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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卖友”是中国源远流长文化中一个颇为常见的老题目了,也可说是我们的一个“国粹”。我想说的,朋友有时有的也教人闻风丧胆…·新年伊始,蒙香港《明报月刊》稿约,写了一篇文章。说了千年虫,又说人间虫,煞是厉害。牵扯到金庸的,我说他是“闭门家中坐,‘虫’从天上来”。

    这虫说的就是王朔。

    细看王朔之咬金庸,静如处子,出若脱兔,无故加之,猝然临之,又快又狠叼起一口,血淋淋的一冲而去,再将目光恶狠狠转向他人——这看上去真恶。

    我起先愕然,这怎么啦?是怎么回事?惊定回思,用另一边牙咀嚼,细品其味,久之不禁莞尔:咬你就咬你,咬你没商量。公开明白直出直入。王某是条好虫;壮哉此虫!他的“这件事儿”不够朋友。

    然而金庸王朔本就不是朋友,他也不曾自称过是金庸的朋友。不管出于什么动机,王朔不够朋友够豪杰。

    朋友,是个很美的名词。一听这名字,弄历史的一下子会想起管仲、鲍叔牙,或许还会想到鲁肃、周瑜“指囤赠粮”。一班串街坊坐茶馆的只怕未必雅到“高山流水”,大谈钟子期与俞伯牙,他们更多的是留意那片绯红桃林中的艳阳暖春,刘关张义结生死的故事。如今的铁哥儿们迪斯科跳累了,也会用塑料吸管嚷着“高乐高”,大谈其“永恒的友谊”。这真是快意的词儿。

    但其实远不是那般美好。雅人们造的《诗经》云:“鹦其鸣矣,求其友声。”孔子说“不亦乐乎”,似乎朋友们都能像秦琼那般“两肋插刀”——他实在并没有那事儿,插刀的似乎是单雄信——插的也是朋友的刀。倒是如二桃杀三士之类的事儿不少,稍一名利拨动(一个桃子值五毛钱吧)立刻血溅当常按朋友叙人五伦见《孟子》一书:“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朋友”排在老五。照我的想头,大约因为朋友在社交中的位置紧要,所以列进“伦”内;又大约因为朋友之间制约力最小,所以故忝居最末;且是因为朋友之间最易有出卖行为,亚圣因而干脆就提出了“以信为本”。

    “卖友”是中国源远流长文化中一个颇为常见的老题目了,也可说是我们的一个“国粹”。我在“文革”时见到人们起劲地互揭隐私,互相抄家,乌鸡眼对乌鸡眼,坑陷心对坑陷心,日夕不遑宁处。“对手”们几乎都是平日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朋友”!曾亲眼见一群“哥们儿”抄朋友家,红了眼,喝了什么符水似的呼啸而入,抢砸打之外还带着搜钞票扑金银觅宝贝——这家子其实平日极善待他们的,青年光棍们周末常在这里过,有剁饺子馅的、擀面皮、包饺子、下汤锅…”热气腾腾中向长辈呼叔叔,喊阿姨——此刻变脸一切面皮不讲,“热气腾腾”翻成“杀气腾腾”,都是恶煞一般!彼时年轻,亲眼见斯情斯景,只是暗自讶叹:“勘破世情惊破胆,实是世事寒透心。”这句话后来还蹿入了小说“明珠抄家”一段文字。

    这是“人心不古”了?后来看古书里说的,不是的。

    有名的一对儿,前汉的张耳、陈余,《史记》中载,二人初为“刎颈之交”——割头换命的朋友,后来铁哥们儿反目互为敌国,遂成生死冤家。后来弄清史,又见有李光地、陈梦雷一对儿,文友朋友同年同乡,蜜里调油的交情。三藩乱起,陈投耿精忠,与李约定内应外合共图大事。不料天下承平,李光地做了高官,变脸不认账“没有那回事”!一个指彼“投敌”,一个说此“卖友”,亏得康熙惜才,陈梦雷才没掉脑袋。当时《与李光地绝交书》风行天下,究竟密谋实情如何,至今使清史专家大伤脑筋。

    这原是“古已有之”的事了。追忆过去,不免审量现在,想想别人,自然又思量自己。名利场上的事变来变去,无非绕着“钱权”二字走马灯般转就是了。前年与一位朋友戏谈,说及这些前事,我称“贫贱宜交友,富贵易见心”。一个人经得贫贱考验不算了不起的事,若能经得鲜花掌声叫好鼓噪金钱钞票…·的洗礼,那才真叫难。这自是因我处境有感而发,不料他听了箕张双臂,眸子闪光,热情地望天调侃:“啊,上帝!让这后一种‘难’的考验陕点降临到我头上吧!”年来《雍正皇帝》一书出风头,招来不少事。先是有人代我不平,说及旁边有人“近殿欺佛”,接着有人代不平而不平质问:“谁是佛?哪里是殿?谁又欺佛来着r我未及解释,又有文章出来指斥二月河“信口开河”,要追究“罪责”。有背地里交代编辑部“不要登二月河稿子的”;有关照评委会不要给我书评奖的;说“清高”的,骂“讨厌”的,不一而足…·我都不大理会,因为我不是圣贤人,有了那么多过誉之辞已很不安,也当允许人说个“不好”。再则,那些人都不曾自称过是我朋友,干吗要计较人家?不料近日又有新“事”,一位多年老友在一次全国性文友会议上掰着手指娓娓而谈:二月河某某书得稿费几何,某某书得版税若干。很温情笑眯眯也很煞有介事地说我“开了天价”,是多少多少百万。以他的权威身份说这样话,自然无人不信,自然“骇然而哗”——哇!写稿子也能成千万富翁呀!我想,“讨厌”不要紧,嘁嘁喳喳议论几声也不要紧。读者听了这话会怎样想?二月河不但是个胖子,原来还是个阔佬写书给我看!文界诸友会想:你一向清高,背后竟是狮子大张口?记者想……至于黑道儿上哥们儿怎么想,那就难猜了。我不叫穷,因为我有稿费可拿;我想说的是“朋友”二字,有时有的也教人闻风丧胆呢!所以回头又想告诉金庸,王朔也自有他的可人处。既不冒充是你的朋友,又是读不进你的书的读者,跳脚骂你几句何妨?外头瑞雪纷纷,万花翔落,湛清的清水湖上涟渡荡漾,无数蝴蝶投水而没。岸边乔木长林雪色迷蒙,沿湖延伸极目无际……案牍陈纸,想起千里外的女儿,思及近旁红尘扰攘,面对美景自然,心绪也就驳杂,兴起兴落难平……快过年了,我看金王二人的戏也就这样子了,“朋友”也不去说他了。平安健康过年是福气。小心门户,防盗防火,小心灯火,小心烟花爆竹……还有,小心朋友…--·文人无行不知何故。中国数千年史典。却教出一大群一大群的顽钝无耻文。可以说。每一朝每一代式微零替。都和他们居中不停地捣蛋有关。捣蛋到了极致,这一朝也就完蛋。

    弱冠幸随计。

    柬书来上京。

    齿稚气方锐,

    招视江湖轻。

    俯仰五十年,

    辛苦事浮名。

    世路多险艰,

    风波使人惊。

    兹游意已阑,

    无复少壮情。

    见鸟羡高逝,

    望乡思退征。

    云山遥在梦,

    日数归园程。

    这首古风是一首怀旧诗,诉说作者自从“弱冠”求名上京,从锐气咄咄雄心万丈的青年,经五十年宦海沉浮,勘破世路人情风波险恶,而今西风瘦马杖策归途一番心境。既有对少年往事的悠远追忆,也有对尘嚣纷扰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夹着对未来牧歌田园生涯的向往和欣慰。凭谁说,无论它的意境恬适,格调苍凉,情愫隽永,都可说是上乘之作。那么它的作者是谁呢?严嵩。

    说到严嵩,许多人一下子会想到《大红袍》里的海瑞,那是忠臣清官极度对立的一个标准大权奸贪官。且不说在他秉政的二十余年中翻云覆雨拨弄朝政,谀逢君恶赞固宠党同伐异,与儿子严世藩狼狈为奸,结党乱政,杀夏言、杀曾铣、系朱纨、死杨允绳、死李默、死杨继盛……沈束辈、沈炼辈、徐学诗辈——那也都算得人中之精了,但凡正人君子,遭逢到这爷们手中,无不纷纷落马栽跟头被打得落花流水,身死而志不申。这真是奸恶刁狠到了极处的人,偏他就能写出这样的诗——似乎他辛勤为国劳作一生,现在要回乡做遐征之思,要与梅花长伴了!这个恶贯满盈的匪类,却又是分宜山中诗坛一秀。

    种竹旋添驯鹤至,

    买山聊起读书堂;

    开窗古术萧萧籁,

    隐几寒花寂寂香。

    他是个真不错的诗人呢!

    这只是一个例子,我想说的是为人为文的不同。幼时人学,老师曾教我“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多少年一直笃信不疑。有时想想也是这个理儿,李白、杜甫、白居易、范仲淹、辛弃疾、苏东坡、关汉卿、汤显祖,写了那么好的诗文剧赋,人也那么好,可见好人能出好文章,好文章才配得上好人,是相得益彰的佳事——谁知满不是那回事呢?我看是老师也上当了。我们师生在这事上头都中了连环套儿,有些理想化了人生,把人生按戏本儿看了。明代有个宰相,他女儿看戏入了迷,一心要嫁个状元郎—她以为状元都像戏里那般一个个翩翩佳公子,粉面朱唇满腹经纶出口成诗的小白脸儿——想得发疯,老爹果然玉成其志,真的嫁了一个新科状元。她喜滋滋人了洞房,揭了头盖才晓得状元真相,原来是一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腰粗十围,毛发蓬蓬然,活脱一个屠户样儿。

    我看这事可以为我这篇文章作注,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自尽了,但谁能保得定她不是又错一次呢?读明史是很有意思的。它不同于唐代,一切都包容在一种富丽堂皇之中,像在听一首黄钟大吕奏的钧天之乐。它也不同于宋代,浑浑噩噩得近乎麻木,混账得令人可笑可怜。打开明史,像是看到一伙打群架的,从头打到尾,昏君烈臣、东林东厂、奸权直士、神佛道士、太监倭寇、农民财主、正的邪的、曲的直的,从靖难之役打起一直打到清兵入关,打得昏天黑地,精疲力竭,也就亡国了。中间偶有一阵子休歇,我看也是都打得累极了暂时休战。阿弥陀佛,真热闹煞!正应了鲁迅《好东西歌》:“还有你骂我来我骂你,说得自己蜜样甜”,“相骂声中失土地,相骂声中捐铜钱,失了土地捐了钱,喊声骂声也寂然”,凄凄惨惨乱哄哄完了。

    其实真正眼亮的倒是明太祖朱元璋,他似乎对“大头巾”的认识比谁都清楚。元明兴替,元臣危素“弃暗投明”——就是我们从《儒林外史》里读到的那位“危老先生”了。此人是金溪人,字“太朴”,又叫“云林”,由经筵检讨参与修宋、辽、金三史——写《后妃传》查不到史籍。用今天的话说是“缺乏资料”。急中生智,危素就买了些糖块小吃之类贿赂老公儿,套问宫里后妃起居逸事,这般就腿搓绳儿,几百年前的宫闱秘闻也就书之丹青了,由此升官而成翰林学士。这么一个“胜国遗老”,棺材瓤子似的人物,居然敢在朱元璋面前倚老卖老,张口闭口“老臣危素”如何怎样,朱元璋尽管看重他的文章,心里早烦透了他。有一天皇帝御东间侧室,听见危素在帘外走动,问:“是谁?”他说:“是老臣危素。”朱元璋说:“朕还以为是文天祥呢!脚步声这么从容的,原来是你!”罚他去守余阙墓,余阙是元统初进士,累官参知政事。死于陈友谅之难,立庙祀之。危老先生住在这庙里不知心境况味如何?少读《儒林外史》,见里头出尽文人洋相,我多少有点腹诽的意见,“窃以为”作者存心刻薄.后来渐渐读书有得,才晓得文人里头除了屈原、魏徵、文天祥、史可法,明代里头的三杨、海瑞之外,更有卢杞、李林甫、秦桧、严嵩、钱谦益、洪承畴、马士英诸流,似乎比刚正义烈之士还要多些。就明史钻研去,东林党有点像东汉时的清流派了。细看似乎又有不小的区分,都有“派性”,也都尽有投机者,却显得这潭水更浑浊一点。“门户”得张牙舞爪,贪名之态犹如贪利,到末时毕竟一齐露出来原样儿。

    那么到底是书误了人,还是人辜负了书?翻开古今史典文论,没有哪本书是教人为非的。很多学术,尽管论点不能令人佩服,出发点与落脚点,也还堂正。即便是八股选文高头讲章——糙谬无用的烂文章,也不见有什么歹意。不知何故,中国数千年史典,却教出一大群一大群的顽钝无耻文人。可以说,每一朝每一代式微零替,都和他们居中不停地捣蛋有关。捣蛋到了极致,这一朝也就完蛋。然后再重新来一遍,循环往复生生不已。这真是件令人悲哀又无可奈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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