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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二十)

    不久以后,黑虎选定丁字街口老柳树底下,盖了一家茶馆。

    这是柳镇历史上的第一家茶馆。

    土改时分给他的五亩地,黑虎沒要,献给柳镇的小学校了。他沒有妻室之累,一个人并沒有多大花销。镇政府理解黑虎的心情,又考虑到他一只手已经残废,从小也沒有种过地,就批准了他的要求,并让人帮他盖房砌灶。几天工夫,茶馆就开张了。

    这家茶馆大受欢迎,不仅方便了柳镇的居民,而且方便了南來北往的行人。这正是黑虎的用意所在。

    他卖茶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怀着一颗赎罪的心,要为乡亲们办一件好事。他深悔自己以往在黄河滩两岸制造过惊慌和灾难,现在要用行动弥补自己的过失。凡到这里歇脚的,有钱也喝茶,沒钱也喝茶。他好像在办一家义卖茶馆。

    但喝白茶的人毕竟不多。大家喝了他的茶,大都一定要付钱。黑虎推辞不掉,便常拿这些茶钱买一些糖果來,给镇里的孩子们吃。不管谁家的孩子,只要挨近茶馆,他都要招手喊过來,硬往他们口袋里塞糖块。

    孩子们知道这个大汉当过土匪,满脸胡子挺吓人的,常常好奇而恐惧地看着他。上学经过茶馆时,也都护紧了书包,匆匆跑过,唯恐他会抢自己的铅笔。这种时候,黑虎显得脸色尴尬。在这些孩子们面前,也觉得直不起腰來。唉,人哪,到了这一步,是任谁也看不起的。

    他决意讨得孩子们的欢心。每天到孩子们上学或放学的时候,黑虎便在老柳树底下,像迎接贵客似的迎接孩子们。手里攥着一把糖,嘻嘻地笑着,把腰弯下來。“孩子们,吃糖吧!……是不是口渴啦?大叔这儿有茶……”那讨好孩子的神态,是谦恭的,卑微的,巴结的。孩子们漠然不解,不知这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为啥连孩子们也怕。柳镇的大人们看见黑虎这神态,都觉得可怜。有些妇女忍不住背转脸去抹起泪來。

    有一次,黑虎手里攥一把糖,又在路边向一群放了学的孩子讨好。他尴尬地笑着:“吃糖吧?……喝茶……”突然,一只石块做的弹弓子“叭”一下打在他鼻子上。接着一个孩子大喊一声:“打呀!打土匪呀!----”立刻,事先准备好的孩子们,纷纷把石块、坷垃、稀泥、鸟蛋扔过來,一边大喊大叫:“冲呀----!”“杀呀----!”“打土匪坏蛋喽----!”

    黑虎在一大群孩子的猝然进攻面前呆住了,先前那讨好的、巴结的笑仍然凝固在嘴角。他任凭孩子们将秽物打在身上、脸上,转眼间被弄得污秽不堪,鼻子也流出血來。

    一片童声童气的喊杀声惊动了几个过路的人,他们不知这个和气的卖茶人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孩子,都愣在一旁观看。附近剃头铺的吴师傅闻声跑出來,一见此情,威吓地大声喝斥了一阵。孩子们像麻雀一样欢快地逃走了。

    吴师傅看到,黑虎的腰弯了下去,那只残废蜷曲的右手里还捏着一大把糖块。他站在路旁的那副狼狈相叫人不忍目睹。

    这件事发生后,吴师傅走访了柳镇的许多人家。家长们听说了这件事,都把自己的孩子认真管教了一番。

    吴师傅又來安慰黑虎,“你别往心上放,都是些毛娃娃,懂什么?”

    黑虎神色惨然地一笑,“就是,就是,我不往心上放。”

    也许是经过了家长的训斥,也许是黑虎的真诚感动了孩子们。打那以后,再沒有发生过这类事。那个用弹弓把黑虎鼻子打出血的小家伙,逢星期日还常带几个伙伴到老柳树底下玩耍,帮黑虎往七星灶膛里塞点柴禾,提提水壶什么的。出出进进,很有点热闹的气氛。

    黑虎的茶馆不仅为乡亲们提供了方便,还日渐成为人们聊天的绝好场所。庄稼人下了工,或在农闲时候都爱到这里來闲坐。看着丁字街口的來往车辆、行人,一边呷茶,一边闲谈。除了庄稼人关心的天气、雨水、收成、时局之类,还有些互不相干的话題。比如“民国三年闹饥荒,柳镇一夜饿死七十三口人……”“今儿黎明,一颗流星坠下來了,乖乖,真亮!不知又是哪个大人物寿终了。”

    有时,喝闲茶的人会拿鞋匠李拐子开心。李拐子的地摊在茶馆北边十几步远。

    “瘸子!不要把钱都挣光了,來坐坐呀!”

    “我听着呢……我操他奶奶!今儿活多,硬是忙不过來!”

    “算了吧!怕是老婆给你划了个圈,不敢动窝吧?夜里让那个娘们儿缠一夜,白天又忙一天,早晚得把你老小子累趴下!”

    “放屁!我看你们是见老子赚钱眼红。坐那里白喝黑虎的茶,嗑牙磨嘴放闲屁。----虎子,别给他们茶喝!”

    于是大家一阵哄笑。李拐子前不久娶了个寡妇,带來两个孩子,用吴师傅的话说,拾了个母牛,带两个犊儿,捡个大便宜。日子正在兴头上,他一会也舍不得闲着。

    吴师傅倒是这里的常客。一來,北街新添了个理发店,理发师傅是年轻人,原先跟吴师傅学艺的。后來到县城学了半年,会理那种大分头。镇上的人叫那种头为“二马分鬃”,很帅气;还有一种一边倒,也好看。因此,镇上的小伙子理发不到吴师傅这里來了。生意被争去不少。吴师傅并不生气,徒弟嘛!他乐得清闲,专为老汉剃光头,一天里头闲时候不少。二來呢,他怕黑虎茶馆冷清、寂寞,便有事无事到这里闲坐。吴师傅是个好说笑的人。他到哪里,闲聊天的人都好围着他。黑虎的茶馆成为人场,有一半是他的功劳。当然,他从來不向谁表白,只是暗用心计。这一切都显得很自然,仿佛本应该是这样的。

    吴师傅的剃头铺和茶馆斜对门。活儿一做完,他便端一把紫砂壶,慢悠悠地踱过來,笑眯眯的。于是茶馆里马上有人招呼:“吴师傅,來來來!你不來不热闹呢。”

    瘦瘦高高的吴师傅不慌不忙來到老柳树底下。黑虎为他冲上茶,他封好盖焖着。他把细长的脖子伸出來老长,故作神秘地问:“这阵子你们说啥來?”吴师傅说话,向來都是这么一副诡秘的样子。

    “说你是个王八蛋!”

    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故意骂他。这老头是街上卖烧鸡的,年岁和吴师傅不相上下。两人几乎从來沒正正经经说过话,一见面就骂着玩儿,几十年都是这样。

    众人都笑起來。在场的几个老头也都是爱和吴师傅开玩笑的,但向來占不了便宜。这次卖烧鸡的老头先发制人,觉得挺开心,都笑得前仰后合的。

    吴师傅毫不脸红,也沉得住气,假装什么也沒听见,端起紫砂壶呷了一口。见他们不笑了,才一本正经地说:“喂!各位老兄,你们注意沒有?”

    “啥?”

    “什么事?”

    吴师傅转脸一指北街:“我徒弟的铺子叫理发店,我的铺子叫剃头铺。这里头有啥讲究?”

    大家沒想到他一下把话題岔到这儿,不知怎么解释,更不知吴师傅的用意,一时都愣住了。还是卖烧鸡的老头聪明,“你别故弄玄虚,屁讲究也沒有!你的剃头铺是老铺子,他的剃头铺是新铺子,叫个理发店,区别区别,还有啥?”

    “这你就不懂了!”吴师傅一伸长胳膊,按了按他刚剃了不久的光头,又轻轻拍了一巴掌,弄出一个响來。“讲究就在这上头!我徒弟那真叫理发,‘二马分鬃’、‘一边倒’全是为把头发理得好看一些。所以年轻人爱去。可你们这些老家伙呢?头发长了就往我那儿跑,一剃剃个光净,圆溜溜,亮闪闪,都像王八蛋似的。所以我那铺子才叫剃头铺。你们说是不是?”

    五六个老头这才发觉上了当,一齐向吴师傅进攻,好热闹了一阵子。

    闹完了,才说些正经话。有个老头说:“吴师傅,你徒弟技术好,挣钱多,你就真不眼红?”

    “有啥眼红?”吴师傅捧着茶壶,诚心诚意地说,“你沒听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老私塾先生,一辈子教出许多学生。有的考上举人,有的考上进士。可他自己一辈子连个秀才也沒考上。学生都比他有出息。他很有点不平。一天,学生们來看望他。私塾先生十分感慨,念出一句上联來:‘眼珠子(朱子),鼻孔子,朱子倒在孔子上。’他的一个学生应声对出下联:‘眉先生,须后生,先生哪有后生长?’老先生一听,这话有理,什么事总是后來居上嘛。哈哈一笑,再不生气了。我这个剃头师傅有啥了不起?徒弟超过我,好事!后生可畏嘛!”

    几个老汉都笑起來,连连称赞吴师傅有心胸。

    每逢这种时候,黑虎只在一旁忙碌,提个壶不断为几位老人和过往茶客冲茶,微笑着,并不插言。但那心里,却是暖融融的,格外满足。

    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人间,回到乡亲们中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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