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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一章 藏巴拉索罗

    寄宿学校的天空下,多吉來吧一直挺立着,在群狼的仰视中、在雪雕的瞩望里,它把自己挺立成了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獒神,高大的无比高大的獒神,像坚实的堡垒堵挡在孩子们和伤残藏獒之前。它骄傲不群、沉稳有力,它大气从容、老树常青,它把逢战必胜的信念描绘在姿态中、眉宇间、獒毛的飘舞里。父亲汉扎西的多吉來吧,在誓死保卫寄宿学校的时候,峻拔伟奇得如同代表了山宗水源的气势。那一种雄姿英发、气贯长虹的样子是老虎狮子沒有的。

    它的獒魂在高处看着它,响亮地传出了一阵雪雕的鸣叫。

    狼群踌躇着,仿佛只要多吉來吧立着,而不是趴着,它们就永远不敢扑过去。而对多吉來吧來说,现在它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立着,只要它立着,大狼群就不会咬死吃掉孩子们和四只伤残藏獒。

    不幸的是,失血过多的多吉來吧已经昏迷不醒了,它在昏迷中立着,它是立着昏迷的。狼群似乎看出它已经昏迷,却又被它立着昏迷而震撼,打破厚重的静穆,几次想扑过去,都沒有变成行动,只是嗥叫着,壮胆似的嗥叫着。嗥叫声中,距离渐渐缩短了,狼群在朝前进逼,一点一点地移动进逼。

    是狼就必须凶残暴虐,是大狼群就必须摧枯拉朽。

    多吉來吧立着,立着,还是立着。

    巴俄秋珠死了。突然一片安静。远处,狼嗥的声音大起來。

    失去了疯狂首领的上阿妈骑手再也沒有人开枪了。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以及他们的藏獒,都定定地伫立着,似乎谁也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安静。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和父亲步履沉重地走过去,站到了勒格红卫面前。

    班玛多吉紧紧抱着格萨尔宝剑,想表达自己的感谢。当他看清楚勒格红卫的眼睛后,就什么也说不出來了。勒格红卫的眼睛里,正在喷涌着巨大的悲伤和怜悯,那是他最后的也是埋藏最深的情绪,这时候悄悄跑出來成了他的主宰、行刑台的主宰。

    勒格红卫说:“我违背了誓言,我打死人了。”

    父亲轻轻叫了一声:“勒格。”

    勒格红卫看着父亲鼓胀的怀抱,突然笑了一下,问道:“是那捣蛋的小兄妹?”

    父亲点头,松开手,怀里露出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可爱的小脑袋,它们望着勒格红卫,一脸迷茫。勒格红卫摸摸它们的小脑袋,对父亲说:“是好藏獒,好好养大,给西结古藏獒带來兴旺。”这时候,勒格红卫想起了丹增活佛的话:“我在这里看着你。你的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多少藏獒,你就要挽救多少藏獒。”他当时的回答是:“我谁也不挽救。”但结果是他挽救了,他不知道残存的西结古藏獒是不是地狱食肉魔咬死的数量,他沒有心思去数了。

    勒格红卫看了看周围,依然是冷漠的表情,却全然沒有了狰狞。他平静地说:“你们打死我吧,就算我自杀。”说着,把手中的叉子枪扔了过去,看父亲和班玛多吉沒有捡起,就又说,“枪太长了,当我瞄准自己的时候,我的手够不着扳机。求你们了,动手吧。”

    父亲说:“为什么要死?勒格你可以不死。”

    班玛多吉也说:“活着,将功补过吧。”

    勒格红卫说:“一个违背了誓言的人,是沒有资格活下去的。‘大遍入’法门不允许我杀害人,我已经违背了,就只能在让仇人杀死我的一个亲人和自杀之间选择,否则我就会堕入轮回的苦海,永永远远不得脱离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途。”

    父亲说:“你是个孤儿,明妃就是你的亲人,她已经被仇人杀死了,你用不着自杀。”

    勒格红卫瞅着一旁说:“我不死,他们也不答应。”

    上阿妈骑手围拢过來了,对勒格红卫怒目相向。在他们身后,是多猕骑手和东结古骑手。班玛多吉见西结古骑手都被隔到外围去了,顿时有些紧张,握紧手中的格萨尔宝剑,警惕地看着他们。

    勒格红卫说:“我的‘大鹏血神’死了,要是我死了,就能找到它了;我的明妃死了,要是我死了,就能跟她在一起了。如果我们的來世不在地狱,不是饿鬼或畜生,我们还來西结古草原,这儿是我们的家乡。”说着,他猛然扑过去压倒了班玛多吉。

    从体力上來说,班玛多吉不是勒格红卫的对手,勒格红卫的目的转眼达到了,那就是他不仅把格萨尔宝剑抢到了自己手里,而且双手握柄插了下去。他插进了自己的肚子,古老的宝剑、英雄的宝剑、神圣的宝剑,在成为自杀工具的时候,依然具有削铁如泥的神威。他很用力,插得很深,就像满足自己对藏巴拉索罗的欲望那样,让自己的肚腹湮沒了整个剑身。

    勒格红卫跪在地上,环顾四周,对所有的骑手微笑着,高声说:“你们还惦记格萨尔宝剑,还相信它是吉祥的藏巴拉索罗吗?你们还要执迷不悟,我就把这个神变的凶器给你们!”说完,他奋力拔出格萨尔宝剑,扔向了骑手。

    格萨尔宝剑带着勒格红卫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的弧线。所有的人都看到,血腥杀戮的西结古草原上空,架起了一道彩虹。

    轰的一声响,勒格红卫魁梧高大的身子倒下去了,跟他的藏獒地狱食肉魔倒下去一样,惊心动魄。人们惊叫着,藏獒们惊叫着。

    然后是静默。原始的阒寂重新走來,天空悲悯地湛蓝着,大云压塌了远处的雪山,无声无息。草原沦陷了,沦陷在伤逝的渊薮里,深沉而寥廓。

    又是几声狼嗥,悠悠传來,哪里的牛羊又要遭殃了。仿佛一种不期而至的提醒:藏獒是不能死绝的,藏巴拉索罗是不能死绝的。

    父亲望了望狼嗥的远方,叹口气说:“你们听着,所有的人都听着,格萨尔宝剑已经不是藏巴拉索罗了。”他显得疲惫不堪,却字字清晰,“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在丹增活佛的圆光占卜中,我从银镜和铜镜里看到了什么。”说罢,寻求支持似的來到了忍受着断腿之痛、依地而卧的麦书记跟前。

    各路骑手纷纷靠过來,望着父亲冷峻如冰山的神情,都想知道:究竟圆光占卜显现了什么,让父亲宁肯牺牲獒王冈日森格,也不愿意说出來。

    父亲沉默着,好像在做最后的决定,突然开口了,他说那就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后代,那些已成年和未成年的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它们代替象征权力的格萨尔宝剑成了新生的藏巴拉索罗,成了草原的希望、未來的吉祥。父亲在银镜和铜镜里看到的就是它们----那些活蹦乱跳的冈日森格和多吉來吧的血统,同时看到的还有三尊菩萨和格萨尔王。丹增活佛早就说过,当真正的藏巴拉索罗显现的时候,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还有莲花生的化身格萨尔王,都会作为吉祥的见证出现在圆光里。父亲之所以坚决不说,就是害怕各路骑手扑向这些藏獒,谁都想抢到手,抢不到手就屠杀。要是那样,吉祥的藏巴拉索罗就沒有了,冈日森格的后代、多吉來吧的后代、牧民的藏獒、草原的藏獒就统统沒有了。

    人们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顿然失色的格萨尔宝剑已经被班玛多吉插在了地上。宝剑的周围是一些残存的西结古领地狗,其中包括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后代,那些光彩熠熠的已成年和未成年的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

    各路骑手突然一阵骚动,走了。

    先是上阿妈骑手带着死去的首领巴俄秋珠黯然离去。接着,多猕骑手和东结古骑手也都相继调转了马头。天昏地暗地打了几天几夜,就这样说离开就离开了,人好像无所谓,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倒是藏獒与藏獒之间,竟有些恋恋不舍。它们本來就是朋友,只要人不撺掇它们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它们对自己的同类就只有温存与厚道。它们互相摇起了尾巴,靠近着,靠近着。上阿妈领地狗、东结古领地狗、多猕藏獒走到一起,彼此嗅着鼻子,碰着嘴巴,抑或动情地舔上一舌头。然后它们一起朝向了这些日子共同的对手西结古领地狗。藏獒是一种最容易钦佩勇敢和智慧的动物,它们看到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和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地狱食肉魔的打斗,看到了它们艰苦卓绝、死而后已的表现,已经襟怀坦荡地心服口服了,它们本能的举动就是友好与致敬。西结古领地狗走过去送别着各路藏獒,一个个都是含情脉脉、注目摇尾的样子。

    前來争抢藏巴拉索罗的各路骑手和他们的藏獒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西结古骑手们回过身來,都想虔诚地伸手摸一摸新生的藏巴拉索罗,那些藏獒可爱的小脑袋,以此表达一个草原牧民真诚的喜爱和祝福。而新生的藏巴拉索罗和所有残存的西结古藏獒却已经不能陪伴骑手们了。它们看到外來骑手和藏獒的威胁已经不再,远远近近的狼嗥便成了全神贯注的目标,它们要去战斗,要去救人,要去为保卫牧民的牲畜而流血牺牲了。它们甚至都不能原地不动地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哭着,号着,越來越凄壮难过地挥洒着眼泪,频频回头,瞩望着死去的獒王冈日森格和遍地同伴的尸体,走了,走了,所有能够行动的西结古领地狗都走了,连被绑架搞得极度虚弱的大黑獒果日也要去了,尽管它几乎不能跑动,但作为一只领地狗,它首先想到的是不能离开集体,不能放弃人的需要和保护牛羊的职责。美旺雄怒也跟了过去,意识到自己不是领地狗,又回头看看父亲。父亲挥着手说:“去吧,去吧,不要管我们,我们沒事儿,我们的领地狗已经不多了,多一只藏獒就多一份力量,去吧,去吧,保护好小藏獒,保护好你们自己。”

    这是一支沐浴着鲜血的队伍,几乎所有的成年公獒都带着被咬伤、被打伤的血痕。许多藏獒步履蹒跚,一瘸一拐,疲惫不堪,随时都会倒下,但迎战狼群的意志却一如既往地膨胀着,如同阳刚的太阳,坚定地临照在草原的天空。

    望着它们匆匆而逝的背影,人们感慨无声。

    突然,远处有了藏獒的吼叫,越來越近。父亲一听就知道是美旺雄怒的声音,寻思道:“它怎么回來了?”美旺雄怒跑到了父亲能看见它的地方,猛地停下,疯了似的咬起了自己的前腿。这是报警,是用滴血的伤口告诉主人:危险已经发生,快去救命啊,救命啊。父亲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刚才的狼嗥來自寄宿学校的方向,西结古领地狗前去的也是寄宿学校的方向。他奔向自己的大黑马,跳上去就跑,揪心揪肺地喊着:“出事儿了,寄宿学校出事儿了,孩子们出事儿了。”

    班玛多吉浑身一阵哆嗦,吩咐几个骑手送麦书记去西结古寺,自己带着更多的人跟随父亲跑向了寄宿学校。

    黄昏正在出现,那一片火烧云就像血色的涂抹,从天边一直涂抹到了草原。草原是红色的,是那种天造地设、人工无法调配的绿红色。

    父亲奋力纵马跑到藏獒前边,远远望见了寄宿学校的那片原野。忽然他勒紧了缰绳,大黑马高扬起前蹄,身子人立着,差点把父亲摔下马來。

    父亲身后,所有的藏獒也都急停,驻步远望。

    父亲、大黑马、所有的西结古藏獒,都看见了一个奇特的景像。他们惊呆了,却沒敢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笼罩着他们的是巨大无边的肃穆,让他们连呼吸都不敢粗声大气。

    他们看见一大群狼密密麻麻匍匐在寄宿学校前,静默无声,那情景,不像是埋伏,也不像是围困,更沒有攻击。它们有的坐直,有的趴卧,身形像是在听经,像是在磕长头,像是在膜拜,似乎它们的前方不是它们世世代代的天敌,不是它们命中注定要侵扰祸害的人类,不是它们难得寻觅的弱小,而是一尊天神。

    父亲和西结古藏獒们的眼光越过了狼群,眼睛不禁有些潮湿。他们看见了萦绕在寄宿学校上空的祥云,看见了闪耀在原野上的和平之光。然后,父亲和藏獒们看见了那尊巍然屹立的天神。

    绿红色的寄宿学校前,牛粪墙的旁边,岿然独存的多吉來吧,在昏迷中挺身而立的多吉來吧,沒有倒下,似乎永远都不会倒下。静静的,牢牢的,绷直了四腿,立着。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孤拔地立着。它身后是安然无恙的孩子们,是仍然活着的四只伤残藏獒。

    父亲喃喃自语:“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眼泪唰啦啦滚下來。

    父亲轻轻念叨一声:“多吉來吧。”

    狼群纷纷起身,撤离了。不是溃逃,沒有慌乱,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寂然无声。

    突然,父亲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多吉來吧!”满眼是泪的大黑獒果日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多吉來吧!”

    父亲和藏獒们快速奔向前去。寄宿学校传來孩子们劫后余生的欢呼。父亲避过迎面扑來的孩子们,跑向仍然站立着的多吉來吧。父亲蹲下身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多吉來吧。父亲心说:多吉來吧,你也太沉着了,你竟然还不扑上來,你这个多吉來吧。

    昏迷中的多吉來吧清醒了一下,知道它的主人汉扎西來了,它的妻子大黑獒果日也來了,颤动着眼皮,却沒有睁开,身子轻轻一晃,就像高大的山峰,倒了下去。

    轰然一声,多吉來吧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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