》,再次提起此事,直到晚年,他和我们闲聊,还不止一次说起这段童年往事,说到动情处,会呵呵地笑起来,这出自心底的开怀大笑,感染着我们跟他一起笑起来。由于曾祖父对他的巨大影响,父亲虽手无缚鸡之力,在吐属蕴藉的文人风格中,又会掩饰不住一般耿介的阳刚之气。

    父亲6岁入私墊,念蒙学,向孔夫子及先生行过礼后,就是正式学生了。所谓蒙家,就是先生只教读而不解释文义。塾里的学生年龄大小不一,读的书本也不一样,先生只要求学生大声诵读,于是你念你的“人之初,性本善”,他念他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在这蛤蟆吵坑的环境里,父亲居然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就是俗话说的“三百千”,念得滚瓜烂熟,然后又糊里糊涂地念了《论语》、《孟子》,像这样深奥的书,先生又不讲,孩子们根本就不知所云,所以当时流行这样一句话:“孟子见梁惠王,打得学童要吊梁。”父亲果然是天资过人,不管懂不馑,他把这几本书,都能倒背如流,在这两三年间,父亲换了几个蒙馆,情形大致相同,虽然先生不讲,他悟性高,居然通过书本上的绘图,弄懂了书义。那时这些图画都画在书本的上端,算是早期的插图吧,先生尽管不讲,父亲边看图,边对照课文,连猜带蒙地就弄懂了书的含义,他恍然大悟,读书并不枯燥,是很有趣味的,他对读书就更加有兴趣了,这也算是有师的“无师自通”吧!后来他读了《千家诗》,又喜欢上了诗,用他的话说,“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诗”。于是他成为学童中的佼佼者,小小的年龄,在邻里间就贏得了神童的美誉。

    在父亲8岁的时候,因祖父去景德镇做事,他也跟随前往,在父亲就读的景德镇私塾,有一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垫中有两个女学生,这样的男女同班,在当时可说是惊世骇俗“破天荒”的事。这两个女学生,有一个人和父亲同龄,也是8岁,父亲和她交好甚厚,两人一起读书,一起玩耍,青梅竹马,天真无邪。那年元宵节,父亲穿上了新衣,邀她一起去看灯,手拉着手,跟着飞舞的龙灯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直至夜深,两人才依依不舍分了手,父亲对这段纯真的友情,对这儿时的童侣,十分珍惜,他几次撰文追怀这段往事。1929年3月3日,父亲写了一篇《旧年怀旧》的小品,刊在同日的《上海画报》,虽是文言,但写得清丽隽永,感情真挚,文章不长,转录如下:

    予十龄时,随先君客赣之景德镇,就读私塾,塾中有女学生二,一与予同庚,一则长予一岁,予不克忆其姓名,同庚者则于秋凤也。秋凤与予家比邻而居,朝夕过从,相爱甚昵,故上学必同行。伊面如满月,发甚黑,以红绿一大绺作发穗,艳乃绝伦,儿时私心好之,未敢言也。除夕,在秋凤家掷升官图,予屡负,秋凤则屡胜,予款尽,秋凤则益之。秋凤母顾而乐之,谓其夫曰:

    “两小无猜,将来应成眷属也。”时于家人多,即戏谑拥予及秋凤作新人交拜式,予及秋凤,皆面红耳赤,苦挣得脱。明日,凤来予家贺岁,遇诸门,私而笑语予曰:“昨夕之事,兄母知否?”予笑曰:“知之,且谓尔来我家亦甚佳。”凤睨予,以右手一食指掻其面,笑跃而去。此事至今思之,觉儿童之爱,真而弥永,绝非成人后所能有。后六年,予复至镇,则凤已嫁人,绿叶成阴矣,予时已能为诗,不胜桃花人面之感,有惆怅诗三十绝记其事。

    父亲的学童生活,除了这一段值得珍惜的纯真友谊,都是在所谓“天地玄黄喊一年”中渡过的,那种“诗云子曰店”的先生,只是教父亲“念”书,用父亲自己的话说,即便“念”懂了一部分,也是瞎猫碰死耗子一撞上的。他在了解文义以前,没有遇到过一位好老师,从6岁启蒙,直到13岁,都是这样稀里糊涂过来的,只是到了三湖镇,才真正遇到了一位老先生,教会父亲读懂了书,做通了文章。

    父亲13岁这年,随祖父到了江西新淦县的三湖镇,这里是南昌通往吉安的要道,陆路可走车马,水路可行舟船。物产丰富,盛产橘橙,市镇繁荣,是餐鱼稻饭之乡,不仅风景幽绝,而且文风很盛。这个地方正是读书的好场所,祖父送父亲到一家半经半蒙私馆读书,那时候,私墊分蒙、经两种,蒙馆为刚入学之学童所设,先生只照本宣科,不讲解,只让学生认字,写字。经馆是高年级的学堂,先生要讲解文义,并教学生做八股文及“试律诗”,学生也较大,也自由一些。父亲是寄宿在这家经馆里的,所谓“负笈读书,出就外傅”。学堂是家宗词,橘林环绕,院子里大树参天,有一棵古樟,枝柯虬龙,树阴可笼罩大半个院子,环境很好。出学堂不远,即是赣江,江岸很宽,橘树沿江而栽,深秋时节,橙红橘绿,金实累累,绿林丛中,一江顺流,几只白鹭划水而过,若是摘收橘子的时候,村女嬉笑而来,边摘橘边唱歌,真是个好地方。父亲对这个风光旖旋的水乡有着深厚的感情,1952年,他大病初愈,握笔很难,仍抱病写了几首怀念三湖镇的诗:

    橘

    珠潁折来百尺松,南丰橘子喜相逢;

    寻踪愿溯荒江上,积翠丛边过一冬。

    客居记得在三湖,日照窗棂万颗珠;

    最是云开风定后,小姑分绿网珊瑚。

    大者为三湖橘,小者为南丰橘,北京所卖,盖南丰产也。

    折得芳掛不带酸,欵宾堆积紫金盘;

    九年半啖四川境,尊齿于今已耐寒。

    芳柑即四川广柑。

    剪来抚鬓点秋波,姑嫂扶梯尚唱歌;

    我亦微行分两棵,彼言解渴不算多。

    剪橘之后,自将橘子在脸上磨挤一下。盖须装篓,恐剪蒂不尽,伤他橘之皮。然客家看来,甚为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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